这是一个阴冷的下午，没有日光，天上稀稀拉拉飘着小轻雪，厂区发酵车间门口停了三台加长大货车。车间窗户多处破碎，一根根铁管不时从里边被扔出来，在地面上弹跳着，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车间大门被砸开三米多宽，一个个不锈钢发酵罐从屋里陆续拽出来，被吊装上车。

这个发酵车间从建到完工，历经了两年时间，如果算上厂房和配套设施，花去一千多万元人民币。只投了两次料，就寿终正寝了。一千多万，多么巨大的一个数字？工人们心痛不已。然而，尹大耀却呲之以鼻。

“你们看到的这点玩意不够塞牙缝的。南帝特钢，从国外进了一套1.3亿的轧钢设备，硬是丢在露天地里三年，风吹雨淋，锈蚀斑斑，成了一堆废铁。没有谁从中承担什么责任，卖几个废弃的发酵罐子何足挂齿？”

尹大耀从医药经营企业调入医药生产企业，专业陌生，环境陌生，人员更陌生。原经营公司这帮人商场摸爬滚打惯于见风使舵、处事灵活，而将内心的意图深深地隐藏着；而企业这帮人从中层干部到车间工人，死板、苛刻、认死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崇尚信誉，讲究诚实。在他眼睛里，这些人脑袋就是少了根弦，灌进去水了。当拉大罐的三辆大货车走到大门口时，推拉铁大门哽地一声启动了，徐徐向一块靠拢，最后关闭。保安员关门山似乎还不放心，咔地在门上又加了一把大锁，给截住了。

“这是尹经理的安排。”来人跳下车，来到关保安面前。

关门山矮矮的个头，一套蓝色保安服，头罩一顶大盖帽，歪着脖子，扒到车上看了看，跳下来，“出门条子那？”

“没给。”

“那不行。”关保安站在门口。

“好吧，你等着。”来人转身进到了办公大楼。

一会儿，新上任的经营厂长钱金宝笑呵呵走过来，手里拿了一张条子。“门山，这是尹大经理的条子，请你过目。”

关保安瞟了一眼：“不行。”

钱金宝一愣，“怎么，有什么问题么？”

“这个不是出门证，正统的要有品名、数量、单价、生产批号、目标仓库，这些都没有，所以不行。”关保安一本正经。

“这么说尹经理不好使？”钱金宝试探着问。

“我这儿只认出门证。”关保安固执地说。

钱金宝上下打量着关保安，脸上**一丝鄙夷，又返回办公楼里了。

工人们陆陆续续走了出来，围着门口，唧唧喳喳。

尹大耀冷冰冰地走出来，还没到门口就喊：“关警卫，咋的，我不好使啊？”

关保安表情很坦然，正常回道：“我说过，我只认出门证。”

尹大耀心里明白，这不是出门证的事，而是对卖设备有抵触。于是敞开心扉，直言说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我要解决全厂工人下一个月的工资。话再说回来，这个药厂假如有一天破产，一切都得交给国资局。那时你就更什么也捞不到了。”

“这个我不管。”关保安在门口背着双手，两下肢微微叉开，俨然一副气昂昂的神态。

工人们起哄了，有的竟鼓起了手掌。工人们把工厂视为他们的生存根本，有了工厂他们就有了养家糊口的基础。扒车间、卖设备，让工人们有一种黄餔撤摊，打扫战场的感觉。所以，有些心灰意冷，滋生敌意。

“好吧，卸车！”尹大耀恼怒地一挥胳膊，转身回到了他的办公室。

“怎么，真的卸车？”钱金宝跟进屋里不解地问。

“卸，妈的，卖钱也不是我花！”

“他一个臭把门的……”钱金宝都囊着。

“没看到么，多少人起哄？！”

尹大耀气喘吁吁，今天的情形似乎又验证了他以往曾多次阐述过的观点：对待工人，不要拿他们太重，也不要为他们着想的太多，他们有时是很难区分出好坏的。比如：一天什么都没有，就那几个死工资，他们干的劲劲的，说为了社会主义革命，再苦再累心也甜。一旦给他们调一调工资，就不太平了。这个多了，那个少了，闹情绪，骂街，什么事都来了。比如傍年过节，什么都没有，干巴巴地过，大家有说有笑。假如分一些奖金，安排点福利，事情就复杂了。这个好了，那个坏了，说不准急了晚上偷偷的把你家窗户砸了！

今儿这事，不单单是门卫的事，好多工人都有情绪。大罐子拉不出厂子，又都被卸了下来。班子里有人说开一个座谈会，相互交流一下。尹大耀讪笑了一声，没有必要，让他们自己琢磨去。不是不让拉么，那就再堆放回车间，没钱开支就欠着！

二、

刚调来这个药厂，尹大耀信心满满。为了给厂子工人们以希望，焕发工人们的工作热忱，他从自己个人腰包里拿出来二十多万元补齐了拖欠工人的几个月工资。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了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垫资。厂子没有钱进原料，没有钱进包装，甚至没有钱进行生产前的空气净化和水制剂。合作企业的产品加工，原料都是合作方组织采购，加工结束检验合格付加工费。再则，这帮奸商，看到企业经济困难故意压价，加工这点活除去水、电、工时也没挣什么钱，到手的资金周转极少。当然，对外揽一点加工活只是权宜之计，是真正的苟延残喘。略微好转必须开始自己品种的生产，否则，将永无出头之日。

算起来尹大耀调到药厂已经一个多月了，他内心隐隐预料自己不会在这儿干的太久。为什么？因为外行。进入车间，他几乎不能完整叫出任何一台设备的名字。什么生产工艺、中间体、醇提等等，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意思。他感觉这完全是逼鸭子上架，他闹不清组织部门为什么要这样，让他一个外行来这个企业。专业性这么强，技术性这么高，开会研究生产几乎连嘴都插不上。要生产没有启动资金，想处理闲置设备拉不出厂子。无奈，只能研究企业如何贷款。

“其实，咱们厂子已经资不抵债了，现有贷款四千多万元。”厂总支书记阚林果说。

“如果这样更好了，虱子多了不咬人。”尹大耀心里反倒轻松了。

“另则，厂子的楼房、设备该抵押的也都抵押完了。”阚书记又说。

尹大耀哈哈笑了起来，“这你就不懂了，谁抵押谁啊？都是国营的。国营的什么概念？就是这个兜里和那个兜里的关系，即使肉滥了也都是在自己锅里！”

阚书记没有话了，尹大耀又补充道：“其实，搞贷款也是挺好的一个生意。国营企业贷款就是花父母的钱，花的时候就不要忖思还，中国人就这个传统美德，花父母的钱还啥？”

“那是。”阚书记点着头，“咱们厂子现在这样还能贷出款？”

“这个你放心！”尹大耀这个方面胸有成竹，他太了解银行信贷这帮子人了。他让经营厂长钱金宝联系市农行信贷员，晚上去明珠大酒店！

明珠大酒店是本市最高档的餐饮娱乐的地方。尹大耀首先让钱金宝在客房开了一个包间，信贷员姓罗、名堰，小个头，秃顶，三十多岁，进屋后没等坐稳，从里面出来两位俏丽的女子，端茶倒水，眉间秋波频放，这个信贷员早已魂不守舍。

这两位女子都是尹大耀身边的铁子，一位是他说的三嫂，长发女郎高艳；一位是他内务的保洁贺娇美。高艳长发飘逸、腰肢纤细、举止妖媚、轻轻飞你一眼让你迷离慌乱；贺娇美白净细腻、丰满多情、魅力无限，在你对面一坐令你神魂不定。还没有开席，罗堰已经不知东南西北了。席间，美女们频频举杯，高艳近到罗堰身前，一股股香气扑鼻而来，罗堰在娇滴滴的劝酒声中连连干杯。贺娇美更是火辣、刺激，大大的胸脯有意无意地在罗堰眼前蹭来蹭去，迷迷瞪瞪的罗堰具体喝了多少已经没法记清，他一直兴奋着，激动着，直至事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尹大耀这些年搞经营就玩这个的，谙熟社会暗道。这几年，改革开放人们罩在头上的假面具陆续揭掉。人与人交往更喜欢直来直去。羞羞答答，怀抱琵琶半遮面的时代已经结束。随着生活物质的改善，有些人已经不满足于美酒佳肴，如果没有美女相陪，你花多少钱招待也是没用。没想到，女人除了被爱之外还有别的魔力，那就是诱惑！

有一些男人，朋友聚会，来人去客从来不醉。一见到美女就口无遮拦，频频举杯。信贷员罗堰就是如此：第二天醒来时，他感到事情麻烦了。贺娇美白白的胳膊跨在他的脖子上，胸脯袒露着，他慌忙爬来起来。

“这是……？”罗堰诚惶诚恐。

“你别紧张，昨晚没干啥。”贺娇美说。

罗堰一听这个女人的话语，没有别的意思，心里很高兴，也轻松下来。他看了看表已经八点了。

“尹大经理在下面餐厅等你用早点呢。”贺娇美对着镜子梳理着发髻，提示说。

罗堰这才急忙收拾了一下，刚欲下去，酒店服务员将早餐送了上来。

早餐后，还没有等尹大耀提，信贷员就主动把话题转到了贷款上，并且面授了如何操作。就这个厂子的现状，尹大耀也很快搞出了十二万元的贷款！

阎王爷不嫌鬼瘦，钱虽不多，但已使尹大耀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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