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宝才将自己裹在密不透风的黑暗里，忽然对自己眼下的处境感到了一分熟悉。也许是很久以前做过类似的噩梦吧。他没有心思去做仔细的判断，只能勉强积蓄最后的勇气和力量，告诫自己要忍受下去，要支撑到天亮。雨声依然很大，但在密集的雨声中似乎夹杂着别的声音。罗宝才将耳朵使劲张开，发觉这声音似乎就在枕边，好像是一个女子细细的笑声，若有若无。罗宝才僵硬地躺着，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呼吸。那笑声就在脑袋周围萦绕，像一丝时断时连的青烟。罗宝才觉得这丝青烟在持续不断地钻进他的耳朵，然后在大脑里一圈一圈地缠绕，越勒越紧，他的大脑快要被勒得窒息了，脑袋似乎膨胀开来，里面“嗡嗡”地响。罗宝才像一条鱼一样拼命张大嘴，无声地呼吸着。笑声停止了。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像一片悠然飘落的树叶一样轻轻落在他的耳边：“你终于来了。”

一切都静止了。

不知现在是夜里几点，离天亮还有多长时间。罗宝才浑身已被冷汗湿透。他的身体似乎已不是自己的，只有意识还在。疲惫极了，他终于进入了朦胧状态。他看见自己变小了，好像是四五岁的年纪，穿着旧的夹袄夹裤，正在大山深处一条荒凉的路上走着，前面有一个隐约的身影，天上布满浓云，很暗，只看清前面那个身影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衣服，很像自己的母亲。他张嘴喊母亲，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只好踩着碎石，踉踉跄跄地朝前走。母亲的身影不见了，远处一株干枯的大树下出现一个老人的身影，她在朝他摆手儿。那是他的外祖母。他还没有走近，外祖母已经转过身去，远远地在前面引路。他看见一个小村，里面都是灰白色的房子。外祖母走进了一个小院子。他跟着也走进那个院子。院子很大，灰白色的地面像被秋风扫过一样，格外干净。没看见母亲和外祖母。房子很低矮，房前种着一棵棠梨树，上面结着几颗黑色的棠梨。中间的屋子挂着红色的门帘。他走过去，掀开了门帘，看到屋里光线很暗，屋里空荡荡的。他走了进去。

屋子的西墙上挂着五福图画，上面是五个穿各色旗袍的女子。她们的面目都很模糊。他睁大了眼仔细看，却依然看不清她们的长相。这五福画的下方都有四个模糊的小字，他凑近了仔细辨认，看出是“江北五艳”四字。这时候他看见外祖母站在西墙与里间相通的小门口，似乎在叫他。他便轻飘飘地走了过去。里间放着红色的桌案，桌案前坐着一个穿白旗袍的女子，她的脸很白，朝他笑着，在说话，声音很飘渺：“你来了。”他怔怔地望着那女子。女子身后又出现了四个穿鲜艳旗袍的女人，她们都朝他笑着。白旗袍女人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将一只光亮的白色玉镯放到他手里。他握着玉镯，心里很糊涂。这时小门外走进一个男人，拿着刀，拉扯白旗袍女人，女人挣扎着，还是披头散发被拉出了小门。另外四个女人也一起飘然跟了去，在小门边一起回头看了他一眼。她们的脸都很白。屋子里就剩了他一个。他茫然地四顾，觉得异常恐慌孤独。这时他听见母亲叫他，声音很遥远。他睁大眼睛寻找母亲的踪迹，只觉得四周都模糊起来，一片混沌。他哭了，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哭声。

罗宝才从梦里哭醒了。

他很委屈地哭了很久，才动了动僵硬麻木的手，想去拭泪。他的手碰到了枕边一个凉凉的东西。他抓起它，在夜的幽光里，它闪着莹润的光，是一只玉镯。

雨声终于渐渐地停息了，屋里泛起茶水一样清幽的光亮。天要亮了，噩梦，终于要停止了。罗宝才努力坐起身子，在薄凉的晨光里惊魂未定地再次打量这间旅社。他的半干的衣服依然在竹椅背上搭着，没有被动过的痕迹。绛紫色的屏风在渐渐苏醒的晨光里显得格外沉寂幽静，透出清雅和古朴。穿白旗袍的女子，背对着他，静静地立在那里，脑后挽着厚厚的发髻，细密光滑。她的脖颈修长洁白，只是脖子中间有一线灰色的细痕，很淡很淡。

罗宝才呆呆地坐着，这个夜晚过于诡异恐怖，他还没有回过神来。一切都历历在目。也许，自己是被魇住了。旁边的枕头上，一只玉镯散发出静静的光辉。也许这是什么人遗落在这里的一只玉镯，和自己的梦只是巧合而已。

外面风静雨止，还是一个正常太平的世界。无论夜里有过什么，白天还是来了，消隐了一切，即将把人带入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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