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的确是渐渐停了，天的确是亮了起来。但是，罗宝才却发现面前的景象像浸泡在水中一般，恍惚迷离起来。他咬了咬下唇，面前的事物又渐渐清晰。他斜靠在车座上，上身盖着自己的外套。车子的最前面坐着司机，他正懒洋洋地把车停下来。是的，他还坐在车上，还没有到达目的地。车里只有他一个人。车窗外的冷气透过罅隙，一股股钻进来，携带着湿漉漉的新鲜草木气息。原来他是在车里睡过了漫长的一夜。

车子停在了一个比较大的停车场中，司机不耐烦地看向他。罗宝才带好自己的东西往车前门走去。临下车时他又朝后看了看，车厢里都是空空的座位。他犹豫着问司机：“那个——穿雨衣的人，他，下车了？”司机用略带诧异的眼神盯了他一眼，愤愤地说：“车上哪有穿雨衣的——谁在车上穿雨衣？这一夜，车里不就只剩你自己吗？好了，快下车！”罗宝才看着司机熬得通红的疲惫的眼睛，心又莫名地跳了一下。

停车场的地面很不平，到处都是水洼，寥寥地停着几辆车，四周有一些人茫然地走来走去，有几个是在招揽生意的小车主。一个脸红得像关公一样的胖男人看见罗宝才拎着行李茫然四顾，就试探着走过来，用粗哑的嗓音问道：“去哪里？”罗宝才没有贸然搭腔，转过头向四处看了一下，远处群山巍巍，不辨路径。雨后的山峦笼罩着一层青紫的雾气。红脸男人安静而期待地打量着他，耐心地等待着。罗宝才转过脸来，有点迟疑地说：“荒山宾馆怎么走？”红脸男人怔了一下，眼中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寒意。但他立即相当热情地招呼到：“我带你去。来来，行李拿上。”顾不得罗宝才眼中的戒备，他走上前提起罗宝才的旅行包便向一辆围着深红色帆布棚子的脚力车走去，罗宝才只得跟了上去。车里空间很小，只有一条用红绒布包裹的木板，横搭在两边车框上充当座位。罗宝才坐了上去，把大大的旅行包勉强塞在脚下。小车被帆布围得很严实，只在右手上方有一个很小的方形的窗口，挂着一块小小的红布帘子。车夫很费力地将小车蹬离了广阔的停车场，拐入一条很窄小的柏油路。两边都是高峻的山峰，只有这一条小路夹在中间。雨虽然停了，天却依旧阴沉，浓云密布。整个天空都被雨水泡得软软胀胀的，松垮地低垂在山头上。罗宝才出神地坐着，忽然想起还没有问车夫车钱。他往前看了看，隔着他和车夫的那层帆布正中间还有一个拳头大的**，他将脖颈使劲向前伸，朝着**喊了一声：“师傅，多少钱？”那人依旧蹬着车，没有回应。罗宝才吃力地将身体向前靠，跪在行李上，将脸贴近那个**。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一个穿灰色雨衣，带着雨帽的男人正在低头蹬车。

罗宝才一下子倒在了行李上，头磕在板凳上。他哆哆嗦嗦地收敛起身子，小心地偎在座位上。这时一个粗哑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要——小——心……”俨然是红脸男人的声音。也许是自己又产生幻觉了。罗宝才想。但他不敢再去证实，只是怔怔地坐着，希望早一点到达目的地，结束这该死的恐怖的旅程。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他掀起旁边的帘子，通过那个方形窗口向外面看去。小车行进到了一处比较开阔的地方，两边都是平缓的山坡。天上的云散去了一些，天色比较清透，显出淡蓝的色调。他惊奇地看到两边的山坡上漫漫地开满了油菜花，不，那不是油菜花，而是形似油菜花的洁白的花朵，它们挤挤挨挨，层层叠叠，像满山新雪，在雨后的风里翻滚汹涌。罗宝才的眼睛立即被漫天的白色灼痛。它们热烈的香气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不可抵挡。这是一种激烈的奇香，罗宝才很快就迷失在这香气里，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浓烈的香气形成一个深邃的漩涡，翻卷着咆哮着渐渐吞没他。罗宝才感到自己最后一点意识也即将丧失，视线里旋转着奇幻的白光，像迷失在强烈的白昼里，失魂落魄。

过了好久，这白色的海终于退潮，香气也渐渐淡去。

罗宝才勉强收敛了意识，只觉得心神浮荡，飘飘忽忽。他有了一种错觉，他坐的这辆小车变成了一只船，这只船在海浪里荡悠悠穿行着，不知要去往何方。现在，它似乎飘进了红色的海水里。血海似的红。罗宝才的视线里一下子挤满了血红的花朵，它们像刚才那片洁白娇嫩的皮肤里流淌出来的鲜血，鲜艳地流淌着，蔓延着，生长着，开放着。它们红到天边。一些花朵迅速地从车窗边掠过去，浓厚的香气中夹杂着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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