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们每天要面对的是王子义的那张胖脸，脑袋上扣个安全帽，就像小兵张嘎里的那个胖翻议官。王子义很有钱，电厂里每个职工家庭都很富裕，厂里经常给职工发奖金，无论哪个节日都要发喜钱，工资又很高，这些都是我们临时工们望尘莫及的。所以王子义，那个胖班长，是个骄傲的家伙，加之地位的悬殊，他又掌管着每个临时工的生杀大权，他就越加骄傲了，甚或有些专横跋扈、仗势欺人。

我们这些清扫队里的临时工是一支名符其实的杂牌军，有刚走出学校不久，没处安身的待业青年，比如像我这样，母亲就是怕我学坏了，加之家庭条件拮据才让我来这儿打工。有的是已从工厂下岗又别无所长，老亦不老，小亦不小，来这儿挣口饭吃的工人。所以清扫队的临时工皆为贫民，所以王子义同临时工们说话时就显得底气十足无所顾虑。他高兴时就拿临时工开玩笑，会有很多人为之捧场，于是他笑得更欢了，很多人就随着他的笑声而笑，随着他的笑声中止而中止。反之，他烦心时屋子里则鸦雀无声，有人打个饱嗝也要将嘴巴堵住，防止声音蔓延。有人不经意间放个屁，自己个儿都会觉得这个屁放得颇不合时宜。

今天王子义的心情似乎特别的好，他在同一个以喝酒而出名的年龄比较大的临时工开着玩笑，他给那个临时工起个绰号叫“杨八斤”那名临时工姓杨，叫杨国友，他不喝酒时脸色也是又黑又红，王子义说杨八斤是在酒缸子里泡大的，他从来没喝过水，以酒代水，每天要喝掉八斤酒，一个月下来就是二百四十斤酒。但是他干喝不醉，因为他前世是在酒缸子里泡死的。

王子义当然是在瞎编。临时工们都觉得好笑，杨八斤也觉得好笑，因为王子义觉得好笑，他们都随着王子义的笑声而笑。我也觉得好笑，我认为这王胖子简直就是个人才，居然能编出这么蹩脚的笑话，所以就哈哈大笑。他们的笑声都是有节奏的，平缓的，不出格的，只有我的笑声是放荡不羁无所顾及的。我的笑声压倒了所有人的笑声。他们都把笑声停下来，莫名惊诧的瞅着我，然后再去瞅王胖子。

王子义也把笑声停住，稍微皱了皱眉头，因为我的笑声太放肆了，有点儿冒犯了他。他阴沉着脸提高了嗓门儿冲我喊道：“别再笑了，咋比哭还难听！”

此话出口临时工们误以为他又是在开玩笑，于是又轻微的笑了两下，但是马上又中止了，因为王子义没有笑，始终阴沉着脸。有几个已然把嘴巴张开的，一看势头不对又马上闭合了。只有我竟然胆大包天的将笑声持续到最后，又抹擦了两下嘴，似乎意犹未尽。其实只有我知道我心里面的哭声比外表的笑声还要强烈。

王子义点完名便下令干活了，我们就分散开了，各自去各自的岗位打扫卫生。不知怎的，现在我总是冒出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总会傻瞅着眼前的人发呆，似乎他们都是些天外来客，我以前从来就没见过。我认真观察他们的表情，研究他们的举动，揣度他们的思想。我明明知道他们将要做什么，他们会怎样度过这一天。我甚至可以猜到他们在想些什么。他们每个人头脑简单，因为他们所从事的工作就是最简单的，他们都在想尽快的干完手中的活儿，草草打发掉工作时间，然后有的人要去打麻将，有的人要回家喝酒，有的人要去网吧，游戏厅，歌舞厅，有的人要约会，还有的人无事可做只能回家看电视了。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我就是这样度过以前的每一天的。但是现在我想的是这么个活法儿究竟是为了什么，有什么意思，到底怎样才有意思？如果他们知道了他们将不久于人世的话他们又会怎样活？

我把我的想法说给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听，我直截了当的问他：假如你要是知道你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你会怎么做？

他当然以为我是在开玩笑，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就把我以前从来没做过的事和不敢做的事都做了，怎么活着舒服我就怎么活。我觉得他言之有理，但我还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算活着舒服。

清扫队里有一个女临时工，叫刘璐，跟我年龄相仿，且非常的漂亮，椭圆形的小脸儿白白嫩嫩，一对儿勾魂儿眼哪个男人见了都会动心。她似乎很懂得男人的心思，总会不经意的瞟上你两眼。清扫队所有的年轻人都被她瞟过，都以为被爱情之箭所击中，都曾对她百般讨好，为她买这送那的，但是到头来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以前拿眼神儿勾我的时候我自然也动过心思，不过由于生性腼腆，所以从来就没有主动和她搭过话。但是现在我已经不再怕羞了，我要活得潇洒，我要享受生活，就从她入手。

“咳，美女，往这儿瞅”

刘璐转过身来，她见是我在打招呼，似乎有些意外，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笑着说：“帅哥，今儿咋这么有兴致？”

我一副嘻皮笑脸的流氓相说：“美女，今儿晚上有时间吗？我想约你出去吃饭，不知道肯不肯赏脸？”

刘璐那对儿勾魂儿眼狡黠地看着我说：“怎么，摸彩票中奖了吧，再不就是捡到钱包了？”

我说都不是，就是心血来潮，想找我的梦中情人陪陪我。刘璐当即表示同意，我知道她不会拒绝，她是那种喜欢吃喝玩乐，挺疯挺野的女孩子，不论谁的邀请都来者不拒。

我们正谈到兴头上小组长迈着方步向我们走来了。王胖子在清扫队里安排了两个心腹，就是小组长，相当于监工。小组长也是临时工，是王胖子亲自海选出来的。我们这组的小组长是个小个儿老头，老气横秋的，除了王胖子见谁都不顺眼，也只有在王胖子面前才肯**难得一见的令人生厌的假笑。这老头儿叫陈起，走路一瘸一拐的，对王胖子忠心耿耿。

我认为陈起一准儿是把清扫队看成是王子义开的，聘请他当总管，为王子义看家护院并且监视我们这些小工。陈起大字不识几个，每月考试还得我给他答卷，平时见了他还得恭恭敬敬的叫一声“大爷”。但是他对我却不见有丝毫宽容。他经常告诫我们，不允许闲呆着，没事儿可干也要找事儿干，实在找不到事儿干就拿拖布把拖得不能再干净的地板砖重新拖一遍。有一回我就没按照他的规定做，刚拖完地就坐在了过道的地板砖上，屁股还没坐热乎，远远地就瞥见了陈起风风火火地朝我这边赶来，瞧他那一瘸一拐的猴急样，我还当是有人在后面追他，还好心好意问了一句“：怎么了，大爷，你着啥急呀？”没成想他劈头盖脸给我一顿训斥，就因为我屁股坐在了地板砖上，最后还把这件事捅到了王子义那里，我当天的工资也就泡汤了。我对这个没人情味儿的老家伙又气又恨，他认为我们只是机器，除了拉屎撒尿喘气的时间多说一句话都是违反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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