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你们两个，在这儿磨蹭什么呢，还不快去干活儿！”陈起板起那张皱巴巴的老脸，凶狠地指着我们说。

“哟，老陈头儿，你好啊”我笑嘻嘻地说。

陈起向后倒退了两步，好像我推了他一把似的，其实我压根儿就没挪步。他大瞪着眼睛以为耳朵出毛病了，于是把耳朵探过来说：“啥．．．啥玩儿意？你小子刚才说啥来着？”

“老陈头儿，你忽着点儿，小心别闪了腰，这咋还倒着走路呢”我不紧不慢地说。

老陈头大叫一声，好像大白天的见了鬼似的，再不就是看到刚死的人突然活过来，随即面露狰狞之色，我疑心他是要过来揍我，因为我注意到他的小黑手握成了拳状。但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我只是想笑。王胖子每天要叫他二十几遍老陈头儿，还总拿他开玩笑，说老陈头儿的腿瘸是因为年轻的时候没干好事儿，深更半夜的扒人家寡妇门，被人家给打瘸的。还说有一回老陈头儿喝得酩酊大醉，后半夜回家发现屋子里居然有个男人，老陈头儿气得不管不顾，黑灯瞎火的抓起铁锨把儿就朝那个男人打去，他媳妇拦也拦不住，那个倒霉的人当场倒地，老陈头儿也醉了过去。第二天醒过酒来找不到媳妇了，却看见他小舅子提了把斧头在外面连喊带骂，说要一斧子劈了他。原来头天晚上是他岳父大人到他家串门儿，由于路滑道远，打算住在他家，不承想被喝得烂醉如泥的女婿误认为是媳妇偷汉子，他一锨把儿下去把他岳父打得满头是血，现在正在医院打吊针。他媳妇哭着喊着要跟他离婚，他小舅子指天誓日的说要亲手宰了他。闹到最后，他赔给岳丈大人一万块人身伤害加精神损失费才算拉倒。这些话我不知道是王胖子瞎编出来的呢还是确有其事。他每次都说得津津有味，乐得老陈头儿嘴巴子都合不拢了，他好像是认为这是对他的褒奖，从没想过这些话是对他极大的侮辱。而我只是喊声了他一声老陈头儿，瞧他那副德性，好像我往他家坟头撒尿了似的，我越想越觉得这老头儿可笑，就由着性子笑了出来。

这时，老陈头的脸色已然变得铁青，直眉瞪眼的打量着我。刘璐暗自拽了拽我的衣角，意在让我收敛一些。我也努力这样做了，但冷不丁看到老陈头逼债人似的模样我笑得更凶了，几乎笑岔了气儿。

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我表现出来的越是高兴，心里就越觉得空虚。我突然萌生了奇怪的想法，我觉得这老头儿真是可爱，瞧他那一脸的皱纹，跟那叫什么什么花来着似的，那种花我看见过很多次了，就是叫不上名字，成熟了的花朵一层一层向外绽放着，跟这老头的脸型别无二样，就是颜色差了点儿，那花洁白无暇，鲜艳欲滴，娇美动人，这老头的脸色则是面黄肌瘦，灰头灰脸，惨不人睹。我突然有一种想去亲一亲他的脸的冲动。这老头的性格也着实可爱，软的欺，硬的怕，幼稚的像个顽劣的孩童，刁钻的如同旧社会的公婆，蛮横的像个土财主。

“你！”老陈头伸出右手食指对我连指了三下，凶狠异常地说：“你小子跟我走！我让你乐个够！”

我毫不在乎的拍打了两下手说：“那就走吧，老陈头儿，请在前面带路”刚走出两步突然想到晚上的约定，于是转过身来对刘璐说：“美女，我们约好了的事你可别忘了啊，更不许反悔，晚上下班我就在大门口等你，不见不散啊”

我微笑着冲她挥了挥手，但见刘璐一脸的愕然，她准是以为我吃错药了，再不就是脑子出了问题。

老陈头脚下生风，连瘸带拐的小步子捣腾的飞快。我则紧跟在后面。我知道他要到王子义那里告我的状，我的罪名应该是直呼他大名，可这个罪名也未免有些牵强，我疑心王子义会不会受理，就算他有心袒护老陈头那要定我个什么罪呢？就因为这件不足挂齿的小事还要扣掉我当天的工资吗？或者他总不至于说我不尊重老头把我解雇了吧。我望着这老家伙的背影既可笑又可气，为了屁大点儿事他也要同一个不仅从来不曾得罪过还曾百般讨好他的年青后生论长短，找一个即将要告别尘世的可怜虫的麻烦。

我们来到王子义办公室的大门口，老陈头毕恭毕敬地轻轻扣了两下门，好像门里面有熟睡的婴儿他怕吵醒了似的。片刻后，里面传来了王子义嗡声嗡气的回音，老陈头拧开了防盗门的门把手。

屋子里面很是干净整洁，暖人的阳光从落地长窗上斜射进来，射在那几盆好看的花上，那花真是太美了，姹紫嫣红，争奇斗艳，连绿叶也是那么的迷人，我以前也来过这间办公室，怎么从来就没有注意到呢？办公桌旁边摆放着一整套联想电脑设备，还有一架银灰色打字机。在我看来这纯粹是摆设，还没有那几盆花的作用大。王子义办公时间就那么几分钟，左手拿个本夹子，里面夹张临时工的名单，右手握个圆珠笔，点名时在名字后面挨个儿打对号，没来上班的就画差。至于那个漂亮的女副班长刘淑萍，我认为那是个毫无用处的配角，除非王子义病得爬不起床不能上班了，她才会接过王胖子手中的本夹子。可王胖子很会保养，又很健壮，坚持十年八年的绝不成问题。不过副班长刘淑萍很着人喜欢，一点儿架子也没有，见了谁都笑，笑时脸上还有两酒窝儿。

此时王子义和刘淑萍正安然坐在他们的位置上，他们中间隔着一个黑色办公桌。刘淑萍总是面带迷人的微笑，她似乎没有一天不是高兴着过来的，她转过脸来冲我们的时候便是这样，我常想将来要是能找一个像她这样的漂亮媳妇不得美死我，我会把她当个宝儿似的天天捧在手心里，什么活儿都不用她干了，即便是现在我也这样想。所以当她转过脸来冲我笑的时候我几乎陶醉了，我竟胆敢目不转睛地直视那张美若天仙的娇颜，同时抱之以就我能表现出来的最最温柔的一笑。

但是很快被王胖子的说话声打断了，他以屈尊就卑的腔调说：“你们俩个不去干活儿来这里干什么？”

“他．．．．．．”老陈头伸出右手食指连着指了我二十多下，叫了十多声“他”字也没说出下文。王子义以为我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当时脸色就阴了下来，怒目逼视着我。他手上正摆弄着一支圆珠笔，“啪”的一声将圆珠笔摔在桌子上。我还注意到那个漂亮的女班长脸上掠过一丝担心的表情，她肯定是在为我担心，我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就好像她一下子喜欢上了我，所以我仍然以最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她，这在以前是连想都会觉得脸红的事情。

“他怎么了，老陈头！”王子义大声嚷道：“他到底怎么了，你别嗑嗑巴巴的，也没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你着什么急啊，慢慢说，李大为究竟犯了什么错误！”

“他竟然胆敢直呼我老陈头！”陈起把每个字眼都说的异常用力，好像我亵渎了神灵，而这个神灵的名字就叫老陈头。王子义似乎没听明白，于是又问了他一遍到底怎么回事。于是陈起用更大的嗓门儿，以更加愤恨的情绪指着我的鼻子说：“这个李大为，他竟然胆敢直呼我老陈头！”

“然后呢？”王子义紧皱着眉头说：“然后怎么样了？”

“然后．．．”陈起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明白王子义说的然后是什么意思，只得再一次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不过声音明显小了许多。

“就这些？没有了？”王子义更加一头雾水。

“啊，没有了”陈起坦然地回答。

王子义长长出了口气，显然大失所望，陈起却不明就里，抻个脖子还等着班长为他伸张正义。王子义最后冲我们摆了摆手说：“去吧，去吧，赶紧领他干活去，别在这儿瞎耽误工夫了！”

“班长，他，他”陈起手指着我又嗑巴开了。

“他什么他！”王子义很是不耐烦地接道：“你不就是老陈头吗，不叫你老陈头难不成叫你老张头老赵头，就因为这芝麻粒儿大点儿的破事你还上我这里来干啥，真是闲得没事儿干，都走，都走，你们两个，快干活儿去！”

我和老陈头儿就这样被王胖子轰了出来。一路上我的心情始终很愉快，我在想这老家伙可真够刺儿头的，就像我家后院老榆树上全身都是小黄毛刺儿的虫子，我们都管那种虫子叫“贴树皮”。由于一碰就会扎手，我和我儿时的几个小伙伴就用火烧这种虫子，把它们身上的黄毛都烧干净了，烧得它们在地上直打滚，还冒着青烟吱吱的响，最后烧成了黑不溜秋的颜色，它们就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了。我在想若是把这老家伙也烧成黑不溜秋的颜色他还会这么刺儿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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