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和刘璐是在十字路口分的手，我说要送她回家，她说没那个必要，这条路她都走了十几年了，还从来没出过事儿。她还好心的问我是不是需要人送。

“因为”她笑着对我说：“我担心你找不着回家的路了，或者一不小心栽进道旁的脏水沟里崴了脚脖子”我对她说她那份担心也是多余的，我清醒得很，就是再灌两瓶白酒三瓶啤酒也没有问题。我是在说大话，再有一瓶啤酒我就玩儿完了，她也知道我是在说大话，所以冲我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于是我们就在那个十字路口分道扬镳了。

一路上我是头重脚轻，步履维艰，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家。母亲是对一切怪事都会刨根问底的人。我浑身酒气熏天，脚后跟站都站不稳了，这是从来不曾发生的事，她跟在我屁股后头穷追其原因。我被逼急了，对她大喊大叫了起来。我发现大喊大叫是发泄心中痛苦的一种有效途径，于是我喊声更大了，喊得也更凶了，逐渐发展成了吼叫。

我那可怜的母亲啊，她被惊得目瞪口呆，驳得哑口无言，吓得流出了眼泪。以前我是个心软的人，见不得母亲流泪，更见不得母亲因我而流泪。每每那时我都会主动承认错处，并且保证不再重犯，还要哄她开心，她笑了我才会笑。可是今天母亲伤心的眼泪已然打动不了我的心了，我感觉自己已经完全变成了铁石心肠的人。

母亲身材矮小，那张慈祥的脸被风吹雨淋日晒的皱皱巴巴，身穿的灰不拉叽的衣服并不特别整洁，深色**并不特别干净，头发也是乱糟糟的，整个人土里土气的，感观上不像城里人，倒像是深山老林的农妇。她就站在我的对面低声啜泣着，泪光还在脸上闪烁，像清晨的露珠，那双小手在脸上抹擦一把，露珠被打碎了，带出一道道泪痕。软弱的泪珠渴望**我冷酷的心灵，他分明是在责怪我为何要伤了慈母善良的心呢？他分明是在劝说我去温暖母亲那颗因我的愚蠢而倍受伤害的心吧，他分明是在祈求我怎么会对母亲的悲伤无动于衷呢？去向她承认错处以求得她的宽宥吧。但是，那时那刻，我想我的心灵是被魔鬼施了法术了，他比花岗岩还要坚硬，即便是母亲的泪珠也无法洗涤他的罪恶，我竟然厌恶起我的生我养我至亲至爱的母亲来了！我见母亲可怜巴巴的样子居然想到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狗屁话。我也不清楚母亲的可恨之处在哪里，只是心里萌生了对她的厌恶和憎恨，好像我这要死的病是因她而得的。我肆无忌惮地对着她乱吼乱叫，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

父亲实在忍不住了，他快步走过来一巴掌重重地打在我的脸上，我被打趴在地。父亲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你这个小畜牲，今天哪根弦不对了，做的是什么妖！”

父亲说的没错，我真的变成畜牲了，我非但没有悔过之心，反而记恨起他来了，是他们一同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是他们给了我生命，也是他们给了我灾难！母亲赶紧起来要把我扶起，我用力一甩手将她甩到一边，然后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晃晃悠悠回到了我的房间。

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只觉得喉咙处有块石头堵在那里，呼吸都困难。耳朵里听到的是母亲哭泣的声音和父亲的叫骂声，心里想的只有我的痛苦。

我虽然没有什么理想和抱负，但在我的心里曾经对我的未来勾画出非常美好的的图画。我发誓要娶我所喜欢的女孩为妻，就是那个在药店卖药的女孩子，她安静，文雅，漂亮，尤其是在笑的时候，笑不露齿，笑得是那样羞涩，腼腆。她和刘璐笑时的样子迥然不同，刘璐只会大笑，傻笑，笑得尖声尖气，有时会让人起鸡皮疙瘩。我所喜欢的女孩虽然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我甚至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只是在药店门口静静的，傻傻的瞅着她，或许她从来就不知道我在暗恋她，可我总是幻想着能和她在花前月下共享美好时光，在小树林中漫步或者徜徉于河边湖畔。想着想着似乎那些事情就真的发生了。我甚至还想到了将来我们肯定会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长得就像她一样漂亮。此时此刻，在我心里所想的就只有我的梦中女孩了，我的眼泪因此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没完没了地流，打**床单和枕巾。

我做了一宿的梦，都是一个片断一个片断的，每个片断都会出现我所喜欢的女孩。有时她微笑着朝我走来，有时她向我伸出那只白嫩的手，我感到要幸福死了。可有时候她又对我不理不睬的，压根儿就没把我放在眼里，我自尊心又特别强，不愿死皮赖脸地缠着她，然而我又是那么的爱她——如果可以为她牺牲所有并时时挂念她的那种感觉可以称之为爱的话——所以我感到万分的痛苦。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下**一大片，比婴儿尿的床还要多。大概我是流了一宿的眼泪吧，所以刚醒来的时候感觉眼睛又干又涩，起床照镜子才发现脸上全是河了圈儿。

就在那一刻我打定了主意：今天不去上班了，我要去药店门口守候我所爱的人，一整天都要守在那里，一整天都要盯着那扇玻璃门不错眼珠地望着她。

我不需要同父母打招呼，我现在的心情非常糟糕，他们也不会搭理我，我们正处在冷战时期。我按照每天早上的习惯，洗脸，刷牙，但是没有吃饭。

我没有心情吃饭。母亲起了个大早到菜市场买回了牛肉，忙活了一大早上包了馄饨。馄饨馅儿是牛肉和葱花，擀了薄薄的馄饨皮儿，这是我平常最喜欢吃的。这说明母亲已经原谅了我昨天晚上大逆不道的行为，她用早上的行动证明了这一点，尽管还没有和我开口说话，我心里明白，她正盼望着我先开口，向她承认错处，她定会满含热泪张开她孤单瘦弱的臂膀拥抱我的，她还要为我盛上一碗热乎乎的馄饨，眼里流着泪，嘴上挂着笑静静的瞅着我吃。

母亲是个坚强的女人，我从来没见过她因为别的事流过一滴泪，风里来雨里去的她总是坚守着她的水果摊儿，从未叫过一声苦，道过一声累。她是那么执着，那么认真。她也是个不服输的女人，以前有一个同行，要和她争夺摊位，那人是个大老爷们儿，长得五大三粗，黑头黑脸，黑脸上还挂着一块刀疤，一张嘴就**两颗豁牙，样子挺凶的。我见过他，我一看见他就害怕，赶忙躲得远远的。这个人也不知道是从哪儿专出来的，就认准了母亲占的位置是块儿风水宝地，非要把母亲挤走，有几次还威胁她，说要是再不走就砸烂她的摊子。母亲可不管那套，只当狗放屁了，照样早出晚归的独自守水果摊儿。

父亲怕她出事，就劝她换个地方，不要和那种野蛮人一般见识，可她却轻蔑地说：“凭啥，那又不是他家开发出来的地方，我就不信那个邪，他要是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就用棒子削他，削死他！”

自那以后母亲的摊子旁边总是备有一根木棒，准备随时迎接来犯之敌。但那个黑头黑脸的黑老爷们儿却未曾再来挑衅过。我想他应该很清楚旁边水果摊儿上的那个小个子女人也非等闲之辈。不久他就灰溜溜的走掉了。因为他的形象欠佳，很少有人照顾他的生意。母亲就是这么个人，对谁都不会服软。

我洗漱已毕，随便抓起一件衣服就要往出走。母亲近在咫尺，我不用眼睛看就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她慢慢朝我跟前移动，向我伸出一只手，似乎要触摸我的头，或者阻住我的去路。但她没有那样做，那只手很快又缩了回去。这令我感到厌烦，厌烦她温柔的举动，厌烦她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的水果味道，厌烦她不干不净的衣服，厌烦她这个人。这种厌烦情绪达到了极致，使我气鼓鼓的转身就走，留下母亲帐然地望着我渐行渐远的背影，好像理屈词穷的人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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