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年前，也就是1991年的5月某日，杨兴平和新婚不到一个月的妻子孙爱秀天一黑，便早早地躺在他们新婚的**。这一呢，那个时代的农村里有早睡的习惯，一般人家，趁着天还未黑就早早地把夜饭吃了，洗过手脸就上床睡觉。二呢，他们是新婚夫妻，自然又更有一种急迫的心情，等不得天黑就上床。房间里没有开灯。像坪上村这样的偏僻山村，电是很不正常的，时来时不来。有一天没一天的。就算有电，一般人家，上床之后，也不会开灯。——电费贵呀，谁点得起。好在这天晚上的月亮格外的明亮。水银般的清辉泻满整个世界。照亮了村庄道路，照亮了房屋树木，尤其照亮了杨家的这所新房。皎洁的月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新人们的**。被子上映现着一个大“囍”字。这是玻璃窗上所贴着的那个大红囍字，在月光透过玻璃窗时所形成的影像。月光也照亮了**这一对新婚夫妇的脸。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新婚夫妇按常理应该有的幸福表情，却发现他们的脸上满布愁云，心事重重。两人都仰面躺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半晌谁也不说话。他们在为一件事苦恼着、痛苦着。杨兴平明天一早，就要离开家乡，和他的大哥、三弟，以及村里的其他五六个青壮年去广东打工。这一对新婚夫妇所面临的是一种生离之苦。

说起来，这人世间，最让人痛苦、揪心，最让人难舍难分而又无可奈何的，莫过于两件事：生离和死别。死别不用说是最痛苦、最无奈的。人一死，今生今世，想要再见这个人，哪怕是上穷碧落下黄泉，那也是再也见不着的了。苏东坡的那首怀念他的亡妻的词，最能表达人生的这种悲伤和遗恨：“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生离呢，虽说是不及死别那么痛苦，那么悲伤，但那种痛苦，那种愁闷和烦恼，那种无可奈何，也是人所难堪的。否则，这“生离”，怎么会和“死别”相提并论呢。特别是青年夫妇之间的生离，就更是如此。试想想，每当长夜难眠，空房独守，那寂寞，那冷被孤衾，岂是人所能耐的？

孙爱秀忽然侧转身子，伸出两条**的手臂，动情地、**地搂住了丈夫的脖子，脸紧贴着着丈夫的脸，身子也**地贴着丈夫的身子。

“兴平，我舍不得你离开。……咱不去打工了，行不？”孙爱秀说。

“不去打工了……”杨兴平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重复着妻子的话。他这人老实、憨厚，也不善说话，还缺少主见。听妻子说不去打工了，便有点觉得不去打工也行的想法。

“对，咱不去打工了。出去打工，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叫我怎么办……女人嫁人干什么，不就图有个男人好依靠吗，你不在家，叫我依靠谁去？更何况，我才嫁过来几天，还是人生地不熟的，你出去了，我没法过日子呀……”

“可是，可是……”杨兴平嗫嚅着说。

“可是什么呀，咱也不想发那个财，也发不了财。没听说过靠打工发了财的。我娘家那村，有个去福建厦门打工的，去了两三年，去年过年时候回来了。人家问他老婆，她老公一去两三年，发了大财回来了吧。他老婆因为老公没挣到多少钱回来，正没好气，便气呼呼地回答：‘赚了多少钱回来了，赚了个光**回来了。这打短命的，出去二三年，一个家就完全交给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家里、地里的活，全靠我一双手，把我辛苦死了。为的什么，为的是他能赚几个钱回来。他倒好！就回来了五千多块钱，连家里欠的账也还不清。三年赚这五千多块钱哪里赚不到，要跑这么远，到这么远的地方去赚？还不如死在家里不出去。’……你看，出去三年，才赚回五千多块钱，这真不如不出去。所以我想，你干脆别出去了，我们守着这个家，种这几亩地，饭总是有吃的，到了明年我给你生个大胖小子，我们就这样安安生生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那好吧，明天我不走就是。”杨兴平说。他觉得妻子说的有道理，便答应妻子不出去打工了。他其实也并不怎么想出远门。一是迷恋这家里的安逸生活，舍不得丢下这新婚的娇妻，二是他对出门挣钱没有信心。他妻子不说，他也担心在外面找不到什么工做，挣不到什么钱。自己光有一身力气，什么技术也没有，能找到什么好事情做？所以他这人内心里其实是犹犹豫豫的，巴不得家里有人来劝阻他。如今妻子既是这么说，他也就正好顺水推舟。

孙爱秀见丈夫答应不出去打工了，便高兴地抱紧了丈夫，亲了又亲……

但杨兴平睡了一觉醒来以后，他那主意又变了。他醒来的时候大约是清晨五点多钟，由于总记得心里有什么心事，便再也没有睡着。他记起昨晚已经答应妻子不再出门打工了。便寻思，我今天真的不用出门了吗。可怎么向大哥、三弟他们交代呢？我不是早已和大哥、三弟约好今天要出门，而且什么准备都做好了吗？——出门所需的旅费也由大哥借来了，出门所带的行李也在昨晚睡觉之前收拾好了。兄弟三人约好，今天一早，就去村委会前面去坐岩脚寨伍歪嘴的拖拉机，到镇上去赶到省城的汽车，然后再在省城上火车去广东吗。如今如果突然变卦，说是不去了，岂不是存心要拆大哥和三弟的台，要扫他们的兴？这且不说，更要命的是：自己身上因整新房子，结婚，交爱秀家的彩礼钱等等的开销，所欠下的一屁股债，可怎么办？这笔债务，总数达三万多块。一半是借舅舅和几个表兄弟的，一半是借信用社的。舅舅他们那笔钱，大概不用交利息，可信用社那笔钱，一年的利息就是一千多。如果不出去打工，守着农业上这点收成，每年要交信用社这点利息都是个“难”字。……不行，绝对不行，还是得出去打工。可是昨晚却又答应爱秀不出门了，又怎么和爱秀说呢？本来好不容易和她磨嘴皮，磨得她同意了，昨晚听她几句话，自己先反了口，如今再要她同意，只怕又难了……想到这，杨兴平咬了咬**，为他昨晚在妻子面前的反口后悔不已。他继续寻思着：真要命，我怎么尽做些颠三倒四的事情呢……今天我要出得了这门，除非是不让这女人知道。不如趁她现在睡着了，不惊动她，悄悄地出门去。

杨兴平这么想着，便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又悄悄地洗了脸，漱了口，又胡乱弄了点吃的。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回房去看了看依然熟睡着的妻子。发现孙爱秀睡得正香。昨晚两口子为出门的事翻来复去的说来说去；她兴致来了，又要做那事，折腾了大半夜，她也着实累了。所以现在还在呼呼大睡。这倒好，免得出门时受她阻扰。杨兴平踮着脚，远远地望了熟睡中的妻子两眼，算是和妻子告了别，便像做贼似地扛起了那个当做旅行袋用的，用红、蓝、白三种颜色的篾片般的塑料，编织出方块花纹的大编织袋，出了自家的门，从外面将门关上，奔坪上村村委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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