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冬去春来夏又至，日子真快。有一天张立斌回家路上，见一条小黑狗尾随其后，他停它也停，他走它也跟着走，相隔五六步远，圆溜溜小眼睛看着他。看样子刚断奶，可能迷路了，胖墩墩很是可爱，他凑近摸摸它的头，小狗直摇尾巴喉咙发出听不懂的声音，好像无援地求助。它一直远远跟着张立斌后面回到家。

小狗的到来，给家里增添生气和喜庆。带娣抱在怀里不肯放下，急坏根宝，跟着姐姐屁股后面打转吵着要抱。

星期天阳光明媚，张立斌带齐画板画笔，到宝塔根下写生，根宝抱着一个小板凳跟在后面。江面上风平浪静，远处一艘颇大的客轮吐出黑烟，“嘟---嘟”低沉的讯号声告诉岸边即将停靠码头。长江岸边高高的宝塔将自己的影子，覆盖石头路上。支流青弋江上，几条小渔船停泊岸边。张立斌选择好风景角度摆稳画架，根宝帮忙拿出画笔颜料一一放好，坐在小板凳上看画画。

带娣将阁楼上老师用的痰盂端到楼下，杂物倒进马桶里，一手拎着马桶一手握着马桶刷出门，去厕所倒掉后回门口用清水洗刷，然后将桶体和马桶盖架好通风晾晒。接着上楼又将老师零乱的房间整理了，地板拖擦一遍，扛起拖把去江边清洗。

小黑狗摇着尾巴跟在带娣身后，到了江边它看见张立斌和根宝，远远地“汪汪汪”打招呼。顺着狗叫方向张立斌看到水边洗拖把的带娣，急忙冲过去把她拖离水边老远，狠狠骂了一顿。骂得冤屈，带娣受不住大哭。他给她抹泪叫她不要靠近水边，随后从口袋摸出一颗糖塞在她手心里。带娣破涕为笑，白净的脸上挂着两行泪。

徐玲莉度日如年，她知道张立斌一直在回避自己，断了就断了吧，强扭的瓜不甜。她无数次下过这样的决心，可是每每看到床头墙上张立斌的那幅画，过去的故事又电影般一幕一幕清晰闪现不能释怀。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将他俩之间的句号化解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席带娣赶紧放下案上的作业去开门，暴雨随着狂风由门外席卷进来，徐玲莉水中钻出来一般，进屋片刻，脚下汪水一大滩，手中雨伞翻卷**骨架。

她是向张立斌求助来的，她的披厦进水了。那里地势低，夏季雨水季节经常闹水患。带娣拿一条干毛巾让她擦，自己赶紧上楼叫下张老师，又从抽屉里拿出手电筒交给他。带娣看着他俩离开，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老远对着他俩背影说：“你早点回来呀，我守着门等你哩。”她实际上是说给徐玲莉听的。

徐玲莉握住张立斌的手跟在后面，学校操场地面的雨水已经与水塘融为一体，辨不清那里是路那里是水塘。雨，一个劲地下，天，黑压压一片。他俩只能凭借水塘边一棵棵柳树，脚下试探着慢慢前行。

当到了徐玲莉家时，屋内的积水已经齐小腿肚深。电已经被雨水弄短路。徐玲莉凭着手电光找到火柴和蜡烛。烛光下只见家具棱廓的影子晃动。张立斌将水中物品搬到桌上、柜上等高处，然后用木板将门槛挡高，用碎布条塞住隙缝。两个人用脸盆向门外舀水。

也不知舀了多少盆水，终于舀尽。天已蒙蒙亮，俩人累得筋疲力竭，徐玲莉让张立斌坐在床沿休息，她从暖水瓶里倒出半茶缸开水，加进两磁勺麦乳精，搅匀了递到他面前：“看你，全身湿透了。喝点热的，要不然会感冒的。”

张立斌仰脖喝了一大口，麦香乳香飘溢。他从小和家人在大别山里只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捡粪拾柴担水干农活，上中学就到了县城，豆酱咸菜对付一星期，完了下星期再从家里装瓶带来。

张立斌终生遗憾而又刻骨铭心的一件事，是母亲天没亮就拖着破板车，到二十里外县城卖大白菜，下午拖着空车，远远地把车锁在学校大门外，进学校把买菜的钱全部交给儿子，说再不赶来怕耽搁交学费。母亲一天水米没进肚，尽管说吃过了，儿子是知道的，他在卖菜的钱里抽出一块五毛钱硬塞进母亲衣服口袋里，让买几个热包子吃。母亲拗不过儿子，推辞半天还是收下了。可是，三天后村里人跑到学校报信，说母亲山上砍柴跌落山崖。当他赶回家中，只见到母亲遗体静静地躺在旧门板上。他从母亲口袋里掏出一张一块、一张五毛的旧钞票。母亲那天还是舍不得买包子吃，来回四十里山路饿了一整天。

张立斌是苦水里泡大的，他一口气喝下飘香四溢的麦乳精，却叫不出这东西的名子。此时徐玲莉全身也湿透了，浸湿的确凉布褂紧贴着肉，水灵、透明。张立斌坐在床沿边，或许喝了麦乳精的缘故，热血直冲脑门，不顾一切地把站着的徐玲莉拥抱过来，他的头**贴着她丰满硕大的**，左右磨蹭着、吸吮着。她解开衣扣，让他愉悦尽情，他的呼吸暖和她的前胸，渗透她的内脏。她抱着他的头，闭着双目，她灵魂仿佛游荡在他送给她的一幅《故乡的小树林》油画中，那是秋天的黄昏，绿树成荫，隐约一条弯弯曲曲小河，金黄色落叶层层叠叠覆盖地面，遥远处，一座小屋依稀可见......他说那就是他的家乡。她向往那里山山水水一草一木，远隔尘埃，日出而耕日落而归，遐意自在。她寻求一种精神一种境界，此时此刻她与他完全溶解了，合为流动的液体，就像家乡的小河，顺其自然流淌。

屋外的雨停了，万物经过雨水洗过后焕然一新，柳枝悄悄吐出新的嫩芽，躲了一夜的麻雀三三两两，在柳树枝上在披厦屋顶上叽叽喳喳相互道早安。

徐玲莉和张立斌还躺在**。她抚mo他的面颊：“高兴吗？”

他用微笑回答她。

“快活吗？”

“嗯。”

“那你为什么要躲我？跑出去住？”

“唉......”他长叹一声“他，是一个老实厚道人。你们结合在一起也不容易......就是排队买东西也有先来后到，后来的人把人家买到手的东西硬生生夺了去，不道德。”

“我是人不是商品，人有感情的。再说了，我们俩的事是我们俩的事，我跟他的事是我跟他的事，两不相干。”

“这能分得开吗？”

“我已经写信去上海了，要和他离婚。迟早的事。”

“......啊，你怎么能这样呢！”他一骨碌坐了起来“他肯定不会同意的，就是同意，你还要找学校开离婚介绍信，弄得全校皆知，又要开批判会了。”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管不了那么多。头砍下来碗口大的疤。”

“别人会指着脊梁骨骂的。”

“没想那么多，不愿想那么多。一生短暂，老是考虑别人顾虑影响，活得太累。”她的前胸温柔地贴着他“你不会看上你那个房东小姑娘了吧？那要犯大错误的。她好象很喜欢你。”

“瞎说什么呢！”

“那个小美人胚子，别说男人，就是女人看上一眼也想凑上去亲上一口。”

“......”张立斌想说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说。

期末考试已经结束，寒假将至，老师们忙于填写学生成绩单和评语。徐玲莉走过张立斌办公桌前，悄悄递过一张小纸条，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张立斌警觉抬头看了看四周，见没人发觉便打开纸条：放学后在宝塔根下老地方等我。

宝塔根下一片乱石堆，张立斌找了个隐蔽处坐了下来，看着长江南来北往船只发呆，猜想徐玲莉找自己将要说什么，他要怎样妥善处理他们俩的事情。

徐玲莉今天收到丈夫回信，信中说她既然多次明确提出离婚，肯定难以挽回。丈夫知道她我行我素的性格，他驾驭不了的，所以信中也就勉勉强强答应了。不过提出条件，上海的房子、家具以及结婚时购买的所有物件都归属男方所有。

出乎徐玲莉意料之外，本以为离婚之事，对于黏黏糊糊的男人必然是个持久拉锯战，没有想到如此干净利落。房子、家具乃身外之物，她和张立斌一定会重新创造一切，还会造就一个可爱的小宝宝，也许两三个。

一见面她对他说：“今年寒假不回上海了，打算和你一起回大别山老家过年。好乌拉？”她兴奋的时候总是冒一句上海话。

“不回上海了？”

“以后也不回。今天来信了，他同意离婚啦！”

“啊......？”他不知所措，低下头两个手心相互搓揉着不知说什么好，原来准备好的词句全忘了。

“寒假去你家过年！呼吸呼吸大别山新鲜空气。”

“......”他无语，看着江水发愣，然后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婉转地说“开了年要参加全市书法绘画展览，寒假里准备几幅油画，时间很紧的，不能回老家了。”

“早晓得你在回避我，我不知道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徐玲莉开门见山。

“不是，你很好。一切都是我的不对我太自私，是因为我的过错给你的家庭带来麻烦。你们原来好好的，我真心希望你们和原来一样......”

“不必讲了”她打断他的话“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命里注定我们有一段缘分，有一段难舍难分的真情。当然，这是我的认为，至于你怎么想，我不得而知。”

“我俩都是真情，是毫无掩饰是发自内心是纯真无暇。可是我们不能不顾及社会舆论，不能跨越道德范畴”他冷静话语里有些激动的味道。

“道德范畴？你还配讲道德范畴，当你****的时候，当你吸吮**的时候，道德范畴哪里去了？给狗吃了？”她越说越激愤“你是个伪君子！现在住在女学生家里就是‘道德范畴’允许的？”

“不要扯远了，我那是光明正大租人家房子。”

“你让我进退两难，我现在陷进泥坑里了，这坑是你挖的知道不？”

“我从来没有给你挖坑，也没有说过一句叫你离婚的话。只是你一厢情愿。”

“可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难道你就是动物本能发泄吗？根本没有‘情愿’二字吗？”她恼羞成怒，脚尖猛踢一块石头，石头由堤坝一直滚落下去，咕咚钻进水里，泛起圈圈波纹。

一切美好的预想落空。望着江面点点灯火，天是黑的水是黑的，人心也是黑的，徐玲莉眼里**伤心至极。许久，她面对面扶着他的双肩，仿佛哀求：“立斌，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躲开这些日子，叫人很难受，整夜整夜睡不好觉，老做噩梦。我们在一起吧，好吗？”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离婚手续不还是没有办么，寒假回上海吧，相信你们会和好如初的。”

“那就是说我俩没有未来了？”徐玲莉瞪大眼睛盯着他。

“请你不要再问了。我俩以后只是同事加工作关系。”张立斌觉得有必要明确不能再拖泥带水。

“谢谢你的忠告。张立斌，将来你会后悔的。”她转过身不让他看到滚滚而下的泪水，爱恨交加。别了，她消失在夜幕里。

水面起风了，江水“哗啦哗啦”拍打岸边礁石，张立斌依然坐在原地未动，心绪翻江倒海，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他始终不忘妈妈曾经教导的一句话：老老实实做事、明明白白做人。现在才深深感悟到，这句简单朴实的话，贯彻于行动，那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他爱她，发至内心的。为了她婚姻幸福而又必须离开她，也是发至内心的。

爱，总是与缺憾相溶。也许有了缺憾，爱，才显得更加让人陶醉让人追溯。也许有了缺憾，爱，更让人撕心裂肺痛楚。张立斌在寒冷的长江边整整坐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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