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带娣放学后，照往日一样每天给张立斌房间打扫卫生，每样物件抹干净按原位放好，再把**的旧床单拿掉换上新的，四角拉直铺服贴了，然后拖地，由里面退到门口。她相信他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小半年没有犯过病了，想必痊愈了，如果张立斌在身边的话，必定为此高兴欢呼的，是他为自己的病挖楝树根摔断手臂。是他顶着刺骨寒风送自己就医，背着自己楼上楼下检查和手术。是他给自己生活下去的勇气。尽管最近一个阶段来，学校老师同学异样眼光、家门口邻居背后议论纷纷，她都挺过去了。如果说过去她就像落在水中一片孤叶随风飘泊，或而冲到浪尖或而陷入谷底。那么现在，她觉得自己稳定、踏实。她现在不是飘落的败叶，而是一棵有根的树，风再大，根却深深扎进土壤里。

带娣扛着拖把到江边去洗，看见小歪子在推板车。码头到仓库由低到高有一个坡道，力气大的车夫也拉不上去，须有一个人板车后面推着上，小歪子时常到这里来干杂活挣钱。他用力推着，发现车上饱满的麻袋开缝处，随着颠簸震动抖落出黄色细颗粒，手指弄点尝一尝，砂糖！他赶紧将麻袋缝掏大点，哗哗啦啦双手捧着再转移到口袋里，左边满了装右边。

小歪子一趟推完，四个口袋装满了准备回家转移掉，看见带娣洗完拖把扛着上岸堤，赶忙跑过去抢过来放在肩上扛着。

带娣不理会，他只能屁颠屁颠跟在后面，拖把头水珠滴答滴答落下来，屁股尽湿凉凉的。“张老师可有消息？不知道关在哪里。”他试探着问。总觉着自己做的缺德事让他顶罪有些对不住他的。

“关你屁事。”带娣头都不回。

“张老师是个好人。”他摸摸屁股，将拖把向后摞一点。自从张立斌被抓后，歪子也一直忐忑不安，他怕案子查下去会查到自己身上，更为自己一时糊里糊涂**带娣纯洁如玉的身子后悔歉疚，可他没有勇气把自己交代出来。

“好人多磨难，坏人活千年！”

“哪能这么说呢。我是好心问问，没有其它意思。”进了带娣家，他娴熟地从碗柜里拿出一个搪瓷盆。

“干什么？”带娣瞪了他一眼问。

“刚才码头搬运顺的，多着呢。”说罢就将口袋里砂糖一一倒进盆里。

“改不掉贼性。我家不要拿回去！”

带娣妈为男人洗擦身子，听到堂屋有人说话，里屋出来，看到一盆砂糖：“哇，足足有三四斤呢。”于是端过来收进厨柜里“歪子呀，以后不能老这么顺手牵羊，逮到咋办？”

“晓得了。不会逮到的。”他讨好地向带娣妈笑了笑，转身回码头继续推车。

带娣气不打一处来，端过搪瓷盆冲出大门，一股脑儿全倒进阴沟里。

“你这死丫头，一个人一个月定量才三两，倒掉多可惜！”她妈心疼地直跺脚。

“贼送的东西，吃了会短命的。”带娣毫不让步。

“翅膀还没长硬都会教训老娘了。”她妈气鼓鼓地到后面猪圈搞卫生去了。

根宝来到带娣旁边，递给她一封信，说今天邮递员送来的。带娣看了封面，是寄给自己的，没写寄信人地址。可她一眼就认出笔迹是谁。

她赶紧交代根宝不要告诉任何人，只管上阁楼躲进房间看信。

张立斌信上说，他被送到劳改农场已经两个月了，热天就要到了，请她帮忙整理些夏季衣服寄过来。叮嘱不要把他的地址告诉任何人。叫她保重身体，坚持学习，说他那里“一切安好，勿念。代向父母问安。”别的什么都没说。

带娣反复看了几遍，一张纸写了一半，怎么就这么短呢？她兴奋又忐忑不安，终于晓得他的下落，可是处境怎样呢？她抽屉拿出纸笔坐下来写回信。

“张老师：”觉得称呼太生分，换张又写“立斌老师：”，还是不妥，撕下揉成一团。再写“立斌哥：”，想想还是不好，又改成“哥：”，可是千言万语无从说起，脑子太乱。她将信锁进抽屉，嗵嗵嗵下楼。她妈看她要出门，叫住她：“还不做晚饭，又上哪疯去？”带娣头都不回：“到汪倩家讨作业本，你做吧。”

汪倩泡了一大盆衣服，正在搓衣板上用力洗衣服，带娣拉起她就走，找到没人处停了下来。

听完带娣叙述，汪倩腰间擦了擦手上肥皂沐，说：“干脆去看看他，写信多啰唆。”

“那要好远的吧？”汪倩大胆建议让她兴奋，心嗵嗵直跳。

“那个地方我知道的，要坐船的，五个小时到。下了码头还要走十里路。”

“你咋这么清楚？”

“我家一个远房亲戚也在那里劳改过，他爸去探视还找过我妈开街道介绍信哩。”

“还要介绍信？”带娣疑惑地问。

“当然了，你以为什么人都能探视的。有工作的人要单位介绍信，没工作的人必须街道开介绍信，还要写清楚探视人姓名性别和被探视人什么社会关系。”

“帮帮我好吗？”

“没问题。我妈管介绍信，明天我去她办公室偷偷撕一张，盖好公章交给你。空白的，你爱怎么填就怎么填。写上夫妻关系怎么样？”汪倩诡秘地嘻嘻笑。

带娣在她后背拍了一下：“瞎说什么呢。”可心里甜丝丝的。

“告诉你啊，劳改农场不是每天可以探视的，管得严呢，一个月三次，逢五开放。”

“什么意思？”

“就是五号、十五号、二十五号。其他时间去了也是白搭。”

带娣盘算来着，说当天去了赶不上回头船的，起码得两天时间。汪倩说她傻，下个星期高二年级学军，到农村长途拉练要三四天的，她帮她向老师请个病假不就得了，学校家长都能混过去。两个闺蜜开心地笑，互相追逐打闹着，然后回到木盆边一道洗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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