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记者悄悄走到客厅里，只见黄凤琴正披头散发，对着屏幕上的邓丽君失声恸哭。她还响惊地发现，黄凤琴眼泪滴答到跟前的茶几上，居然像雨打沙坑一样，留下斑斑驳驳的印痕，环顾四周，一向窗明几净的家，早就今非昔比了，看得出黄凤琴已经很久不曾打扫它。这叫汪记者感到忍无可忍。

她轻轻走过去，拿起遥控器，二话没说就把电视机给关了。

深深沉浸在悲情中的黄凤琴，看到电视机的屏幕黑了，还以为是突然停电了，跳起来迷迷瞪瞪跑到门边上去开电灯。等天花板中央的水晶吊灯射出的光线，把汪记者铁青的脸映亮的时候，她才明白电视机是被女主人给关闭了。

黄凤琴的脸色也跟着变得铁青铁青了，目光也在瞬间由温情而迷茫，接着变得锋利无比，让汪记者在盛夏天感到有一阵寒意随之流遍周身。

连片刻的犹豫也没有，黄凤琴像发疯似的扑过来，从她手中抢过摇控器，急急忙忙把电视重新打开，看着就如白粉妹哆嗦着打开一包刚到手的白粉般迫切。

等到屏幕上又有了画面和声音，邓丽君业已退场，换上了喜气洋洋的宋祖英，正用热情的辣椒嗓子引吭高歌，好像故意要调侃失态的黄凤琴：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黄凤琴疯了，被汪记者，被宋玉英气疯了。她啪的一声把遥控器捽得稀里哗啦，返身扑倒在沙发上，边哭边用变了形的声音嚎道：播完了，播完了，我也完了，完了----

汪记者的情绪也有些失控，从书房里拿出那一长条话费单，往茶几上一拍，吼道：你以为你是谁呀，想打电话就打最话，想点歌就点歌，别忘了你是来打工的，不是来享福的。看看这些话费单，你就知道事情没完，也完不了！

整个下午，家里静悄悄的，汪记者知道，黄凤琴一直在干活。像刚来的那会儿一样，她光着脚走路，如一只年轻的猫无声无息。她搬来了梯子，拎来了桶子，动了年终扫除的干戈，把上上下下一通收拾，工具搁放在地上时，也没忘记用扫把和拖把垫着。她自虐般双膝跪地，擦拭已经照得出人影的地板，用力用到旁人看着以为她在顶礼膜拜长叩头。

汪记者终于心**，走过去叫黄凤琴别干了，洗个澡跟她一块上街去吃饭。

黄凤琴不听，只管将身子一曲一伸地开合，把地板都擦得啧啧直响。等到汪记者上前拉住她的手，黄凤琴忽然直起身子，跪着在地上哭诉道：柳姐，别让我回家，我要在这儿干下去，一直干到把欠你的话费都还清，干到我的妹妹们都上完中学，干到我弟弟娶了媳妇，干到给我奶奶我爸我妈都养老送了终----

汪记者被她这番哭诉弄得又好气又好笑，说：你别说得那么夸张行不行？再往下数就得干到等小丸子当了妈，等我和许哥都入了土了。

黄凤琴正色说，我没跟你开玩笑，我们家全家人真的都指着我往家赚钱呢！你千万不能赶我走。

汪记者进一步缓和了口气说，谁说要赶你走了？只要你好好干，你爱干多久干多久。

黄凤琴听到这话，立马张开大嘴，笑得把满脸的泪水，拌落了一地。

汪记者摸摸她的头，说：大姑娘家的，笑得嘴大如瓢一脸稀烂，当心找不到婆家。

没想到此话一出，黄凤琴就像被子弹击中了一样，面部表情突然僵硬，肌肉开始痛苦地抽搐起来。

汪记者凭经验知道，这家伙可能恋爱了，并且爱得不够顺利。为了安慰她，汪记者轻描淡写说，别学着琼瑶电视剧的那套，爱起来要死要活。找个你爱的，不如找个爱你的，是避免让自已为爱所累的法宝。等我有空了，传给你几手，今天先出去吃了饭再说。

汪记者带着黄凤琴，跟刚刚上完节目的方一帆会合，一块去吃农家饭。席间，汪记者还给二村夹了好几次菜，笑她谈恋爱把脸都谈成菜色了。

方一帆听说，还很惊讶地问：黄凤琴谈恋爱了？跟谁呀？不是跟小区的保安吧？你没听说这年头都兴保姆跟保安谈恋爱结婚，生下的孩子就叫二保崽。

黄凤琴这回没变脸，还笑着说：去，谁看得上小区的保安，那些矬头矬脑的矮子。

方一帆说，哟，这么说你的那个他还挺高？

黄凤琴有些自豪地说：当然。比你还要高。

汪记者说，看样子还是个靓仔呢，怪不得你那么要死要活。

那天，汪记者不容分说关了电视机，就是这个意思，对黄凤琴的打击不谓不大。等黄凤琴看过了话费单，自已也被那上边四位数的收费给吓了一跳。自知理亏，又怕被许家炒了鱿鱼，所以拼命干活，所以哭告求饶，所以在听到主家并不会炒了自已的时候，咧开大嘴傻笑，并由此引起了方一帆夫妇二人关于她恋爱的笑谈。当天晚上，黄凤琴躺在自已的小**，回想着这一切，忽然感到了一种无法排解的悲愤。她觉得自已受到了约束，也受到了侮辱，其中最近让她受不了的是，他们轻视了自已的爱情，在饭桌上所有关于她恋爱的笑谈，都含着一股轻蔑的意味。思前想后，黄凤琴把这一切都归结于自已太穷，否则她可以堂而皇之地打电话，堂而皇之地点歌，可以在主家亮出话费单的时候，从枕头套里掏出一大叠钞票，啪的一声扔在台面上，让他们目瞪口呆。可是现在呢，她只能摧眉折腰地干活、哭拆、求饶，为他们留下自已感激万分，在他们调侃自已的爱情时强颜欢笑。

黄凤琴这就么想呀想，想到东方既白，头痛如劈，还没有一点睡意。她爬起来，拿出一个搓卷了角，撕掉了皮的小本子，那上边歪歪扭扭的字迹，一部分是她抄录的爱情歌曲和格言，一部分是她想对李国强诉说的思念之隔膜，字里行间，怎一个爱字了得。然而，这个通宵未眠的清晨，粗通文字的女孩子，在本子上记录了刚刚发生的事情，使得那上边第一次出现了恨的字眼。

恨谁呢？恨父母贫贱，恨自已没有出息，恨李国强薄情寡义，恨主家轻视自已。最后，她写道：虽然他们没让我赔钱，也没说要赶我走，但我觉得以后他们会看不起我，我也必须努力干活来报答他们。其实这点钱对他们来说算得了什么，许哥请朋友喝一次酒，柳姐玩麻将输一把牌都比这要多得多。我真的想不明白，这世界上人和人的命怎么这么不一样。我发誓再也不吃他们的一点零食，再也不牛头马面受他们送的一点东西，再也不打电话，不点歌儿，要是再出现这样的事情，我宁愿剁掉自已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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