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九六年清明节刚过,冷峭的八达岭上随处可见青松翠柏间一丛丛未融尽的白雪,让人不禁有种仍徘徊在冬日里的感觉。
一名上身穿一件开领羊绒衫、外衣搭在肩头的青年夹在游人中登上长城最高的敌楼——北八楼的二楼,直奔北侧的一个垛口走去。他叫钟成志,是滨城商学院四年级的学生,还有几个月就将毕业,这次是和许梦雅、王力和胡亚枫一起结伴而来的。
垛口前,一对年轻的情侣正斜倚着青砖条石手挽手面对面地说着悄悄话。钟成志走到近前,虎着脸一声不响地直盯着那对情侣看个没完。起初,那对情侣瞄了他一眼,躲着他的目光,头垂得更低,继续说着悄悄话,期间,像是有感觉一样,男生几次抬眼,但见钟成志没有走的意思,且被盯得越发不自在起来,眼见男友要忍不住上前质问钟成志,女生息事宁人般赶紧挽起男友的胳膊,说了声“我们走吧”强自将男友拽离垛口。钟成志闪身站到垛口前,听见身后男生气愤地骂了句“神经病”,也不在意,只顾轻抚着青砖,深情满满地凝瞩着垛口外绵绵不绝的群山,良久,用一种透着金属般冷峻的声音问:“你猜我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站在他身后的许梦雅随即问道。
“我在想岳飞的那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也不知道踏破胡虏啸长歌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意境?”钟成志话说得很慢,既像是自问又像是在抒发一种别样的情怀。许梦雅没有接他的话茬,只是脉脉盯着眼前这个一直闪在她梦里的熟悉得几乎一摸就会融化掉的背影。
须臾,钟成志低声吟道:
峰峦云断,冷风瑟,战台高筑。尽望去,苍龙横卧,傲然万物。
踏遍千山临绝顶,梦期鹰飞九天入。壮志酬,男儿当自强,天不俗。
兴民业,离骚读;卫家国,闻鸡舞。穹宇啸长歌,一展宏图。
纵须肝胆剖日月,不吝愁憾银发赎。从今越,回望古城台,百花怒。
“是一首《满江红》吧?”许梦雅略想了想问道。
钟成志没料到她脱口便说出了词牌名,不由诧异地回头看了许梦雅一眼:“没听说你有这方面的造诣啊?”
“马马虎虎吧!”许梦雅脸微微一红。其实她是根据他刚才有感而发的那两句岳飞的《满江红》里的词而揣度出来的。她知道他喜欢诗词,所以平日里也就多留意了些。不过她不想点破,这样也好,留一份朦胧给他,说不定还能成为她走进他情感世界的切入点——一直以来他都为了一个叫欧阳晓意的女孩而闭锁着他的世界,令她无论怎么努力都走不进他的心里。四年来她强自按捺着自己心中的那种渴望而与他刻意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正是这种距离得以让她这个团支部书记与他这个班长之间虽然接触很多却没有丝毫的尴尬,只是每一次和他在一起时在她心如止水的表情背后都隐藏着一个深深的期待:最好那个叫欧阳晓意的女孩现在已经移情别恋心有属意的男朋友了,最好她已经淡忘了她和钟成志之间的那段不堪的爱情故事。
“哎,你说我填的这首词还过得去吗?”钟成志言语里似乎很想听到许梦雅的评价。
“也还算有气势吧,只是……如果把不吝的‘吝’字改为‘惜’字是不是更妥帖些?”
“不惜——愁憾银发赎?”钟成志又把词在心中前后默念了一遍,继而仔细推敲起这两个字的不同意境来。
稍顷,许梦雅问:“我看你一上楼就直奔这个垛口而来,硬是挤走了人家一对小情侣,神情里似乎带着说不尽的伤感,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钟成志眼眶有些**地回道:“你不知道,十年前,我爸有一次出差就曾带我来过八达岭长城,也是在这个垛口前他曾语重心长地教诲我一定要做一个有道德有爱心的真正男子汉,他说‘道德有时候能够弥补智慧的不足,但智慧却永远也弥补不了道德的空白!,所以做人要像这脚下的长城一样,不惧山高川险,任凭纵横;不慕世间浮华,孤守苍穹;不逆万心归一,荡荡襟怀!’那时我还不太懂这些话的深意,只记在了心里,如今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但每每想起来却有如依然响在耳边!我曾在心里发过誓,此生一定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定替爸爸照顾好妈妈和妹妹,让妈妈拥有一个安享的晚年。”说着话,一阵冷风从垛口外吹进来,令钟成志和许梦雅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虽说已是清明时节,一路行来也可闻到泥土的芳香并可见到山腰路畔粉红色杏花的簇放,但站在这高高的敌楼之上被冷风一吹却还是难免令人感到一阵寒意。
许梦雅近前一步,走到钟成志身边站定,歉意道:“对不起,我还以为你是在想她呢。”
“他?谁?”钟成志瞟了许梦雅一眼。许梦雅顿了顿,涩涩道:“看你伤心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是在想欧阳晓意呢。”
钟成志顿觉一阵怅然,半响才道:“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她,只是四年了,我足足找了她四年却还是杳无音信,难道爱一个人真的要苦尽一生吗?都说往事不堪回首,可我的爱却都留在了四年前的那封信里,每每想起来都是一次次的痛,又怎能不去回首?”
许梦雅听着这些话,心里不由阵阵酸楚。四年了,不,确切地讲应该有八年了,这八年来她一直生活在有“他”的梦里,尽管她还不敢完全断定他就是自己梦里的那个“他”,但从四年前入学初见他的那一刻起,那种沁入心脾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开始伴着“他”的影子时刻缠绕在她的脑海中。后来当她逐渐被他的才气所吸引所欣赏继而决心抛开“他”的影子以接受现实中的他时,王力的一席话却又将她打回了涩涩的梦里:他有他的所爱,那个女孩叫欧阳晓意,他一直在找她。自那以后,她越是想忘掉他、躲开他就越是忘不掉躲不开,她曾不止一次痛苦得几乎抓破自己的头皮:既想走进他的内心世界,却都被他自设的樊篱挡在了感情世界的外面;又想试着去放弃,可又都被她自己一次次地反悔了。她知道,在她的世界里他已经与梦里的那个“他”融为了一体,她已经深深陷进了爱的沟壑里再也拔不出来了。如今快要毕业了,他还在找着他的女孩,她也还在等着他的幡然醒悟。此刻,她忽然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理解你心里的苦,可你已经找了她四年,人海茫茫有如大海捞针,谁又能知道哪里是她的宿处……成志,其实——我一直想说,你们之间的故事应该已经随着那一封信断在了廊桥边上,都已经过去了四年,年华覆水,找到了又能怎么样?花儿虽然开了但总要无奈地谢去,也许一次心灵的偶然碰撞并不能说明结局,有时候残缺未尝不是一种美丽、一种永恒!留给彼此一份永恒的思念吧,让天上的星星偶尔地捎去一份牵挂,岂不是更好?”
“我也知道沧海茫茫,想忘掉,只是总觉得冥冥之中我和她的情分还没有结束。其实不管现在她心里还有没有我,我只想见她一面问问她那张信纸上的渍处是不是她曾经的泪痕?”
“问了又能怎么样?其实你想要的结果只不过占各种可能性的四分之一还要外加一生的等待。岁月悠悠,我不知道你想过没有,你的寻找可能已经不是她的期待了,或者她已经把一切都锁在了记忆的某个角落里再也不愿意被触碰被揭开了。如果她心里真的有你又怎么会不留下一点点消息一躲就是四年?说不定她已经下定决心要永远把那段记忆给尘封起来。”
“也许你说得对,但我还是有些不甘心,想见她一面,因为我欠她一个明白。算了,不说这些了,我们下去吧。”说完钟成志故作洒脱地拍了拍手,转身挤过人群走下楼去。许梦雅实在不想看他一副陷在情感世界里的样子,紧追两步,说道:“我比较喜欢你那句‘穹宇啸长歌,一展宏图。’”
“是吗?”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下到关城。许梦雅向四周望了望,提议道:“不如我们俩找个地方先坐一会儿,等等王力和亚枫他们。”
钟成志略一思索,说:“我看还是算了吧,谁知道他们俩下来没有。外面有个博物馆,不如咱俩去那转转。”
许梦雅附和道:“也好。”
于是两人出了关城东门向博物馆方向走去。许梦雅瞟了一眼南侧的“望京石”,试探地问:“要不,咱俩照张相吧,好容易来一趟留个纪念。”说完紧张兮兮地盯着钟成志,生怕他一口回绝了自己,对她来说能够有一张单独与他在一起的合影一直是她内心里最最渴求的一件事情。“我看行!”钟成志爽快地答应道。许梦雅一听,赶紧从脖子上摘下相机跑到一位刚给儿子拍完照正准备离开的年轻少妇身前,请她帮忙给照张相,少妇二话没说便答应下来。许梦雅像个开心的孩子般挨着钟成志站在“望京石”前摆好姿式照了一张,接着又提议以关城大门为背景照了一张,这才忙不迭地谢过少妇。随后两人走进长城博物馆。约一个小时后,从博物馆里出来往停车场方向走去。许梦雅边走边听钟成志兴致勃勃地讲着观后感,心里越发有种企望已久的相知相近的满足感。
这时,在他俩前方不远处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急匆匆地走过来。左边的女孩长发披肩,清秀的脸上裹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右边的女孩短发,身穿皮短裙、黑色紧身裤、白色旅游鞋,从穿着看要前卫得多。钟成志正说到兴奋处全没有留意。许梦雅下意识地瞄了两个女孩一眼,不想左边的长发女孩恰好也向她望过来,两人目光无意间一碰,不知为什么,就在目光相碰的一刹那许梦雅的心忽然莫名其妙地颤了一下,恍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尤其是对方眼里略带些许忧伤的眼神更像是曾经刻在过她的脑海里一样。长发女孩只一瞥便移走目光,就在她与钟成志擦肩而过时忽然吹来一阵风,女孩秀美的长发轻轻划过钟成志的脸颊,痒痒的。钟成志蓦地停住脚步,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那一袭长发、婀娜的背影以及一股淡淡的体香,好像在哪见过?踌躇半响,心里忽地咯噔一下,“难道是晓意?怎么可能?这也太天方夜谭了吧?”他这样想着,脸上不觉苦苦一笑:“四年了,已经寻了四年,不知咫尺抑或天崖,不晓梦落何处,如今茫茫人海又兼异地他乡,怎么可能那么巧偏偏就在这里碰到?”想到这里,连他自己也忍不住自嘲地摇了摇头,刚要迈步前行,可是已经搅动了他四年记忆的那一袭长发托衬的背影就像有一股巨大的魔力般令他迈不动脚步。转而又自疑起来:“一样的长发,一样的背影,为什么就不能是她呢?谁又能说茫茫人海不能有上天的垂怜将她送到自己的身边呢?就算真的不是,确认一下,然后哈下腰道声歉不也就心甘了吗?”想到这儿他再不犹豫,迅速地转身追了过去。
许梦雅先见钟成志一副迟疑的样子,后又见他不顾一切地向那两个陌生女孩追去,心里随即咯噔一下,旋而明白了自己刚才与那个长发女孩目光相对时为什么会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了,因为那个女孩就是钟成志寻找了四年的欧阳晓意,她曾在王力的相册里看到过她的照片,一时间惊、酸、悔、嫉诸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
再看钟成志,只跑了几步便被一群身穿校服、举着五颜六色小旗、排着整齐队伍嬉笑而过的小学生给硬生生地挡住了去路。看着孩子们天真无邪的样子,他实在不忍心强行穿过,焦急地等在原地盼着孩子们尽快通过。眼瞅着那两个女孩小跑着上了远处一辆已经发动了的豪华旅游大巴,急得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突然,长发女孩在登车的瞬间竟然不经意地回望了一眼,这一下钟成志的心简直就要裂了,“是晓意,真的是晓意!”他激动得顾不得再等,强行推搡着小学生穿过了队伍,被他拨拉到一边的两名小学生愕然不已。
“欸,你这人怎么乱撞啊,没看到他们还都是孩子吗?”领队老师气愤地冲着钟成志的背影嚷道。许梦雅忙上前赔礼道歉。
远处,豪华大巴车像早已等得不耐烦了的野马在关上车门的瞬间便冲了出去。等到钟成志追过来时已经晚了,大巴车早已窜出去了一百多米,且越行越远越小,很快便决然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钟成志拼命地追着,直跑得筋疲力竭实在跑不动了才颓然蹲在路上,绝望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四年了,他不知打了多少个电话,找了多少所大学,想了多少种可能,可就是石沉大海茫然无绪,即便如此他也从未生过一丝一毫想要放弃的念头,因为他一直坚信苍天不会如此无情,终有一天会让他们相见,可是现在见到了却又为什么还要让他继续着别离与思念的重复!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沿着腮边滚落,眼前不禁浮现出四年前那段令他终生悔之不已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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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二四年前的一个星期天~午,教室里同学们都在认真复习功课,准备迎接~月后到来的高考。那时的高考对每个学生来说都是一场事关前途命运之战,说得残酷些无异于一场生~之战。几百万人同~一~独木桥,录取率不到15%,桥那边是鲤鱼跃龙门似的锦簇一团,桥这边却是十年寒窗空对月,考不~大学的,~么复读重来,~么回到自己不该有梦的生活中去过一种对大多数人来说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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