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是跟着外婆生活的,我的父母是谁,他们在哪里,他们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不要说看见有父母带着的小孩我羡慕,就是看见一只母羊后面跟着的羊羔,我心里就难过。
外婆的家在伏牛山脚下一个叫莲花坳的**村里。村北是低矮的**,村南是一片坡地,一条叫做马道的黄土路弯弯曲曲地通向二十里外的青羊镇。外婆家在村南头,三间黄土瓦房,又低又矮,没有院墙,房前的空地上有一棵碗口粗的石榴树。
我十岁那年秋天的某个早晨,外婆坐在门口的坡地上给我纳鞋底,我骑在石榴树上摘石榴,石榴又大又红,像挂了满树的红灯笼。我看见邻居快嘴四婶头上包着一块蓝方格头巾,大步从村里走过来,身边跟着她的儿子大壮,被快嘴四婶拽得跌跌撞撞。
经过外婆门前时,快嘴四婶仰着脸大声对外婆喊着:
“七仙姑,我去青羊镇买东西,要不要再给你捎几根红头绳?”
大壮趁机提提掉下的**,仰着脸向我笑着,吐吐舌头,我扔给他一个红石榴,红石榴沿着坡面滚到大壮脚下。
“要啊,头上的红头绳扎的越多,仙姑的法力就越大。”外婆大声应着。
快嘴四婶响亮地笑了两声,拉着大壮出了村口。我骑在树杆上,眼睛追着大壮的背影,大壮的小屁股一扭一扭的,两条小腿飞快地抬起落下,落下抬起,一会儿就看不见了,马道上又变得空荡荡的,只看见两旁高大的白杨,在马道的尽头,交汇在一起。
我滑下石榴树,站到外婆面前。我的影子落在外婆的身上。
“我也想让我妈带我去青羊镇。”
外婆放下鞋底,眯起眼,捏掉我头上的石榴叶子。
“阿宝啊,家里没柴禾了,你去马道上搂点柴禾回来吧。”
我看看空空的灶间,不情愿地走到墙角,拿起竹耙和箩筐,向马道走去。
马道两旁的白杨树下,落着厚厚的杨树叶子,那些叶子全都是金黄金黄的,像落了一地的金子。两旁是空旷的田野,麦苗还没有出来,远处望夫崖上的树木,一株株清晰可见。
我的身旁是生产队的打麦场。麦场上,堆着几垛蘑菇形状的麦垛,几只黄色的母鸡在垛跟底下左一下右一下刨着麦粒。
我正在马道旁搂着落叶,远远看见从村子里走出来几个孩子,为首的是队长的儿子大牛,大牛把手背在身后,一摇一摆地向我走来。他的脸上带着坏笑,一步步靠近我。我站在那里,警觉地看着他们。他们一共有五个人,个子都比我高。到了跟前,他们把我围在中间。大牛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我说:
“你,是不是想偷生产队的麦秸?”
我指指地上的箩筐,说:
“我没有,这些都是地上的落叶。”
大牛说:“反正你不是好人,我听说你爹妈都不是好人。今天,我们也要给你批斗批斗。”
说完,一挥手,有两个孩子冲上来,扭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一棵杨树旁,另外两个,一个按着我的头,一个在树后用绳子捆住我的双手。他们把我捆在树上后,大牛把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纸牌挂在我的脖子上。
纸牌上用黑色的大字歪歪扭扭地写着:
反革命的野孩子
闫小宝。
还在我的名字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字。我拚命地挣扎着,想摆脱他们的捆绑,我越挣扎,他们几个越发地哈哈大笑。
我看见外婆从村子里疯了般冲过来,她一边跑一边高声骂着:
“兔崽子们,你们给我站住,老娘跟你们拚了!”
几个孩子听见骂声,看看跑过来的外婆,大声叫着:
“快跑啊,七仙姑来了,疯老婆来了。”哄的一下跑得无影无踪了。
外婆跑到我跟前,蹲下,帮我解开手上的绳索,取下脖子上的纸牌,一把搂着我,我们婆孙二人,在那条空荡荡的马道上抱头大哭起来。
晚饭时,我一口也不吃。外婆摸摸我的头,问我:
“宝儿,你是不是生病了?”
我哇一声就哭了,我说:
“外婆,我爹妈在哪里?你告诉我,他们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别的小孩子都有爹妈,我没有?为什么村里那些小孩子光欺负我?”
外婆怔怔地看着我,眼泪一点一点流出来,也不去擦它,用手捂着嘴,憋住声哭。外婆哭了很久,才说道:
“宝儿,外婆是个疯老婆子,外婆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走到外婆跟前,扑腾一下给外婆跪了下去。我说:
“外婆,我知道,你不是疯子,你为什么要装成疯子?我爹妈去哪里了?他们为什么不要我?你告诉我,外婆!”
外婆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我的脖子上,外婆说:
“阿宝,你长大了,你把饭吃了,吃完饭,外婆带你去一个地方,去见见妈妈。”
我一听说能见到妈妈了,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啊!噙着眼泪,三口两口地吃完了碗里的饭,放下碗,催外婆和我一起走。
外婆站在堂屋门口,四下瞅瞅,把门拴死,拉我到里间,打开一个老旧的木箱,从里面拿出一些干净的衣服,有我的,有外婆的。外婆说:
“阿宝,妈妈爱干净,咱都换身干净衣服,去见妈妈。”
外婆给我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又舀来水,给我擦了擦脸。然后,她自己也**身上的脏衣服,换了一件蓝上衣。外婆又从箱子的底部,小心地拿着一片小镜,放在窗台前。月光下,外婆把头上的红头绳一个个解下来,放在窗台上,又拿起一把缺了齿的木梳,细细地梳理着她的乱发。外婆把短发齐齐地梳到脑后,用手沾了水,均匀地抿在头发上。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外婆这么端庄,这么整洁,心里也变得紧张起来。
月光下,外婆拉着我,走出莲花坳,一老一小,悄悄地来到了五里外的望夫崖。望夫崖不是很高,因山顶上有一柱石,神似翘首的女子而得名。有关望夫崖的来历,村里有这样的传说:很久以前,一个男人去了前方打仗,死在了战场上。他的妻子就天天站在这面崖上等他回来,时间久了,化成了一尊柱石,后人把这座崖叫做望夫崖。
那晚的月亮又圆又亮。周围的村子里,静悄悄的。村庄和树木全都变成模模糊糊的黑影。我们脚下的路面,像抹了一层薄薄的水银。有风从田野吹过,路边的杨树叶子簌籁响着,青蛙和夏虫在田野里不停地鸣叫。
外婆带着我,沿着山路,一会儿就爬到了望夫崖顶。我感觉到,月亮离我更近了。外婆搂着我坐下,静静地看着月亮。看着看着,外婆哭了,眼泪晶莹地流出来。
外婆说:“阿宝,外婆给你讲个故事听听。”
我点了点头。
外婆说:“从前有一个好看的女子,她的丈夫被坏人害死了,后来,那些坏人又想害这个女子,这个女子就把她的儿子放到她妈妈那里,一个人悄悄地来到望夫崖,从这里升天了。你看看,天上的月亮,那里面就有一个好看的女子,那个女子就住在月亮里面。”
外婆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铜钱大小的玉佩,玉佩用细细的红线系着,月光下闪着蓝色的光亮。外婆一脸肃穆,郑重地把玉佩戴在我的脖子上。
“宝儿,这是妈妈留给你的护身符,以后,你长大了,不管到哪里,都要好好留着。”
我听话地点了点头,外婆又让我在望夫崖上跪了下来。
“宝儿,你跪下去,给月亮妈妈磕三个响头。”
我听话地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磕完后,我问外婆:
“外婆,我妈妈呢?”
外婆说:“宝儿的妈妈,也是个好女子,她现在也住在月亮里面了。以后宝儿想妈妈了,就看看月亮里的妈妈。”
那天晚上,我躺在**,睁着双眼,看着窗外的月亮,我多想我的妈妈能从月亮里走下来,站在我的床头,亲我抱我。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我听见队长青山站在大路上喊外婆:
“七仙姑,今天队里都到三里河挖沟,你不要再装疯卖傻了,你要是不去,以后队里就不给你分口粮了。”
青山走后,外婆把我叫到跟前,蹲下,摸着我的脸,说:
“宝宝,锅里有玉米饼子,要是外婆回来晚了,你自个热热吃。”
走了两步,外婆又拐回来,搂着我的头,小声说:
“宝儿,昨晚的事,千万不要告诉一个人。啊!”
我懂事地点了点头。
外婆走后,我一个人来到村南头的高坡上,那里有一棵老槐树,老槐树下有一个烂石磨。我坐在石磨上,看见村里的男女劳力都抗着铁锨往三里河走去,走在最前面的那人,高高举着一面红旗,红旗在风里摆来摆去。村里的孩子们,像小羊羔一样,在红旗下钻来钻去。
这时候,我在一座房子的山墙旁,看到了村里的二狗。那山墙是黄土垒的,上面用白灰写着一个大大的“忠”字,二狗肩上搭着一件黄布衫,在“忠”字旁躲着,不停地伸伸头,朝大路上望着,确定村里的人都去了三里河后,便一晃一晃地向我走来。
二狗晃到我跟前,打一下我的头,说:
“阿宝,一个人坐在这里,是不是想你爹妈了?
我说:“你咋知道?”
二狗说:“我咋能不知道啊,你爹妈可是和我熟里很,他们现在都在街上住哩。
他们老想你了,你外婆是疯子,他们和你外婆划清了界限,没办法来接你。其实他们早就想把你接回去,你要是想去,现在我带你去,可不要让你外婆知道啊。”
我抬起头,盯着二狗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二狗说:“你不去我可走了,下次你想去,我也不会带你了。”
说着,转身要走。我想了想,心里对自己说,就去看看爹妈一眼,还回来,我太想爹妈了。
我站起身,说:“我去。”
二狗拍拍我的头,说:“这就对了,到了街上,叫你爹妈给你买好吃的。”
走前,我往三里河看了看,河埂上,插着那面红旗,一百多个男女劳力排成一排,挖着河沟。婆婆在那群人的最后面,婆婆的头上,又扎满了红色的布条,显得特别打眼。
二狗拉着我,专拣小路走着。小路偏僻,路两旁的杂草长得比我还高。不时的,有野兔从草丛里跳出来,一纵一纵地跑远了。
二狗说:“走快点,晚上就能看到你爹妈了。”
我说:“二狗叔,你怎么不去挖河沟呢?”
二狗说:“我给队上交钱了,不用出工的。”
我说:“二狗叔,咱去看我爹妈一眼,就回来,我怕外婆想我。”
二狗说:“好啊,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外婆没有白疼你。”
到了镇上,天快黑了。镇街又窄又长,往里看去,黑咕窿咚的,亮着几点星火。二狗拉着我来到一个院门前,拍拍门。里面响起了狗叫声,很快,一个长得像猴子一样的小个子男人打开一扇门,让我和二狗进了院子,随后,又把头伸出门外,左右看了看,轻轻关了门,插了门栓。到了堂屋,小个子男人上下看了看我,又看看二狗,眼神怪怪的。我心里有点怕,背靠墙,双手贴在墙壁上。
小个子看出我的紧张,拿给我两块绿绿的糖果,说:
“娃,不怕,来,吃个糖,吃完后,我和你一起去找妈妈。”说完,剥开糖果,放到我的口中。
一会儿,我感觉到双眼直打架,脑袋昏昏的,站都站不住了。我断断续续地听到小个子和二狗的对话:
“长的还行。。。。。。有个胎记,好找。”
“没事,他爹。。。。。。举报。。。。。。自杀。。。。。。妈跳崖。。。。。。弄远点。。。。。。。”后面,他们又说些什么,我都不知道了,等我醒来时,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
下一章“第3章:逃跑”内容快照:
『逃跑』
我被卖到陕北一个~丁家湾的小村里。买我的那~人家,是娘俩,住在一眼~旧的土窑里。老娘有七十多岁,瘦成皮包骨了。~头稀疏的白发,~脸的皱纹,一张~,能看见几个零零碎碎的牙齿。儿子连成是个老实人,话不多,四十多岁,又黑又瘦,头~裹着一条旧巴巴的白~巾。后来,我才知道,为了买我,老~~卖~了~薄木棺材。因为穷,又加~老实,连成一辈子没有娶过婆姨。老~~是怕她老了以后,儿子晚年凄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