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卖到陕北一个叫丁家湾的小村里。买我的那户人家，是娘俩，住在一眼破旧的土窑里。老娘有七十多岁，瘦成皮包骨了。满头稀疏的白发，满脸的皱纹，一张嘴，能看见几个零零碎碎的牙齿。儿子连成是个老实人，话不多，四十多岁，又黑又瘦，头上裹着一条旧巴巴的白毛巾。后来，我才知道，为了买我，老奶奶卖掉了她的薄木棺材。因为穷，又加上老实，连成一辈子没有娶过婆姨。老奶奶是怕她老了以后，儿子晚年凄凉。

丁家湾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几乎是青一色的土窑洞，稀稀拉拉地散落在一个平坦的源地。我是连成从十几里外的镇街上背到丁家湾的。一路上，我在连成的背上又哭又喊，又踢又咬。我多想有人能把我救下来，可是，绵延不断的黄土山峁上，很少能看到行人的走动。我把连成的肩膀都咬出血来，他也没放我下来，也没打我。

那天中午，老奶奶家的窑洞前，站满了来看我的人。他（她）们都说：

“连成啊，你这下可有后了，你娘老了，也闭上眼了。”

连成搂着我的肩膀，一个劲地嘿嘿直笑。

老奶奶从怀里掏出一把失去光泽的红枣，来到我跟前，递给我，说：

“孩儿，你今年多大了？叫啥名字？饿不饿？”

我没有接红枣。我看见这个老奶奶更加想念我的外婆，我扑腾一下给老奶奶跪下，抱着她的腿，哭着说：

“老奶奶，我叫阿宝，今年十岁了。我是被坏人拐出来的，我听人说，我爹畏罪自杀了，我妈也跳崖了，我一直跟着我外婆过。我经常受人欺负，我外婆为了保护我，装成疯子。我现在不见了，外婆会急疯的。老奶奶，你行行好，放我回去吧！”

老奶奶瘪着嘴哭了，搂我入怀，哭着说：

“孩儿，你咋也这么命苦啊！奶奶也不知道你家在哪里，有多远。要不，你先在奶奶这里住下，让你连成叔叔打听打听，日后送你走。”

场院里的女人，眼睛也都红了，有的默默转过身走了，有的当场就哭出声来。一个头上包着白头巾的老汉拦着一群羊，站在窑洞前的小路上，冲连成喊：

“连成，这娃娃的命比黄连还苦啊，善待啊！”说完，朝空中摔了一个响鞭，羊群咪咪叫着，向前跑去，那人也一瘸一瘸地走远了。

我在丁家湾住了下来，可是，我的心里一直没有忘记外婆，没有忘记莲花坳，没有忘记望失崖。每个月圆的晚上，我会拿出那个蓝晶晶的玉佩，一个人坐在窑顶上看月亮，我会想起外婆说的话，我的妈妈就在月亮里面，我就会悄悄地哭泣。

我想过逃走，可是，四野里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黄土高坡，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我想，我要快快长大，长大后，我就能一个人走出这黄土高坡了。我捡起一块尖石子，紧靠老奶奶家的窑壁站好，用手掌比着我的头顶，在墙壁上画了一道，每隔一阵子，我都要去量量，看看我长高没有。

说良心话，老奶奶和连成叔叔对我很好，那个年代，好像到处都缺少吃的，不过，稍有一点好吃的，他们都会留给我。时间长了，我慢慢的也接受了他们，按本地人的风俗，管老奶奶叫做娘娘，管连成叫做个爸了。

我记得刚去没多久，娘娘领着我沿着丁家湾前前后后的河沟，细细地寻找一种野草。娘娘说，她小时候听她的娘娘说过，有一种四叶的有刺的野草能治胎记，不过，要当场取汁当场抺擦才有效。

娘娘笑着说：

“多好看的一个孩儿，脸上长个胎记，长大了，连个婆姨也讨不到。”

那天下午，娘娘一直领着我在**洼洼里找那种有刺的四叶草，找到一株，娘娘就很开心，小心地挖了，拍掉根上的泥土，双手对着狠狠地搓来搓去，让那汁水细细地溢到手心，用她那干枯的手指，沾一点，在我胎记上擦擦，再沾一点，擦擦。晚上回去时，我的半边脸也青了，娘娘的双手也变成了青色。

娘娘家里很穷，离学校又远，我来后就再没有读过书了。我在莲花坳时，读到小学三年级，虽然经常是半天识字半天劳动，我还是认识了很多字。我没事的时候，就拿着石块在窑洞外写上我的名字，写上莲花坳，写上望夫崖。我的心里，总是想着有一天，我要回到外婆身边。

一年后，我又站在窑洞外面的墙壁前，我用石块比着头顶画了一杠，我发现，我比刚来时快高出一头了。我想，我快长成个大人了，我要回去，那天傍晚，我趁娘娘做饭，个爸还没回来时，我偷偷地沿着一条圪梁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跑，我想着只要跑出这些圪梁梁，就能找到家了。

天黑了，我也不知道跑了多远，我看见远远近近的窑洞里亮起了点点灯光，跑着跑着，我就迷路了，刚开始还能看见四周山的轮廓，慢慢地，那些山黑成一片了。我看见灌木丛里有个黑黑的东西飞快地从我的脚前跑过，身边的悬崖上有夜鸟扑楞楞飞了出来。我吓得躲在一个废弃的窑洞里，哇哇大哭起来。

这时候我看见身后的路上，有一个亮光一闪一闪的，听见个爸在远处拚命地喊着我的名字：

“阿宝，快出来啊，你在哪里？”

我哭着大声答应着，个爸跑到我的身边，一把搂住我，哭了：

“阿宝，娘娘和个爸对你不好吗？你要走，等娘娘老了后，个爸把你送走。这样，叫狼吃了，个爸也不知道啊！”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