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我就不敢跑了。个爸会做木工，农忙时，和大伙一起到地里干活。闲时，常常会被人请去做些零零碎碎的事情。有一次，个爸从外面回来，给我带回来一只小小的黑山羊，个爸说是前湾有一户人家的女儿要出嫁，请他去打一口箱子，刚好那户人家的母羊下了三只羊羔，个爸给人家说了，不要工钱，让人家送了这只黑羊羔。

我高兴极了，给小黑羊取了个名字，叫它小黑妹。我天天给小黑妹薅草，走到哪里，把小黑妹带到哪里。那时候，我敢在丁家湾附近的山涯上跑了，我领着小黑妹，把它往沟里一放，满山坡找酸枣吃。

有时，我也会一个人坐在高高的山崖上，看着绵延不绝的黄土山坡，想像着外婆在做着什么。我的思绪会跑得很远很远，久久不能回来。

我领着小黑妹在山上拦羊时，经常能碰到那个走路一瘸一瘸的老头，他长得瘦瘦高高的，他的头上一年到头都裹着一条白毛巾。有时，他的手里拿着一根羊鞭，有时，怀里抱着一把二胡，他拦有几十只白山羊，他常常会一边拦羊一边扯开嗓子唱民歌，我听他唱的最多的是这样一首民歌：

沟套沟来呦山连山，

山**的故事没遮拦，

酸甜苦辣呦麻绳绳穿，

心里的疙瘩谁来翻一翻。

阳婆子落山又上山，

黄河不干咱心不甘！

天空高远深邃，群山苍茫起伏。广袤的黄土高原上，天空蓝的那样纯净，群山绿的那样盎然。几十只白羊缓缓地游荡在山崖上，像天空中的朵朵白云。一只云雀不知从哪里飞了过来，鸣叫着向远处飞去，渐渐的变成了一个黑点，融进了天空中。一个头戴白毛巾，身穿白短褂，手拿羊鞭的老汉，一边行走，一边对着厚重沉默的群山唱着民歌，那歌声忧伤，古朴而苍凉，久久地回荡在黄土高原的上空。我远远地看着，听着，小小的心中，像是被什么过滤了一般，顿时干净明亮起来。

以后的日子里，我有意和老汉接近起来。我从娘娘和个爸那里知道，老汉叫守成，是个右派，也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以前老汉在城里工作，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被下放回来了。别看老汉是个右派，在丁家湾却是几十户人家的主心骨。丁家湾的乡亲，可不管你是左派右派，他们甚至都搞不懂这两个词是什么意思。他们心里，认同的是善良和正直。老汉的老婆和孩娃在五八年时都死了，老汉的腿，也是在那个年代，被批斗落下了毛病。

我给守成老汉说了我的身世，老汉听了，不住地叹气。临了，老汉怕怕我的头，说：

“孩儿，老汉教你拉二胡吧，人这一生，福祸不定啊，学个手艺，最差也能逃个活命。”

我认真地跪了下去，给守成老汉磕了三个响头，从那天起，守成老汉就成了我的师傅。师傅教我拉二胡，吹锁呐，教我唱民歌，还教我看书识字。

一次，在山里拦羊时，师傅问我：“阿宝，你恨你娘娘和个爸不？”

我看着远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心里有点恨，也有点可怜，我说不清楚。

师傅说：“你娘娘和你个爸都是很良善的人，你也是个良善的孩儿，他们把你买来，也有他们的苦衷。他们待你如亲生，这一点，就是你的福啊。”

我点点头。

师傅用力地咳嗽着：“师傅腿被打断后，我心里除了恨，就装不下什么了。现在，老了，得了暗疾，才知道，恨是一支暗箭，日子久了，会伤了自己。”

师傅望着苍茫的群山，长叹一声，说：“阿宝，你长大后就会知道，人这一生注定要遇到很多不幸、挫折、磨难。遇到了，也不要挂在心上，这些都会成为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以后长大了，无论走到哪里了，要记住师傅的话，凡事不要记恨，要学会感恩。心里有恨了，太阳也会没有光亮的。”

娘娘和个爸知道守成老汉收我为徒，开心极了。

娘娘说：“这个孤犟的老汉，还真和咱家阿宝有缘啊。”

个爸摸着我的头说：“好好跟师傅学啊，他可是个有本事的人啊。”

娘娘说：“娘娘最爱听咱这民歌了，以后啊，宝儿学会一个，就回来给娘娘唱一个。”

个爸连夜给我做了个二胡，我拿着个爸给我做的粗糙的二胡，见到师傅时，他笑了，说：

“难得连成这一片心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无论春夏秋冬，一有空闲，我都和师傅粘在一起。跟着师傅学拉二胡唱民歌。我们把羊往山沟里一轰，找一个平坦的崖地，坐下，一边拉一边唱。那几年时间里，我学会了《走西口》、《揽工调》、《脚夫歌》、《圪梁梁》等上百首陕北民歌，我最爱唱的是赶牲灵：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呦、

三盏盏的那个灯，

啊呀带上了那个铃(子）儿呦噢、

哇哇（得）的那个声。

白脖子的那个哈叭呦、

朝南得的那个咬，

啊呀赶牲灵的那个人儿呦、过呀来了。

你若是我的哥哥呦、

招一招的那个手，

啊呀你不是我那哥哥呦噢、

走你的那个路。

每当我唱起这首民歌时，我就好像看见一个穿着红袄的女子，站在大路口上焦急地等待心上人回来的情景，那时候，我会想起我的外婆，我好像也看到外婆站在莲花坳的老槐树下，不停地向我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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