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一晃就过去了，我也从刚来到丁家湾的小孩子长成了一个壮实的青年。我看看八年前刚到丁家湾时我刻在娘娘家窑洞前的那道痕迹，已经在我的腰部了。

那是分产到户的第二年，丁家湾的家家户户都分到了土地和山林。那年秋天，丁家湾的红枣前所未有的大丰收，娘娘家没有枣树，邻居二大娘叫娘娘去捡枣子吃。娘娘说：

“老了，吃不动了，给我家阿宝捡一把，叫他尝个鲜。”

那时间娘娘老的快走不动了，二大娘说娘娘一边捡一边还在笑，说：

“这满树红艳艳的枣子，看着真叫人喜气啊！”

娘娘捡了一兜就回来了，娘娘在回窑洞时，脚下一滑，倒了下去，倒下去后娘娘再也没有爬起来了。我和个爸被叫回来时，娘娘的手心里还攥着几个又大又圆的红枣。

埋娘娘那天早上，丁家湾的男女老少都来了，密实实地挤满了院落，我和个爸披麻戴孝，过往的事情，一幕幕在眼前飘过，我刚到丁家湾时，娘娘拿给我红枣哄我；娘娘踮着小脚领着我在丁家湾的**坎坎里找有刺的四叶草；娘娘每天早上，都要给我煮一个鸡蛋，亲自剥皮给我吃；月圆的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窑顶时，娘娘总会在场院里默默地照看着我，然后，拿一件衣服，走上来给我披在身上；娘娘让我给她唱民歌，总是笑得合不拢嘴。

我又看见娘娘在满坡红艳艳的枣树下，笑呵呵地给我捡枣子的样子，想着想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去坟场前，我让师傅拉着二胡，我跪在娘娘的灵前，给娘娘唱了一首她最爱听的信天游：

大青山高来五拉山低，

跪在娘娘面前我还想着你。

怎么能不想来怎么能不念，

从此以后难再见面。

骑马再不要骑带驹马，

马驹驹叫唤人想家。

弯弯的镰刀割韭菜，

宝儿知道娘娘心不坏。

连头树来荫凉大，

亲口口说下些疼人话。

。。。。。。

唱着唱着，我哭得唱不出来了。

埋完娘娘以后，邻人都陆续着散去了。土窑洞里就只有师傅、我和个爸了。这些年来，个爸为了这个穷家，忙完农活就四处做些零工，没有一日得过空闲，人越发得黑瘦了。个爸掏出办事剩下的纸烟，递给师傅一根，帮师傅燃了，自己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来。看着我说：

“阿宝，你也长大了，这些年，跟着娘娘和个爸，叫你吃苦了。”

我的鼻子酸酸的。

个爸又对师傅说：“守成哥，你是阿宝的师傅，我把你留下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下阿宝的事。”

师傅抽着烟，看着洞口，没有接腔，师傅已经知道个爸要说什么了。

个爸说：“俺娘在世时，她怕我老了凄惶，如今，她走了，也操不下这个心了。阿宝也不小了，我也不能误了他的前程。再说，他家里还有个外婆。我想，让阿宝回去，可是，他又不知道他家的详细地址，老哥你见过世面，你看看这事怎么办好。”

我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师傅从坑上溜下来，挪到洞门口，蹲下，给我和个爸个后背，没说话。

我过去和师傅蹲在一起，我看见，师傅的眼睛里，噙着大颗大颗的眼泪。我知道师傅舍不得我走。这些年，师傅也老了，师傅的胃经常疼，疼起来就吃不下饭。

很久，师傅把手搭在我肩上，眼泪满满的。

“阿宝，以后，交通方便了，记得回丁家湾暸暸你个爸和师傅。”

我慢慢给师傅和个爸跪了下去，满脸泪水。

“师傅，个爸，回我是要回去的。以后，我还是要回来看你们的。可是，现在娘娘刚走，我就走，我心里也舍不下，我给娘娘守个百日，百日后，咱再说这事。再说了，秋收忙忙的，我也可以帮个爸收收庄稼。”

立冬刚过，一天下午，丁家湾来了一老一小两个耍猴子的。老的叫老仓，有五十多岁，黑黑壮壮的。小的叫墩子，十三四岁的样子，也是黑黑壮壮的，一看就是父子俩。父子俩牵着三只猴子，带着一只大白狗在生产队的场院里表演节目。他们的旁边放着一个手推的独轮车，车上面，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那只白狗就卧在独轮车旁，头高高地抬着，警觉地看着边上的人。

那天下午，老仓伯让两只猴子骑单车，打秋千，推铁环，扛红伞，看得一村的男女老少不住地大笑。

晚上，师傅买了一瓶高梁酒，把老仓伯父子请到了我和个爸住的窑洞，又让个爸杀了一只红公鸡。酒菜上来以后，师傅把老仓伯让到上座，倒满一碗高梁酒，双手捧给老仓伯。可能是在外流浪，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礼遇，老仓伯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个劲地说：

“老哥，你有啥事，我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尽力。”

师傅说：“老弟，我看你也是性情中人，你一口喝了，我给你说说。”

老仓伯端起碗，一仰脖，咕嘟咕嘟喝了下去。喝完，抹抹嘴，拍拍胸脯。

“老哥，你说，只要是我老仓能办到的，上刀山下油锅，都中。”

师傅一笑，说：“老弟，你想多了。咱吃完再说。”

那天晚上，师傅先跟老仓伯说了我的身世，然后又说明了他的意思，师傅听出来老仓伯口音和我刚来时的口音十分相似，师傅想让老仓伯带我回家。

老仓伯听完后也是直叹气，他问我还记不记得是哪个县哪个镇的。我摇了摇头，我只记得外婆家的村子叫莲花坳。老仓伯又说，再想想还有别的什么没有，我说还有一个望夫崖。老仓伯一听，双手一拍，脸上放出光来，说：

“望夫涯，这在我们那里是个很有名的地方，是在西峡县内，距我老家新野也就二百多里地。”

听老仓伯这么一说，我的鼻子一酸，心里狂跳，恨不得立刻跟着老仓伯回到外婆身边。师傅和个爸听老仓伯这么一说，先是一楞，接着，眼泪也流了出来，我知道，那眼泪里，有开心，感激，不舍和难受。

师傅喊我：“阿宝，还不给你老仓伯倒酒！”

老仓伯接过酒，说：“孩子，这一路上可是要风餐露宿，苦里狠啊！”

那天晚上，在个爸的窑洞里，一个坑上，睡了师傅、个爸、老仓伯、墩子和我。三个老者都铭鼎大醉，鼾声如雷了。墩子也甜甜地进入了梦乡，只有我，躺在坑上，望着黑漆漆的窑顶，久久不能入睡。

走前，我去到娘娘的坟头告别。师傅和个爸，还有丁家湾的男女老少，把我们送了一程又一程。师傅把他那把紫檀木的二胡送给了我，师傅把它挎在我肩上，眼泪流着，一句话也没说，不停地拍着我的肩膀。

个爸抱住我放声大哭。刚来时，也是在这条路上，我在个爸的背上又踢又咬，现在，我长得比个爸高了。我轻轻掀开个爸肩头的衣服，个爸的右肩上，还清晰地留着我的几个齿印。

在那荒凉的山峁上，老仓伯推着独轮车，墩子牵着三只猴子，我背着师傅赠我的二胡，上路了。大白狗在我们身旁不知疲倦地跑来跑去。

走了很远，我回过头去，还看见那高高的崖畔上，一高一低地站着两个人。我隐隐的听见，在绵延不绝的黄土高原上，又响起了师傅那苍凉，忧伤的歌声：

羊肚子手巾呦三道道那个蓝，

亲人走后咱拉话话难。

一个在那山上呦一个在那沟，

咱们拉不上那话话儿哎招一招哟手。

暸见那村村哟暸不见个人，

我泪蛋蛋抛在哎呀沙蒿蒿林。

。。。。。。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