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南阳下车后,经镇平,过内乡,到西峡。南阳到西峡也就二百多里的路程,我们走了三天。到西峡时,我们像讨饭的花子一样,头发乱蓬蓬的,脸上脏兮兮的。我们身上穿的棉衣,在一路的演出中,早已又脏又破,后来又在火车上染了煤灰,又黑又亮,简直不像棉衣了。
那天上午,在西峡小县城里,我们在一户人家那里讨要了吃的,顺便问了那家的老人莲花坳离这里有多远。老人走出门口,用手中的拐杖指着北边,说:
“你们沿这条路一直往北走,不拐弯,走有二十多里,到青羊镇。到了青羊镇,再走一二十里,就到莲花坳了。”
我的心一阵阵紧起来。我说:“老人家,那里是不是有个望夫崖?”
老人看看我,“是啊,是有个望夫崖,望夫崖就挨着莲花坳。”
我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呼吸都急切起来。小月月早就没力气走路了,我抱着小月月,不停地亲她的小脸,眼泪就那样流啊流。
小月月用小手给我擦眼泪,说:“爸爸不哭了,爸爸哭,妈妈也哭了。”
叶子也在不停地擦眼泪。我收起眼泪,对小月月说:“爸爸不是哭,爸爸是开心。”
我们加快了脚步,越走近青羊镇,我的记忆越清晰起来,先前那些模糊的印象,一个个变得具体而生动起来,活生生地展现在我面前。我看见了青羊镇那条狭长的街道,那天傍晚,二狗带着我一起走了进去。八年了,街道还是那样的狭窄,颓废。地面上青石铺就的路面更显得苍白、冰冷。可是,我的心里还是暖暖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
从青羊镇到莲花坳那条马道,在我的梦中无数次的出现。我带着叶子,几乎是小跑起来,一切再熟悉不过了。远远的,我看见了望夫崖陡峭的崖壁;我看见从望夫崖下面默默流淌的三里河;我看见了莲花坳那些错错落落的房子;我看见了外婆立在村头的瓦屋。我的腿却走不动了。我不知道外婆还在不在人世,我不敢想下去。我和叶子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我给她指了指外婆那间破旧的瓦房,我嗓子堵得说不出话来,断断续续地说:
“叶子,咱们。。。到家了。。。到家了。”
一个女人擓个竹篮远远地从莲花坳走了出来,她走到我们跟前时,看了我们几眼,刚要离开,又停了下来,盯着我脸上的胎记,看了好久,问我:
“你是不是叫闫小宝?”
我含泪点了点头。女人双手一拍,叫着:
“哎呀我的妈呀,你可回来了,我是你四婶啊,你还记不记得我?这些年可把你外婆熬练死了。”
我记得有个快嘴四婶,说起话来像炒爆豆。她有个儿子叫大壮,和我一样大。我被拐的前一天早上,我还扔给大壮一个红石榴。
我心里嗵嗵跳着,流着泪问四婶:“四婶,我外婆还好吧?”
四婶满脸开心,大声说:“好!你丢失了,你外婆也不装疯了。你外婆这些年可是吃苦了,为找你,要饭去过南阳,内乡,邓县,襄樊。又怕你回来找不到家,出去十天半月就回来看看,问问村里人,你有没有回来过,没有。就再出去要饭找你。后来,你外婆看实在找不到了,也不出去找了。说你长大后一定会回来的。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就要在家里给你留着门。现在,也没人叫她七仙姑了,我刚才还在北坡上见她在搂柴禾。走,我带你去找她去。”
叶子也喊了声四婶,四婶上下看看叶子,说:“小宝,你媳妇啊?”
四婶热情地抱起小月月,我们跟着四婶来到了北坡,远远的,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大路边搂着枯黄的野草。
四婶小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喊:
“七婶,你看看,谁回来了!”
我们离外婆很近了。外婆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满脸皱巴巴的,又瘦又苍老。我离家时,外婆的头发还是黑的,现在,头发都白了一半。寒风中,干枯的花发随风飘动。外婆还没有认出我来。
外婆拿着搂耙,眯着眼看着我们,对四婶子说:
“他四婶,这些年,眼不好使了。你身边这个后生,是你儿子大壮吧?长这么高了,啥时结的婚啊?”
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想想,八年了,我离家时,身高才到外婆的胸口处,现在,我比外婆高一头还要多。我的头发又乱又长,脸上,又脏又黑。那块胎记,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了。我离家时,还是个小娃娃,如今,胡子拉茬地带着老婆和一个三岁的女儿回来了,任凭是谁,也想不到这中间的曲折。
四婶子大声说:“我家大壮当兵去了。这是你家阿宝啊!给你带个媳妇回来了!”
外婆像是受了重重的一击,手中的搂耙,啪一声掉在地上,嘴巴张得圆圆的。突然间,伸出双手,朝前摸着,说:
“我的眼,我的眼咋了?小宝,我的乖乖,真是你吗?”
我跑到外婆跟前,跪下,抱着外婆的两腿,放声大哭。
“婆,我是小宝,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婆。”
外婆仰面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老天爷啊,你开眼了!我的乖乖,想死婆了。这些年,你在哪儿啊?”
我扶着外婆回到了屋里。外婆的眼睛已经不再模糊了,外婆说她刚听到四婶说时,一下子惊的。我们洗了脸,外婆仔细地把我从头看到脚跟,拉着我的手,不松开,只是哭。
我指着叶子给外婆说:“婆,这是叶子,你外孙媳妇。”
叶子拉着外婆的手,说:“婆,这些年,你受苦了。”
我又把小月月叫过来,给外婆说:“这是我和叶子的女儿。”
外婆看看小月月,又看看我,我正要给外婆解释,听见场院里乱哄哄的,乡亲们听说我回来了,还带着媳妇和一个三岁的女儿,都跑了过来。
外婆的院落里,屋子里,一下子挤满了好多人。有的,我还模糊能记得,有的都记不清楚了。他们乱纷纷地问我,这些年在哪里过,叶子是哪里人;有夸小月月长的好看的;有骂二狗不是个东西的。他们的手里,多多少少都拿来一些东西以表心意。有鸡蛋、红薯、爆米花,还有面粉。
一个黑脸的老人,大声地咳嗽着,拄着拐也来看我了。院里的人,都给老人让开了道。屋里的,有人赶紧从座上起来,给老人让座。
外婆说:“他三爷,看看你多大年纪了,还来看娃娃啊。”
老人说:“我不过来看看,心里不踏实啊。”
外婆对我说:“小宝,这是你三爷,你还记得不记得?”
我点点头。有一次,在放学的路上,我被几个孩子欺负,三爷骂走了那几个孩子,还给我一个蒸熟的红薯。
三爷走到我跟前,摸摸我的脸,一开口就哭了:“娃啊,这些年受苦了。”
一句话,引得一屋子人不住地抽鼻子。我给三爷介绍了叶子和小月月。三爷擦擦眼泪,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红枣,递给小月月。
“娃娃,爷也没啥好吃的给你,这是秋天晒下的大红枣,你尝尝。”
小月月接过红枣,也不说话,跑到外婆跟前,给外婆嘴里塞了一个,给叶子嘴里塞了一个,又给我嘴里塞了一个。最后,自己才拿起一个放到嘴里,慢慢地含着,舍不得吃。一屋子人看着,直咂嘴巴。
闲谈中,三爷知道我会拉二胡吹唢呐,一拍腿说:“柳叶沟你东海二舅,去年搞了个响器班子,正缺一个吹锁呐的,哪天我带他过来你认识认识,看看能不能在他的响器班里吹锁呐,也能补贴一下家用。”
正说着,听见大路上有人在高声喊着:“七婶,听说阿宝回来了。”
屋里的人,立马不吭声了,乱纷纷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外婆小声给我说:“是青山来了,青山现在是村长了,你说话注意点。”
三爷听见青山的声音,朝地上重重地呸了一口,起身就走,两个人在门口打个招面,谁也没有理谁。
青山拎着一片肉进来了,一进来就高腔大调地说我外婆这些年怎么不容易,怎么天天站在村口等我,他怎么劝外婆保重身体。又骂二狗,说他早就看出二狗不是个好货,现在二狗也被抓起来判了刑,也是罪有应得。我才知道二狗几年前因为别的事已经被逮了。青山又问我还记不记得他儿子大牛,说大牛前年也结婚了,现在跟他妻弟和伙在街上开了个猪肉架子,大牛专门在街上支摊,他妻弟在家收生猪,管屠宰。我只有听和点头的份了,走时,村长说,有空去他家坐坐。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靠墙挤在外婆的木**,一床棉被从脖子以下盖住我们的身体。小月月躺在叶子的怀里,起先还听着,慢慢就睡着了。外婆给我讲了我爹妈的事情。我父亲也是莲花坳人,家在莲花坳东头。和我母亲,从小青梅竹马。长大后,我父亲就入赘到外婆家。父亲是个正直的人,那个年代,说了不该说的话,被别人诬陷致死。那年,我只有两岁,母亲因受不了打击也跳崖身亡了。外婆为了保护我,装疯卖傻,直到我失踪以后,外婆反而坚强起来了。
外婆哭着说:“我一准知道,你会回来的。外婆要是不在了,你回来了,投靠哪个?”
我也给外婆讲了这些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们一家四口,说一阵,哭一阵,一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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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
回来后,首先~面对的,就是吃的问题,我和叶子,小月月都没有~~,也不能分到田地。为这事,外婆也很发愁。那天快~四婶来串门时,外婆给她说起了这事,四婶“嗨”了一~,说:“还不是青~一句话的不是。他现在又是我们村的村长,还是我们小队的队长。村里又有机动地,就看他答不答应了。”外婆点点头,说:“你说的也是。”外婆养有五只~~,从那以后,~~~的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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