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落叶。秋风。残阳。

黄昏如梦，烟霞如织。赤红的云霓在青青的天宇中漫无边际地游荡，仿佛是几滴血渗进水里散漫开来。远处的山峦如一堵城墙，横垣在地的尽头。浅浅的雾从收割后的原野升起，迷迷茫茫，如一层薄纱。路边的水塘有鱼儿跃起，高大的水杉高昂着头。三两个晚归的行人如同幽灵，才在眼前出现便飘然而逝。乡下的狗蜷伏在屋檐下，两只幽蓝的眼盯着远处的雪白的水泥路。

前面到了什么地方？一直坐在司机后面打着盹的杨文达突然间睁开惺忪的眼睛。酒精的**作用暂时被他坚强的意志抑制住了。自从市委拟调他任平湖县的县委书记后，这应酬就没有停止过。每天昏天酒地，不知西北东南。上级、同僚、下级，几乎每天都有不同级别的酒宴安排。这些天里，杨文达几乎吃遍江城市所有的饭庄酒馆，喝尽江城市能找出的所有品牌的酒。尽管他也有些酒量，但也驾不住这般的胡吃海喝。中午应了一个酒局，灌了一肚子的五粮液。回到家，伏在卫生间哇哇吐了半日，直吐出苦汁才罢。妻子白玉梅替他泡了一大壶浓茶，喝下去，睡了一觉。睁开眼睛，天色已近黄昏。又有电话打来请他赴宴，他连声谢绝，突然心血来潮，决定先去平湖打个照面，让司机吴天法开车过来。白玉梅说，行吗？你这个样子，要不，今天别去了？杨文达一边呷着茶叶，一边说，先过去看看，老呆在家里挺烦。临出门时，白玉梅再三叮嘱，路上小心呀，到了就给我打电话。

杨区长，啊，不，不，杨书记，前面就是白马河，过了白马河，就是平湖县的地界了。吴天法刚说出杨区长，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立即纠正过来。吴天法二十五六年纪，但在机关开了六七年的车，显得比实际年龄成熟了许多。他为人忠厚仁和，驾驶技术也很好。杨文达当市府秘书没有自己的专车和专职司机时，他们就已经是老相识了，感情相当好，有着深厚的革命友谊。及至杨文达到区里当区长，自己有专车时，便将他从市里要了去。现在，杨文达要到平湖县去当县委书记了，觉得与他难以割舍，于是仍然将他带了去。即便如此，吴天法还是清晰地界定着两人的位置。在杨文达面前，他从来都是先领导之忧而忧，后领导之乐而乐。也许杨文达看中的就是他这一点。

桑塔纳跃上了一座大桥，大桥两侧的栏杆有的已经残破不堪了，像是一群遭遇过地雷战的士兵，缺胳膊少腿的。桥下不远处有挖沙船在作业，柴油机响亮的轰鸣声刺破了乡村的宁静。

吴天法说，杨书记，白马河到了。过了白马河大桥，再往前去就是平湖县了。杨文达说，好，好，到前面找一个地方停一下。口齿也十分顺畅，听不出是喝多了酒的样子。

天色渐暗，四周是静谧的原野。桑塔纳亮起了灯光，前头雪白，后头血红的。行到前面一处拐弯的地方放慢了速度，然后缓缓停下。吴天法跳下车去跑到后面替杨文达打开车门。杨文达坐在车里好半天没动，吴天法轻声说，杨书记，要下来方便吗？

杨文达这才从车里缓缓探出左脚，挪动身子，又探出右脚，钻出车外。忽然一阵冷风迎面吹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伸伸胳膊，闪闪腿脚，叫道，好风！好风！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走到一边，扯开**撒起尿来。只听得一阵急促的响声过后，杨文达抖动着身子说，到了平湖，撒泡尿也是一种享受。吴天法笑说，热烈祝贺平湖化肥厂建成投产！杨文达大笑，说得好，说得好！天法呀，跟了我几年，也学了不少东西嘛。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虽是一句极无创意且嫌恶心的奉承话，杨文达听起来还是十分受用。在夜色中站了半天，杨文达感觉有些寒意，于是钻进车里，却坐到驾驶员的位置上。

吴天法站在车外却不上车。杨文达笑说，我来开会儿，快上车吧。吴天法说，杨书记，还是让我来吧？杨文达说，别哆嗦了，上车！吴天法只好上了车。杨文达右脚一踩离合器，汽车突然向前一窜，两人都吓了一跳。吴天法紧张地说，杨书记，还是我来吧？杨文达很快控制住了汽车，汽车又平稳地前行。他松了一口气，笑说，多时不弄这玩艺儿，手还有些生了，差点儿奈你不何。吴天法憋着一口气，见他逐渐控制住了车子，方将那口气慢慢地吐出来。杨文达似乎听见了他粗重的喘气声，笑道，小吴，我能行，你紧张个啥？吴天法也笑道，我知道杨书记什么事都能干的，就是这开车，你即使不学也会比我强，我有啥子紧张的？

两人正说笑着，突然，路面上出现一团黑乎乎的物什，吴天法情不自禁地喊道，杨书记，注意了！杨文达也看到了，那是一头小猪仔，旁若无人地在路中央漫步。车到跟前，小猪仔满不在乎，丝毫没有把这庞然大物当回事。杨文达只得来个紧急刹车，并摁得喇叭山响。小猪仔扭头看看，并不惧怕，那意思是说，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凶个什么？喇叭恁响，好像我不会吼似的？小猪仔昂起头吼了一声，这才晃晃悠悠地朝路边走去。

杨文达看到了灯光下小猪仔敌视的眼睛，骂道，谁家的畜生，恁般无礼？

一点小插曲，没有影响杨文达的兴致，桑塔纳继续前进。夜幕如墨，路上行人渐无，偶尔对面会射来一束光柱，到跟前时，光柱陡暗，刷，一辆车从身边擦过。展眼间，远处又陷入黑暗之中，唯有眼前现出一团光亮。杨文达忽然想到一个成语，鼠目寸光！开车走夜路的人好像都只能鼠目寸光啊，他笑了起来，为自己突现的灵感。路面上没有一丝障碍，车行平稳，杨文达紧张的情绪慢慢松懈下来，与吴天法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

小吴，儿子怎么样？这小家伙会叫爸爸了吧？

还行。说起儿子，吴天法心里涌动着一股甜蜜之情。结婚两年，媳妇肚子还平平的，求医问药，不知跑了多少去处，好不容易才怀上了，到分娩时，却胎位不正，要剖宫产。好在剖宫产也不是一件大手术，儿子、媳妇都没事。那孩子一出生就透着机灵劲儿，一出产房，吴天法抱在怀里的时候，他两只如黑白水银般的眼珠儿滴溜溜地望了吴天法半晌，然后才闭上眼睛睡觉。仿佛认得自己的爸爸，要躺在爸爸怀里才肯睡觉似的。那小子，就是调皮。不过，要撒尿、拉屎时就知道哭了，倒还算干净。只是苦了媳妇，有时一夜要起来好几次，睡不好觉。

有孩子的时候，女人都是这样。很辛苦的。记得你媳妇好像是平湖人吧？

是呀。我丈人一家子都在平湖。

杨文达笑道，那你是怎么找上她的？

她也没个正式工作，我认识她时，她在江城一家电器商场站柜台。

没等他说完，杨文达就笑道，然后你就借着买电器和她搭上了？

哪里？是别人介绍的。我这人，杨书记你还不知道，一见女的就脸红，话都说不出来的。吴天法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也红了，不过是在黑暗的车里，看不到。

杨文达来了兴致，那你说说，第一次怎么拉她的手？

吴天法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有什么好说的？

说说，说说？杨文达有些急不可奈了。

正在这时，前方出现一个庞然大物，一头该死的大水牛正横亘在桑塔纳面前，一个八九岁的牛童牵着牛绳子走在牛的前面。杨文达愣住了，刹车已经来不及，这时，杨文达残存的一点理智复苏了，他猛地一打方向盘，桑塔纳转而向牛童撞去。在桑塔纳强烈的聚光灯下，杨文达看到了牛童那双惊恐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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