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远离了那些愤怒的村民，看不到那些仇恨的眼睛，也听不到那些激烈的诅咒，杨文达长吁了一口气，但心底的恐惧却是压抑不住的。一闭眼，脑子里出现的就是在强烈的聚光灯下那个孩子一双惊恐的大眼睛。挡风玻璃上阴云般的散漫开去的是那个小孩子的血渍，它们像一只无形的手缓缓地伸过来，**地扼住他的喉咙，使他窒息。那个小孩瘦小的身躯在他眼前向上翻腾三周半，转体一周，落下来，轻盈无声，仿佛秋风中飘落的一片枯黄的树叶，又像是一口气吹散地上的一堆鸡毛。一个幼小的生命在他面前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去了他本不该去的地方。

我该死！我真该死！杨文达浑身筛糠，一双手四处摸索，嘴里不停地嘟囔着。我会坐牢么？不，不，不会的。我不是故意的。我不能去坐牢。

正在开车的警官察觉出了他的异样，神情严峻地喝道，不要乱动！另一位警官连忙将杨文达身边的车门定住——他们怕他想不通打开车门从车上跳下去。在没有被执行死刑之前，任何人的生命都是应受保护的。

杨文达问，可，可，可以停一下车么？开车的警官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干什么？杨文达陪着小心说，我想，我想方便方便。

方便？马上就到了，忍耐一下吧。警官面无表情地答道。

行不多时，眼前出现一片绯红的光亮——平湖县城到了。进入县公安刑警大队，刑警们立即对杨文达与吴天法进行笔录。一个肩膀上扛着双花的警官亲自讯问杨文达。

姓名？那警官很威严地问。

杨文达。杨文达很乖巧地答。

性别？

你看我像女人吗？

回答问题，不是让你提出问题。性别？

杨文达突然感到回答这样的问题像受了莫大的侮辱，于是回答说，不是女的。

啪！那警官将握笔的手往桌子上一拍，你这人怎么了，到这里还不老实？老实告诉你，就是县太爷进了这地方，也得乖乖地听我们的！说，性别？

杨文达也有一股倔脾气，偏不说自己是男的，又说道，不是女的。

那警官似是忍无可忍，站起来走到杨文达跟前，啪！扬手就是一个嘴巴子。你找打呀？再不老实，就把你关到号子里去！

杨文达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种侮辱，没想到当了县委书记一上任就挨了打，心里那个气呀，真没法说了。只见他也站起来说，你、你凭什么打人？你知道你打的是谁？

那警官冷笑，凭你是谁，今晚也让我打了。你能把我怎么样？在这里，我就是老子，你得乖乖地听我的！

突然，一阵悠扬的音乐声响起。

杨文达掏出手机，正要接通电话。

不准接！

那警官威风凛凛地喝道。

音乐顽固地响着。

关掉！

杨文达趁着关机的空儿，一眼看出电话是白玉梅打来的，于是恳求道，让接个电话，是家里打来的。

手机铃声依然在响，杨文达用几乎哀求的口吻再次说道，警官，我可以接一下电话么？

接吧。那警官面无表情地说道。

杨文达如遇大赦，抖抖索索地摸出手机，电话是白玉梅打来的。听到老婆的声音他倍感亲切，如同孩子见了娘亲一般，一说话他的声音就哽咽起来。老婆还不知他在路上出了事的，等了大半夜还不见他打电话回去，便打电话过来问他到了没有？杨文达一下子哭出声来，我……我……我的车在路上出了一点事儿。老婆安慰说，别哭，别哭，慢慢说，出了什么事儿？你受伤了没有？小吴呢？小吴是怎么开的车？我早说这个司机不行，让你换一个，你偏不听。

杨文达说，现在也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你快给我想想办法，究竟怎么办吧？老婆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我也不知道，我能想什么办法？你说呀，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是不是小吴开车撞了人？还是你们的车翻了？杨文达说，是撞死了一个小孩子。老婆松了一口气，只要你没事就好了，开车是小吴的事，也不与你相干，你急什么？你现在正在哪里？杨文达说，我和小吴都在平湖县刑警大队。

老婆骂道，你真没有出息，平湖不是你上任的地方么？到那儿去你还有什么可怕的？在那儿，谁敢不听你的？谁能把你怎么样？再说，这也不是你的过错！总不至于有一车子的人，司机开车出了车祸让乘客去抵罪的道理吧？杨文达说，是我开的车。白玉梅埋怨说，有司机你不用，惩的什么能？平时不知跟你说了多少回，让你不要学开车，偏不听。这下好了吧，出事了。那些警察知道你是县委书记么？杨文达说，不知他们的态度如何，我现在还不敢说。

白玉梅说，那你就先不要说了，他们知道了影响也不好。我先找我哥哥试试，看他怎么说？说着就挂了电话。

白玉梅挂断了电话，杨文达心里稍觉安定。

时间不长，刑警大队来了一拨子人，有县公安局长黄三桂，几个副局长，还有县委几个领导。他们一到，屋子里立即热闹起来。

黄三桂抢前一步，拉着杨文达的手，很自责地说，杨书记，你受委屈了。对不起，对不起啊。

其余人众也连声说着对不起，仿佛这杨文达出了车祸反倒是个功臣似的。

或许是黄三桂的握手的劲太大，杨文达痛得叫了一声，吸了一口气，却感到胸口一阵疼痛，用手轻轻按压，更觉得疼了。原来在桑塔纳撞上大树突然停住的时候，他的**在方向盘上枕了一下。刚才过于紧张，没有注意到。

黄三桂连忙问，杨书记，是不是伤着哪儿了？到医院去看看，检查检查？

一干人簇拥着杨文达出了刑警大队，扬长而去。

刚才那位做笔录的警官楞住了，一个人还在那儿对着那张笔录纸出神，好半天明白过来，连忙追出去喊道，杨书记，我不知道是您啊，您得原谅我啊！想起刚才居然还打了杨文达一巴掌，顿觉大祸临头，于是连扇了自己几个耳光，蹲下身去，无望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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