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燕市郊外,枝叶茂密的榕树高高耸立在柏油马路两旁,象一道道屏障。在一棵榕树下有一个很不显眼的口子。口子两米来宽,向柏油马路敞开着。沿着这个口子向里延伸的,则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尘土飞扬的在乡下随处可见的毛公路。毛公路弯弯曲曲地穿过一片灰茫茫的低洼的菜地,昂着头,爬上了鬼不岭。鬼不岭是一片松树林。约有两、三里路长。常常在深夜,传来一阵阵“——呜——哇——”、“——呜——哇——”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过了鬼不岭,毛公路便钻进了一片茂密的荔枝林。
荔枝林背靠着一座莽莽苍苍的大山。大山里终日猿啼狼嚎,野猪和眼镜蛇出没其间。那里原本是一片无人区。然而,在大山下高大的荔枝树下,却惊现出一片远看象蘑菇一样的木棚。木棚用陈旧的树木支撑,用芭蕉叶盖顶。棚子与棚子之间连着一条长廓。长廊的两边护栏上搁着花盆。花盆里生长着失车菊、美人蕉、映山红和仙人掌。站在长廊里,可以远眺到市中心的灰白色的高楼大厦。也可以仰望到荔枝林后的苍茫大山。
几年前,文老板在海燕市货运市场的边角区租了块空地,在上面搭起了一个小木棚。木箱作坊正式面向市场开张营业了。一天,市场对面又有一家木箱作坊开业了。一天,市场保安队队长意想不到地找到他,勒令他从市场里搬迁出去。理由是,他的木棚子存在一定的消防安全隐患。他厚着脸皮找到保安队长,并恭敬地送去一条芙蓉王香烟。却怎么也没能让保安队长改变当初的决定。他在震惊和愤怒之余,赖着不走。结果,保安队长切断了棚子里的电源。没有电,机器运转不了。他在痛苦与无奈之下,搬迁了出去。在货运市场外另租了一块空地,在上面重新搭起了木棚。继续经营木箱加工业务。不料几个月后,重新搭建的木棚又要拆迁了。因为东家要在他搭木棚子的地方兴建新的物业了。
在海燕市中心区,文老板先后历经了七次拆迁和重建之痛。最后,他终于深深地体会到,象他这样一蓬弱小的草,只有寄居在某一处偏远的角落,似乎才能安居乐业了。
就这样,他把木棚搬迁到这偏远闭塞的荔枝林里来了。
天空灰朦朦的。远方高耸入云的高楼大厦看不见了。近前的荔枝林,也显得有些阴沉。
文老板打开车间的转闸门,跨了进去。
一股腐朽的气味随即扑鼻而来,他接连咳嗽了几下。
车间里,锯床在寂寞中孤独地立着,操作平台上找不到一丁点儿遗弃的木片、木屑,却覆上了厚厚的一层尘土。曾经日夜喧嚣的空压机,也不晓得沉睡了多少白天黑夜,机身锈迹斑斑。水泥地上曾经乱扔一气的汽钉枪、铁锤、铁钳、螺丝刀、美工刀和圈钉,倒是一齐躺在被尘土淹没的工具箱里睡着大觉。
他转身离开了车间,重新拉下了转闸门。来到不远处的一个小木棚前。
小木棚门敞开着,从里面传来微弱的鼾声。他探进头去,只见里面的木板铺上,望木匠俯卧在那里,头向外偏着,口水从嘴角流到了枕头上,将枕头打**一大块。他睡得正香。
文老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一声不吭地朝另一个小木棚走去。
远远地,从小木棚里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他很快就来到了木棚门前,径直跨过了门限。
木棚里,二狗头、教授、石头和红毛围坐在一张木桌旁,正在打牌。憨皮则站在一旁当看客。大家一见文老板进来了,随即闭上了嘴巴,默默地抓牌。
谁赢了?赢了得请客。
文老板装着满脸的笑,一下子打破了棚子里紧张而不安的氛围。大家阴云遍布的脸上,随即亮出了一片片尴尬的阳光。
明天有单做吗?二狗头苦笑着问。
不晓得嘞。莫急,急了不经老!没单做的时候,你们尽管耍,我不会怪罪你们。也不会扣你们一分工钱!可单子一旦来了,你们就得甩开膀子干哟!
那是必须的!
教授用《乡村爱情》里的台词抢先作答。
天天这样耍,也不是个滋味。
红毛一边出牌,一边滴咕着。
就是呀!
石头接着帮腔。
快啦快啦,我都不急,你们急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安心打牌吧,到时天天加班加点,你们莫来怨恨就好啦!
天天有单做,既不闲着,也不累着。这样最好啦。
二狗头出着牌,抬起头,笑着对文老板说。
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呢?
文老板驳了他一句,跨出了木棚。信步来到了一个特殊的棚子前。
那棚子的木门紧锁着。他悄悄地来到棚子唯一的窗户下,伸出头往里瞅。窗户很小,几乎仅能容下他的脑袋。窗子里边倒是不怎么黑暗。棚子的檐下空着二、三十公分的位置。阳光从那里斜射进去,把里面的一切照得亮亮的。里面有一股屎尿的难闻臭气扑进鼻孔。他几乎要呕吐起来。他用手捂住鼻子,瞅着里面。只见陀螺两只手被一根铁链条吊在棚子的横梁上。两只脚也被一根铁链条拴着。她耷拉着脑袋,浑身象没骨头一样,软绵绵地立在地上。在她的脚下,有一滩湿漉漉的东西,象是刚屙的尿。她披头散发的脸上、鼻子上脏稀稀的。
命呀,这就是命!
他瞅了一会,退了回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林子间的坪场上。昔日堆成**的坪场上,而今空空荡荡的。昔日工人们站在木料旁飞舞着撬棍清理木料上的铁钉的情景,看不见了。工人们那甜美的笑声,那撬棍撬动铁钉发出的“嘎——”“嘎——”声,听不到了。他站立在那里,陷入了沉思。
海燕是南方一个开放的海滨城市。改革开放以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大批外资企业涌入这里,吸引了全国各地数万万的外来工。当时的外资企业,大都是劳动型密集企业。打工者们靠加班加点拿着微薄的工资。随着科技的日益发展,社会生产力的日益提高,一大批新兴的高科技企业逐渐将劳动型密集外资企业挤垮了。就连海燕市本土一些技术含量低的中、小企业,也在其列。
文老板这样的小作坊,技术含量极低,同行竞争惨烈。加上,海燕市已陷入“民工荒”的漩涡之中。就连那些大企业,一时半会也招不到工人。除了增加工人工资,提高工人福利之外,企业别无选择。文老板早几年从老家宁乡大花桥招一个工人,工资才八百块一月。现今,涨到二千多。而木箱的销售价格却是原地踏步。原材料的价格却一路上扬。更可怕的是,他的小作坊已连续几个星期没接到生产订单了。
十多年前,他背着一只蛇皮袋,穿着一双解放鞋。从宁乡大花桥出发,坐了汽车坐火车。历尽艰苦,来到了沿海城市海燕市。在石头的帮助下在一家货运公司做了一个搬运工。
那时候公司包住不包吃。才八百块钱一个月。每天要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一天上班近十多个小时。一日三顿都在公司旁边的快餐店解决。快餐店的火食又脏又贵,他就那么一点工资,只能吃三块一个的盒饭。每到晚上值班的时候,他才能有幸吃到办公室的小姐们不愿吃的饭菜。办公室小姐们吃的是公司提供的火食。公司的火食与外面的盒饭相比当然好吃得多。小姐们常常在下班的时候有多情的潇洒的先生来邀约。那时候,公司的火食自然无法勾起她们的食欲。她们便把自己的那一份盒饭分发给了他们几个值夜班的搬运工。他只有在那个时候狼吞虎咽一阵“大餐”。那“大餐”香喷喷的甜滋滋的味道在他的记忆中刻下了深刻的印痕。
有一天夜里,他和十来个搬运工被公司老板调派到邻市整理一个大型仓库。该大型仓库是公司的一个大客户屯积货物的地方。本来大客户给了他们十来个搬运工的坐大巴车的费用。老板却把他们十来个搬运工装载在公司到邻市货运配载市场发货的厢式货车里。他们十来个搬运工坐在货车尾部的一桶桶油漆上。油漆下则是海欧出版社的一箱箱书籍。货车司机先把他们拖到了邻市的仓库,然后再到邻市货运配载市场发货。当司机到了货运配载市场发货的时候,才发现好几桶油漆因油漆桶被踩破而漏油。油漆正好浸泡坏了海欧出版社的几十箱书籍。此事被公司老板发现后,他们十几个搬运工被公司老板狠狠地训斥了一番。并被迫承担了几十箱书籍的印刷包装及附带的一些费用。每人几乎被公司扣去一个月的工资。
后来他跳槽到另一家货运公司当一名业务员。货运业务之路可想而知充满苦难和曲折。首先他并不熟悉货运的业务。其次他从没有跑业务的经历经验。就连普通话也夹杂着一大半的家乡土话。最后他急于求成人心浮躁。所以他在跑业务的一到两年内都没有跑到一个象样的客户。他唯一的优势是他不怕吃苦不怕累。为此他尝尽了人世间的痛苦折磨。他曾经因为没跑到单而拿不到提成。货运公司对业务员的待遇都是包住不包吃。没有吃他怎么活下去?他只好委曲求全地充当货运公司的搬运工。而搬运工的职业让他深深厌恶和抵触。他一刻也不能容忍自己又重回到搬运工这个角色的境况之中。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失业了。他没有吃没有地方睡。他晚上就躺在街道边的绿化带上扯一些青草盖在肚子上防寒。抑或他打开停在路边没上锁的货车车厢睡在里边。有一个夜晚他被巡逻的保安无缘无故地抓住并被打得鼻青脸肿。他象一个乞丐在海燕市的寒风中漫无目的地行走。他不晓得他要到达的地方在哪里。他不晓得他的明天他该去做什么。但总之,他就是死也不愿再去当搬运工抑或去流水线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
后来他又去跑业务。后来他终于开了一家货运部,后来他又干起了木箱包装的业务……十多年来在海燕市的打拼,他总算小有积蓄了。
然而目前的处境,他感到自己的木棚,象波涛汹涌中的一只小舟,面临倾覆的危险。
十多年来在海燕市的打拼,仿佛将要永远地划上一个“。”号。
天色更暗了,黄昏来临了。四周的景物慢慢模糊起来。出路在哪里?前途在哪里?文老板无法预卜,只觉得眼前天昏地暗,心情万般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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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一轮弯弯的明月悄悄地从荔枝树的梢头探出了头,喧嚣了一整天的荔枝林寂静了~来。蝙蝠在木棚外的~空翻飞着、盘旋着,发出“啪啪啪”的翅膀在空气中的振动~。从大~~~~来的泉~的“汩汩汩”~划~了荔枝林的寂静。教授~着一件黑色的背心和一件黑色的大短~。~~~着~胶皮底被砂石尘土磨得稀烂了的拖凉鞋。他将清~后的工作~晾在小木棚外的荔枝树枝~后,便一~不响地离开了荔枝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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