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老王用极度忐忑不安的心情,被带去与这位任得盛先生会面的。因为不知道去谈什么内容,不说准备,连一个打算也没有。尤其并没有妻子儿女相陪,连怎么说,怎么称呼也不知道。但是老五并非是毫无见识的人,起码他有过参加被斗争的会议,被审查的会议,交待问题的会议。得到的经验是,一个不能激怒对方,二个是不能多话,三是尤其不能主动说话,有时,眼观鼻、鼻观心的态度,到真能解决很多问题。既然领导的安排,妻儿的主意,推也是推不了的。
进门的这一霎那,他有点发朦,因为看见的这位任得盛先生竟是一位金发碧眼、丰胸细腰的像电影里放映的那么一个女人,笑着对他说了几句自己听不大明白的中国的生硬的语言,在他还不大懂得、还不知道怎么回答的当儿,突然就被一支大手把自己**地握住了。他看见的只是对方的西服领带和下面的刀刀裤儿以及黑得发亮的皮鞋,乃至被对方安顿座下时,才望见对方的脸,一个无论如何也像特务——也是从电影中学习到的脸上,居然带着一副硕大的茶色眼镜,他头发已经花白,端正的鼻子下有一个浓浓的向上翘着的灰胡子。
他一言不发的望着对方,听见对方亲切地说:伦武老弟,您好吧。他就点了一下头。这时,他又听说“请别见怪,我戴着眼镜,你看。我的一个眼睛已经废了。”对方已经摘下眼镜,他才看见对方的左眼虽然也圆睁着。但似乎是不动的,而且,人也比较消瘦。他觉得对方与自己一样,这位先生也是俨然老了。
老五回忆说,任先生似乎文墨高,说的很多话,我是不大懂的。前边大约是说他的历史。他曾是一名孤儿,以后是一个学生,再后为了抗日,就当了兵。抗战胜利后,就开始了打内仗。大约是四九年,突然得到命令,就立即赶赴了台湾,以后又转至外交工作,去南美当了一段时间的小外交官,以后弃官从商,做起了生意,现在在巴西有一个可可庄园,也有一个稻谷农场,目前已经加入巴西国籍。中间一段,说的是他和何凤春的关系,说他们很小就一块玩,叫什么“青梅竹马”,以后结婚随军,生活也是很不安定的,他们的第一个小孩流产了,焕祥是他们的老二。以后突然奉命开拨,连一个回去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就坐飞机走了。虽然十分想念家人,但是这末多年的动荡,所以,一点办法都没有。再下一段,说是七四年中巴建交之后,他才慢慢打听消息,当时还在进行着什么运动,所以也是不敢多问的。之后又说,后来,在中国政策已经作出调整之后,似乎隐约的听到了一些消息,这才通过一些办法,让我的秘书小姐回来探问一下。这以后,事实上他已经与焕祥联系上了,才逐渐知道了凤春母子的情况。后面一段说的是,他已经老了,尽管生活上是富裕的,但是他从小就是孤儿,和凤春的感情一直是十分深厚的,所以,三十年,他连再结婚的念头也没有萌起过。
以后说的话,老五觉得他有点听不下去,一个是说,虽然年龄并不是太大,但是少年时候没有父母,青年时代,当兵吃粮,老年时候,疾病缠身,说是医生的诊断,他的来日有限,不会活多久了。二个是说,作为老年人,他对人生的最后愿望,就是希望妻子儿子再度回到他的身旁,不然,是死不瞑目的。三个是说,他与凤春从小到大,相处也不过二十余年,比伦武老弟与凤春相处的年月还少,在凤春与焕祥最困难的年代,是伦武老弟来支撑他们母子的生活的。所以,他非常感激伦武老弟。最后他提出,如果可以,他本人愿意以财产的一半,赠送给伦武老弟,而要伦武老弟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能够让凤春和焕祥与他团聚。
老五说,这个时候,我听见他的声音像哭,那只独眼里果然流着泪。我不知道怎么答复他,不用说何凤春与我已经风风雨雨共同度过三十年,不用说焕祥脾气就是不好,也是从几岁把他盘大的,而且,我和何凤春还有了解放,我也是一个将要退休的人,我的晚年生活如何过?所以,我一句话也没有讲。大家都默默对坐着。
这时,秘书小姐出来了,她说,江先生对于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肯定是没有思想准备的,所以,任先生也不会要求马上答复的。其实,有的条件还是可以再商量的。是不是请江先生再想一想,而且,也可以和夫人和焕祥先生和解放小姐研究讨论的,老五说,这次的会面,我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慢慢地退了出来。
到老五的住处来的,先是焕祥。平日里两人的交流不多,而且焕祥很少把他叫爸的,这次却非常亲切的叫爸,在说了一番感激养育之恩之后,就说到了自己。似乎没有提什么读不上高中,被怎么斗争,通缉这一档子事,而是说他的亲老爸既然已经到了离死不远的程度,他是要一定要去尽孝的,所以,他要去,只是告诉一下自己的决定,没有专门来要求允许的话。他谈的主要内容,是关于他妈的问题。他没有谈妈妈被审查,靠做小工,砸石头过日子的事,没有谈家庭生活困难,一直艰辛过日子的事,而是也说到妈妈也年老了,既然当年父亲离开我们是迫不得已而不是其他原因,又一直近三十年盼望着家人团聚,而且也是活不长久的人,是不应该也没有办法拒绝其要求的。况且,妈妈也应该生活在一个稍微好的条件和环境里,度过自己的残年。所以,焕祥认为,一生善良的爸爸,绝不可能不同意的。看见老五仍然没有开腔,就说,其实,照他自己的想法,妹妹解放也应该一道出去的。他说,妹妹也老大不小了,读书不多,现在虽然能够站柜台,这终究不是一个办法,为她的前途着想,也应该再读读书,进而搞一份事业。当然,妹妹成人了,这件事要征求她自己的意见才行。老五仍然运用自己的老战略方针,没有表示一个什么可否来。
不过他心里在不断打鼓,按照焕祥的说法,所有人去了,只剩下自己一个孤家寡人了,他突然想起了任得盛说的财产一半的事,他想财产一半是多少,一个人都没有了,我这些财产用来干甚么,莫非是天天都吃‘东坡肘子’和‘宫保鸡丁’吗,又去走大老爷的道路,当何大老爷吗?他始终想不出不个所以然来。
他的伙食居然是由服务员送来的,生活开得满好,他也无心去研究这些事情,一心想看一会儿老伴怎么决定吧。他不由自主想到这三十年左右的情况,是由余老太作主撮成这件事的,虽然生活充满了艰辛困难,但到底这样子过来了。好也吧,差也吧,彼此之间到是谁也没有埋怨过、迁怒过谁。说真的,让妻子过一点好的生活,是他求之不得的,但是妻子却是要离他而去才能过好的生活,是不是真的很是也说不清,因为那位任老先生,说是也要不久于人世了。那她以后会怎么样呢。
听见毕剥的敲门声,进来的却是妻子和女儿,老五怔怔地看着妻子,转眼之间,妻子已经是一个老太婆了,但是在眉稍眼角之间,似乎还能看出当初那“将合适”的影子来。他又看看女儿,曾经扎着小辫,总想吃一个甚么棒棒糖的女儿,曾经穿着一件绿色军衣的去串连的女儿,已经变成一个大龄的大姑娘了。他突然想,如果自己真能放他们一马,不但对他们,就是对自己也是一种解脱呀。
他还并没有说甚么,忽然听见妻子和女儿都哭起来了。这一来,把他的心都哭慌乱起来。在一生中,他不知怎么去温存妻子和疼爱女儿,过生活嘛,我们祖祖辈辈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他只好说,莫哭莫哭,有甚么事,你们说呀!这一发话,妻子就更是放声大哭了。老五忙叫,解放快给你妈拍一拍背,不要让她喘不过气来。
到妻子终于缓过来后,女儿首先说了:“爸,不管妈和哥怎么打算,我是不会让你一个人过的,你一辈子多不容易,到了老年,一家人散了,反而没有人给你养老送终,这怎么行?不过,我们也是太苦了,如果……”她说:“我说是如果,任伯要支持我们,你也是应该接受的,你是受之无愧的。”
妻子字斟句酌地说:“这事,对我真是一篮豇豆,一篮茄子,两篮(难)呀,我真不好处理。你任伯原是不得已而离开我和你哥的,如今年岁大了,又是一付病病哀哀的样子,远去异国他乡,而且一等我们就是差不多三十年,如今只有这末一点愿望,不答应他,你说怎么办?说不定马上就会去了?另一方面,和你爸我们生活了近三十年,好也罢,歹也罢,大家和和睦睦,养家活口,我们之间连脸都没有红过,如今一下子全家走了,在这一个深山老林中,他怎么去度过他将来的生活。你看我咋办呀,我又无有办法把我分成两块呀!我看,这个主意,最后还得由你爸来决定。”
老五从小到老,几乎都没有决定过什么事情,操心过甚么事情,也轮不着有事要他决定的,对于一个一辈子都被动生活的人,真要他决定事情,也着实难为老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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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世家』
十这种情况差不多继续了几天,最后,是汪~帮老五~定决心的。汪~说:“任先生是一个爱国华侨,在巴西的威信是很高的,说他在巴西西利亚和甚么亚松森~着可可生意和开着稻米农场的,人家为着等你们江~,~~等了三十年。况且,人家也不是没有表示,他还表过态,是一定会报答你的,这件事如果由我~理,就这末定了,那里还~考虑甚么?你说是不?”老五说,听~的总是不会错的,不过,有的事我还得想一候,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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