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小说吧 > 校园小说 > 雨雪霏霏 [目录] > 第1章

《雨雪霏霏》

第1章第一章 郁宁之死

作者:鲁芒 阅读字体选择:小字

一郁宁之死

1967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天气热得出奇。骄横了一天的太阳,终于满足地落下山去;但仍用它的余光,在西方的天空抹上了几个粉红的色块,预告明天它将以同样的姿态出现。马路两旁,法桐的叶子纹丝儿不动,只有一些能飞的小虫,在路灯的乳白色的灯罩下盲目地乱飞乱碰。树下坐满了乘凉的人,他们拼命地挥动着手里的蒲扇,驱赶着身上的热气。男人们,有不讲究的,干脆脱掉上衣,**雪白的脊梁和膀子,只穿一件短裤;妇女们则不论天多么热,也只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生怕被男人们看见自己的一小块肌肤。

笑声也还是有的,尽管天气使人的肌体和心情都不舒服。有些关心时事的人在议论着什么,声音时高时低。

“这回马尾山上的那伙人可完了,听说最近给牛派包围了,那马派只好乖乖地投降。咱县的郝为国带500多民兵参加了这场战役,马派的头头给抓起来了,给他戴手铐的时候,他还喊‘毛**万岁’呢!”是一个退休老头儿的声音。这人目光炯炯,长着一副没有胡子的长嘴巴,是那种喜欢打听和传播新闻的人。旁边的人停住了蒲扇,张着口听他的新闻。

“什么牛派马派,还不是瞎胡闹,本来都是革命的,却又分成两派,龙争虎斗的,折腾来,折腾去,弄得老百姓不得安生。听说南山县的地都荒了,草长到半人高,不知他们吃什么。”说话的是一位快嘴快舌的中年妇女。

“可不能那么说,”一位五官端正、皮肤黧黑的工人模样的年青人发表了不同的意见,“毛**不是说过嘛,要打烂坛坛罐罐。革命造成破坏,赢得的是和平建设,不能光算细账。再说,那马派虽说造过反,可马上变修了,牛派当然要革他们的命。”

不知是谁冒出这么一句来:“管他牛派马派,咱当咱的逍遥派,哪派与咱都没有关系。”人们就此转了话题,谈起一些天气凉热一类的话来。

天气因为夜渐深而有些凉意,马路上升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法桐的叶子上,时时滴下露水来。孩子们渐渐地在凉席上睡着了,人们有的唤醒孩子,提着板凳离开马路回家去了。

大约十点半的时候,从原县委大院里走出一男一女两个青年人。就着并不明亮的路灯光,人们尚能看清他们二人的轮廓。那男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十八九岁的青年,粗线条,方脸,浓眉,稍胖;那女的年纪与他不相上下,发型是那几年颇为流行的“五号”头,从额头分向两腮的头发,掩盖了她的胖脸型。他俩并排缓步向东走去,边走边谈话。“云汉,说实在的,我最佩服你那演讲的口才了。我见过那么多讲话的,包括我舅舅,没有一个能超过你的。”那女的由衷地说,声音尖而细,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我也只是个嘴。”青年男子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有些得意,“我不就是去年在辩论大会上发了一次言,把那一派辩败了,才当上个头头吗?”

青年女子停了一下脚步,向方云汉转过头,以稍仰的角度看着他说:“你一讲几个小时,口齿那么清楚,逻辑性又那么强,讲得全场都鸦雀无声,连对立面的头头们也不得不服气。”她眉飞色舞,完全沉浸在当时的情景中,“毛**叫我们在大风大浪中锻炼自己。我常想,你真是一只搏击长空的雄鹰呀!”这句话说得并不使人肉麻,而是那么自然。

的确,在这位女子眼中的方云汉,是一位已被英雄化了的青年。至于他那粗糙的皮肤,那并不漂亮的脸型,那初显轮廓的络腮胡子,则完全被他的气质掩盖了。他的那种吞天吐地的气势,洪钟般的嗓音,坚定的意志,谈笑自若的神态,常常使她联想到“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还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周瑜。方云汉,对于一向仰慕英雄的女子来说,无疑是一个偶像。

方云汉沉默良久,若有所思,并没有对女子的赞誉之辞作出明显的反应。他抬头往远处望了望,在朦胧的月光下,他的视线透过薄雾,看到了县城东边的那座无名山的轮廓。

良久,方云汉说:“回去吧,剑锋。天不早了,明天还有事。”

魏剑锋依依地离去,剩下方云汉一个人继续往东走。

忽然,马路上骚动起来,只听有人在说:“这是怎么回事哟,有病吗?”他回头一看,有一位男子背着一个人急匆匆地跑过来。近了,可以听到他喘粗气的声音。方云汉惊呆了。



“帮忙呀!你们帮我把她背到医院去!”那人气喘嘘嘘地说,放下背上的人,自己也如土委地——他实在累极了。

“来!”方云汉答应着,这时他发现,被背来的人是个女的。可是那位女子,好像一块面团子一样卧在地上,方云汉只好用手把她托起来,飞快地往医院方向跑去。

情急之下,方云汉并没有认出这位女子是谁,当把她送到县医院门诊室,放在病**后,他才认出那是本班的郁宁同学,她是本班历史教师郁文孝的女儿。此时,她双眼紧闭,面色惨白,脖子上有一左一右的两个紫红色的指印。

方云汉仿佛已经猜到了什么,且已预料到诊断的结果,他的两眼渐渐地模糊了。

急诊大夫忙着抢救郁宁,为首的是一位瘦瘦的大夫,名叫张伟臣;他简单地问了问情况,便开始诊断。他俯下身来,用手指扒开郁宁的眼皮,嘴里咕哝着:“瞳孔放大了。”他又把听诊器放在郁宁的胸口,仔细听了听,然后站直身子,摇了摇头。接着他给郁宁做人工呼吸,无效;紧接着给她打强心针,仍然无效。一切方法都用上了,还是无效。看来,郁宁确确实实地是死去了,她的灵魂也许早已到太空遨游去了,留下的不过是一具已经没有任何感觉的尸骸,这尸骸身上还有一块块湿泥巴。

郁宁之死的消息立即传开了,县医院急诊室的门口旋即拥满了人。郁宁的同班同学来了不少,其中一位是郁宁的物理教师吕斯坦的儿子吕清潭。这人五短身材,**稍向前倾,脸色黝黑而稍圆。另一位叫文海波,他身高一米七五左右,身体各部分比例协调,面皮白晰,眉毛黑而**,眉峰高耸。看其眼神,可知这不是那种女性化了的美男子,而是浑身散发着阳刚之气的好汉。

文海波和吕清潭急忙来到郁宁的病床前,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郁宁会死。但当他们看到她那张惨白的面孔,并且发现她的**不再起伏时,他们的泪水立即涌出了眼眶:他们的好朋友,他们心中的女神,就这样跟他们永别了。

公安局来人了,领头的是一位名叫邵威的相貌奇特的壮年男子。他用很尖的声音嚷道:“闪开,你们都挤在这里干什么!”簇拥在门口和走廊里的人群立即闪开一条路,邵威及其随从人员便很有派头地走进急诊室。

邵威用他那令人生畏的目光扫过了满屋子的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位二十五岁左右的男子身上,停住不动了。

“你是谁?干什么的?”邵威用一种威压的语调问那男子。

那男子生得特别英俊,身段像女子一样苗条,脸像男电影明星那样清秀亮丽。

“我是蝎子山人,上山下乡的,叫杜冰。”

“你到这里干什么?”

“是我把她背到城里来的。到了凤山中学门口,我实在背不动了,才叫这位同志把她送过来。”杜冰一字一板地说,他的样子十分老成。

“那么,你详细说说过程,要老实。”邵威说。

“好,那我就说。”杜冰垂着眼,像娘们儿一样慢声细语地说,“今天下午,我去县知青办找负责人办事,回去的时候天色晚了。当我走到凤河南岸水漫桥头上时,听到有人喊‘救命’。我判断那喊声是从东面穇地里传出的,就急忙跑过去。这时有一个人猛地窜出来,穿过小路,钻到路西的高粱地里去了。我上前一看现场,模模糊糊地见有一个女孩子仰卧在穇地里,她周围的穇子倒了一大片。”

“你接着干的什么?”邵威说,他脸上出现了一种难以捉摸的笑容,那笑容迅即消逝。

“我还能干什么呢?人不能见死不救,我马上把她背在身上,一口气跑了七八里路,在中学门口西边遇到了这位同学。”杜冰从容地叙说道,一面瞅了瞅方云汉。

“那么,你认识这个女孩吗?”邵威追问道。

“我当时没认出是谁。来到这里,就着灯光,我才认出,是常到我家去玩的那个小姑娘。她是我妹妹的同班同学,叫郁宁;我妹妹叫杜若。”

邵威又详细地问了问逃跑的那个人是什么模样,有一米几。杜冰说:“天都黑了,看不清。”邵威又问了问那人逃跑的方向。杜冰说:“好像向东北方向跑去了。”

邵威命令随从人员:“立即出发,追!”随即离开了急诊室。一会儿外面响起了隆隆的三摩托声。

十几分钟后,公安局一位老办案人员把杜冰叫去了。

忽然,走廊里人们骚动起来,一位面部十分瘦削的四十多岁的矮个子,哭喊着从人群里挤过来。云汉一看,正是郁宁的父亲——他的历史老师郁文孝。

“孩子,你命好苦呀!”郁文孝失去理智地扑过去,像女人一样苦诉着,“是什么人,伤天害理,杀了我的女儿?可怜你才刚满十九岁呀!”他使劲地用手晃动着郁宁的身子,可是,除了随着他的用力方向,郁宁不住地晃动着脑袋以外,她再也没有什么反应。也许,她身上的细胞还不会马上死去,但她的大脑里再也不会有什么感情存在,痛苦当然只属于活着的人了。

人们纷纷用手绢拭眼睛。方云汉,这位一向有泪不轻弹的男子汉,也扑簌簌地掉下泪来,他自叹没有任何能力安慰他的老师,只是无奈地望着郁老师那未老先衰的小身躯,那渐生的华发。

魏剑锋也早来了,只不过她是挤在门口的人群里,未能来到郁宁身边,方云汉没有注意到她。她虽然对郁老师没有好看法,认为他也是运动初期被整过的一个,然而她毕竟也是女人,见此情景,也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

接着又来了几位老师。一位是吕清潭的父亲吕斯坦,五十岁左右,是郁宁的班主任。白发已丛生到他的头顶,但他的额头大而明亮;眼角多皱,但目光中充满着智慧。他有一副十足的学者风度,即使在十分紧急的情况下,他的动作也是沉稳的。随着他进来的还有郁宁的政治老师宋仁初,他是一位看似年轻、而实际年龄却已过不惑的老教师。还有一位三十多岁的教师,面孔白晰却不怎么好看,他是郁宁的语文老师单硕。

见郁文孝老师如此伤心,三人也不由得掉下泪来。吕斯坦上前摩挲着郁宁的短发,唉声叹气一番。宋仁初猫下腰去,观察了一阵郁宁那被扼伤的脖颈,毒毒地说:“是哪个坏蛋,把个孩子害死了?逮着他,非剥了他的皮不可!”他是那种看起来斯文,实际暴躁易怒的人。单硕则用双手扳着郁文孝老师的肩膀,无效地劝慰着他;而这好像使郁文孝变得更加**了,他嚎啕大哭,狠命地再度扑向女儿。

职业的原因,大夫们是不会轻易流泪的,因为他们天天和病人打交道,也免不了常常见到死亡者,这使他们适应了环境。但在此情景下,张伟臣大夫的眼睛也**了,他从瘦脸上摘下眼镜,拿手绢拭了一下双眼,然后再戴上。

火车运行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声响,人们开始时对它还感到刺激,后来却觉得它单调乏味;郁文孝不断重复的那些哭诉的话语,渐渐地使人们感到疲劳,加之时间已到下半夜,大家便陆续散去了。走廊里开始空荡起来,急诊室里的日光灯似乎变暗了。郁文孝的嚎啕变成了啜泣——他已经哑了嗓子。另外几位老师都有些困乏,有的打起了呵欠。

不知什么时候,有一位小个子壮年男子站在了急诊室的门口;因为不为人们所注意,他故意地咳嗽了两声。方云汉冷冷地瞅了他一眼,现场的几位老师一起回头瞅了瞅他,大家立刻有一种悚然的感觉。

他叫胡言森,是学校里的一位挂不上号的小干部。他长得下巴尖尖,两腮凹陷,因而颧骨显得高一些。一双褐色的圆眼,像猫头鹰的眼睛一样锐利而有神,因而,运动一来,他也就像猫头鹰到了黑夜,精神立刻振作起来。他时刻警惕着“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观察着那些“牛鬼蛇神”的行动;一旦觉得某人形迹可疑,便飞扑过去,用利爪抓住他们,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早在运动初期,吕斯坦等人就吃过他的苦头。此时,胡言森以领导的姿态安排道:“天不早了,你们回去休息吧,明天再处理。”可是谁也没有理他。

“郁宁呀!”忽然门外有人喊,一位细高个儿的青年踉踉跄跄地闯了进来,像喝醉了酒一样,他显然是过于激动,“郁宁呀,一朵美丽的牡丹,为什么突然凋谢了?命运,你为什么这么无情!你让严霜在春天降落,打死了这一株无辜的鲜花,你让狂风折断了这根芳枝,让洪水淹没了小洲上的芳草,让暗箭射死了在天上自由飞翔的云雀。啊啊,是哪一双罪恶的黑手,扼死了这如花的少女?”

这人叫张可夫,是高二的语文教师,平时好写诗抒情,所以得了个“青年诗人”的称号;也正因为他好写诗,所以运动初期挨了整。他的罪状是写了一些意境朦胧的诗歌,因而他被打成了反革命分子,大脑也受到了严重刺激,平时不发作,一有刺激性的事,他就发起神经来。有人说,他是真正癫狂了;也有人认为,他是装疯卖傻;还有的老师认为,张可夫正像鲁迅笔下的“狂人”一样,是最清醒的战士。看法不同,各有角度。但最能洞察张可夫的内心的,莫过于胡言森了。

此时,胡言森站在一角,似不经意地观察着眼前的这些人。他藏威不露,把每个人的表情动作通过眼睛印在大脑上,通过耳朵将人们的话语录在大脑皮层上。

渐渐地,窗外天色发白了;又过了一会儿,天色发亮了。

郁文孝老师已无力哭泣,相当疲倦;陪着的几个老师也疲惫不堪。

太阳出来以后,一位老公安人员带着法医来了。那公安人员四十岁光景,皮肤黝黑,目光明亮闪烁。他叫郇斌,在公安局干了二十四五年了,但还只是一般办案人员。

法医叫大家回避。人们扶着郁文孝出了急诊室,来到走廊。半个小时后,郇斌与法医从急诊室走出来。人们便扶着郁文孝来到郁宁身边。这时,郁文孝又干嚎起来。

“回学校去吧。”吕斯坦老师提议道。蹲在地上的宋仁初赞同他的意见说:“反正人是不活了,得想办法处理后事啦。”

七点钟,郁宁的尸体被拉回学校,停放在一间闲房子里。

不久,郁宁的两个朋友——杜若和郑子兰来了。她二人昨夜在杜若家玩耍,因天色已晚,郑子兰也就住在杜家了。

杜若是一位气质娴雅的姑娘,约摸十八九岁。她身材颀长而线条流畅,一双乌黑的长辫子,一直拖到臀部;几束秀发覆盖在她的略高的前额上;眉毛修长而上挑,在长长的睫毛下面,是一双透着刚气的美丽的大眼睛;鼻子是端庄秀丽的希腊式的;**轮廓清晰,棱角分明。可以看出她有一种刚强的内在气质。她穿的仍是文革前早就流行的那种蓝学生服,此时颜色已褪,有些旧,但这恰好衬托出她的朴素和大方。

如果说,杜若是属于那种外柔内刚的女性的话,郑子兰则不仅性格泼辣,外形也给人一种刚健的感觉。她腿长臂粗,肩膀很宽;留短发;白晰的面庞显得略胖;在那清晰的眉峰下面,有一双眼白较大的眼睛,表明她有一种桀骜不驯的性格;微突的嘴巴则显示出这位少女能言善辩的特点。

杜若是杜冰的妹妹。杜若和郑子兰的关系如同人和影子。

一见到杜若来了,熬了一夜、十分疲倦的方云汉立刻提起了精神。

郁宁的尸体停放在一张黑红色的大办公桌上,身下铺着一领用芦篾编成的新席,身上盖着一块白洋布。

面对着好友的尸体,看着那张苍白的脸,素日十分泼辣的郑子兰“哇”地哭了。文海波用手臂擦起了眼泪。年纪不大而相当沉稳的吕清潭也哭得眼睛红红的。只有杜若,却出奇地冷静,她没掉一滴眼泪,但人们可以从她那两颗深邃的大眼睛里看到一种非凡的气质。是忧郁,还是悲哀?是无情,还是刚毅?有谁能作出结论?

杜若靠近了郁宁的头部,用那双纤细的手,蘸着水给她的朋友洗脸。有人递过一把木梳,她又给郁宁仔细地梳理起头发。梳罢,她垂着眼睑,久久地看着死者的面孔。那是一张多么迷人的脸呀,高高的鼻梁,一双弯弯的柳叶眉。那双眼睛,本来像秋水般清澈,幽深,叫人心动,可是,今天,不,从昨天晚上开始,它们就永远闭住了。“不,她也许没有死,她是睡着了吧?她正在做一个美好的梦呢。不信,你看,她的长睫毛好像在动。郁宁呀,快快醒来吧,这么多人为你痛苦呀。快快醒来,咱们一起到凤河的芳草地上玩耍,追逐,戏嬉,听林间的黄鹂在鸣叫,听凤河的流水在唱歌。我们脱掉鞋子,一起走进河水,看那清清的水濑漫过长满青苔的石子儿,看那活泼的小鱼儿在迎着水花畅游。醒过来吧,郁宁,让我们一起登上城东的那座无名山,然后向遥远的天边眺望。我们常常幻想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一个世界,那里没有喧闹,没有污秽,没有干戈,那里是那么静谧,那么温馨。晚上,月亮出现了,娥眉弯弯,清辉柔柔,多美呀。醒来吧,朋友,我们在等着你呢!你为什么先走了,你到哪里去了呢?你到天上去了吗?你如今变成什么了呢?不,你没有死,你好像在微笑呢。”杜若默默地说。

面对死者的尸体,有的泣,有的嚎,有的沉默不语,人们用不同的方式表示着对死者的哀悼。昨夜守着死者的那些人已欲哭无泪,坐在铺着干草的地上,倚着墙打起磕睡来。方云汉早已被左军叫去参加什么会去了。瞌睡的人们没有注意,昨天到过门诊室的胡言森早就站在窗外,往窗户里面看了许久。他要干什么,他自己知道,了解他的人也都知道。

“郁宁呀,我的好孩子呀,你怎么就这样离开了我们呢?”忽然,一位中年教师闯了进来,他悲痛欲绝地喊着,然而他的声音却不像是自然发出的,“我来得太迟了,实在对不起呀!”

一见杜若在场,这中年教师立刻收敛了他的戏。

“杜若在这里吗?我想你早就来了。”他说。

杜若有些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

这人叫吴梦溪,是凤山中学美术教师。印度人一样肤色的脸上,横着一对挺有精神的眼睛;头发往后梳着,黑得发亮;穿一件棕黄色的短袖衬衣,有一种大都市人的气派。这人特别愿意跟女学生打交道,有人戏称他是凤山中学的福斯塔夫。他的装腔作势,也被胡言森摄在眼里,记在心里。

胡言森也许没有察觉,在北窗外面,至今没摘帽子的右派,音乐教师柏永芳在抹着泪。那是一位胆小怕事的人,右派帽子压在头上,他不敢近前。

天气比昨天更加炎热,理智的人们知道,郁宁的尸体不能再这样搁下去了。当那象征丑恶的绿豆蝇嘤嘤飞来,在郁宁那张苍白而美丽的脸上得意地飞来飞去的时候,人们更加黯然了。凶手扼杀了这一正当华年的生命,苍蝇则要进一步把这生命的遗骸变成自己的乐园。唉,大自然就是这么无情!

凤河南岸,有一块突起的空闲地,那里长满了酸枣和蒿类植物。解放前,这里是穷人们埋葬夭折孩子用的。时间久了,那一个个馒头样的小坟冢也就连成一片了。文革前,每年的旧历年前,或者清明时节,常有白发翁媪来给已故数十年的孩儿们扫墓上坟,后来扫墓者就渐渐少了。又因凤河涨水,年年遭受冲刷,也就看不出那些“小馒头”的形状,便剩下眼前这个样子。

这已是郁宁死后的第三天了。下午五时许,天色阴沉下来,送葬的人们出发了。革命时代,旧的送葬形式不能再用,新的形式还没有建立,只好一切从简。宋仁初、单硕、吕斯坦和文海波四人抬着装有郁宁尸体的薄皮棺材(这棺材是经县临时权力机构联合司令部批准,由学校出五十块钱购买的),向郊外走去。痛不欲生的郁文孝由杜若和郑子兰搀扶着,方云汉和其他的同学老师跟在郁文孝后面。一支送葬的队伍,缓缓地行进在通往凤河的路上。大约五十分钟之后,棺材停在凤河南岸的那块空地上。

“唰——”从凤河岸的杨树林里刮起一阵旋风来。这旋风裹着夭折的树叶腾空而起,刮得人们睁不开眼睛。片刻,那旋风又向东南方向旋过去,然后掉过头来,盘桓在墓场附近。人们一个个惊呆了,他们大都不信鬼神,但是,郁文孝却立即想到了《窦娥冤》里面的情节:窦娥死后,血溅白练,六月飞雪,楚州三年亢旱。“也许这是女儿在显灵吧!”他想,接着又用嘶哑的嗓子哭诉起来:“孩子,你死得冤枉啊!你才十九岁呀,你离开爸爸太早了!可怜你从三岁就没了妈妈,爸爸含辛茹苦地把你拉扯大,又供你上学,没想你就这么走了。孩子,你若是个孝顺孩子,每年的清明节,我来给你扫墓的时候,你就显显灵吧!你要是想念爸爸,你就来到我的梦里吧!啊,孩子呀!”众人也随之声泪俱下。当棺材落进墓穴的时候,天上落下几个大雨点子来。有人说:“老天也在流泪了。”人们在痛苦中掩埋了郁宁的尸体。这时,天色昏暗,一道电光将阴云劈开一条缝,接着刮起一阵凉风,看来将有一场大雨到来。

张可夫老师从裤兜里取出已准备好的悼词——其实是一首诗,面对着郁宁的新坟,极悲愤地朗诵起来。这首诗的前半部分赞扬了郁宁的高尚品格,控诉了杀人凶手,用的是现代自由诗的形式,诗的结尾则突然变成了楚辞体:

风凄凄兮雨潺潺,

游魂一去兮不复还。

子腾云兮驾青鸾,

跨山越水兮何惧路迢远。

送葬的人们禁不住又哭起来。当他们返回学校时,瓢泼大雨哗哗地落下来。不知这场雨是何兆头。









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

下一章“第2章:裂痕”内容快照:

『裂痕』

二裂痕一场大雨~过,并没有给人间带来多少凉意,天气依旧是~,~得就连树~的蝉都懒得~。早饭以后,一位二十几岁的青年,昂着头,跨着高高的步子,很~神地在大街~走着,然后拐~老~大院。这老~自从二月夺权以后,就~~了“联合司令~”的大牌子,成为临时政权办公的地方。它大门朝北,~正中有一条甬道,左边是办公区域,右边属宿舍区,一例是青砖青瓦的平房。办公区,从

~~

>> 阅读第2章 裂痕 返回小说目录

版权声明:本小说数据来源自互联网,本站只对小说基本信息(目录信息、最新章节列表信息、第三方阅读地址等)进行整理收集,我们不以任何形式提供小说正文内容的在线阅读及全本小说下载服务。 如果收集的小说公众信息侵犯了你的权益,请与我们联系,我们会跟据情节严重性对其中的信息进行删除屏蔽。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