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等，”
月，像一朵开到极致的莲。
“交魂与鬼，”
饱满的，按捺不住的光，与水。莲瓣肿胀着。
“借天手之净，”
莲下，是人躯一般的藕。因为有藕，
“遇魔杀魔，”
所以有莲。有莲如魅。
“遇神杀神……”
死魅。
李祭白从死黑的魇中醒来。
“吾等，交魂与鬼，借天手之净，遇魔杀魔，遇神杀神……”反射性地念出这段行刑誓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一贯执刀的右手。十三年前，就是伴着这一段誓言，他与另外六人抛却灵魂，成为伐桃杀手，誓死追随伐桃主人；背叛自我，以双手与良心染血为代价，执起净世之刃。
而今，他表面身份是当朝太仆身边第一司法使，责任是公平论断，依法执法；但仍坚定不移地履行自己的誓言。数日前他说是离开长安养病，其实却是接到伐桃主人的命令到了这里——神话宫殿般华美奢侈的“不归”，通俗地解释就是天下第一青楼。
他是来杀人的。他要杀的人，就是请他来的人。不归的老板娘，念指水。
本来只是一个可以做得无声无息的任务，却因为念指水的主动邀请而变得有点复杂。为什么要请他来？为什么请的是他？她竟全乎一句“关乎你所朝向的远方”将他的杀意生生压了下来并令他心甘情愿在此等候。
他所朝向的远方么？他举头望向窗外。疑问，没有人提，也就不会有人问。
月，像一朵开到极致的莲。
“不归”自成立至今十一年无数江湖豪杰一入不归。这恐怕不仅仅是因为“不归”幻想般的边界，更重要的是因为这个传奇女子。曾有人评道“绝色红颜，一笑百媚，**但不孤傲，洒脱而不厌世”；李祭白在意的是她不会武功能从横死无数名门高手的“暴雪漓江”一役中逃出生天，曾凭借芳唇两瓣镇住朝廷二百精兵。
第一次见她时，她像一茎青莲，微微泛着**的光，卑微而傲然；身姿如稚嫩松柏般磊落，俊眼如漓漓江水般荡然。她只不过一笑，沉重但洒脱，无奈却坦然；好似刮了一阵昏天黑地的风还能坚持的淡定。那一刹那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是一个疑问：为什么要杀她？
于是披衣起坐，他并没想很多，独自信步于不归之中。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天，大体也摸清了这里的地形。深吸青草泥土的芬芳，想象是在鸟瞰：不归呈长方形，四面环山，一条清澈的藕盏河贴山而过，形成三面流水的格局。一条长街贯穿其中，当心是主楼，谓之“翠绿焚花”，也就是最准确的青楼；长街串起形制自异、各具匠心的风雅楼阁，雕梁画栋，巧夺天工；长街两侧是带装居所，也都古朴典雅，但远不及长街上奢华。整个不归俨然分成内外两层，内“舍”外“界”；“舍”是做生意的，“界”是招待其他客人的。他住的屋舍“有枢”在“界”的边缘。但是，四座山貌极为相似，身处其中根本无法辨识方向，亦没有时刻之具，举目便是四山擎天的茫远壮景。来路，去路，在这个空间莫名地消失了；只留下无所思量的生活。他自己都感觉到，身上的戾气开始像山谷间的雾一样慢慢淡化。神秘的女子，神秘的地方……
黑羽，从夜的蝴蝶骨开始胀裂。
他意料之外而又意料之中地站在了念指水的门外。“栖迟”，意为“休憩”，倦倦之中带着点孤傲和不肯沦落的固守。她是……同类。也许从一开始对她的留意，就是因为她或许和他相似的气质，一种没落的高贵；不过她身上的那种感觉已经很淡了，只有他这样锋敏的嗅觉才感知得到。这种久别的味道似乎钝化了他的刀锋，也似乎没有。
“李公子睡不着？”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念指水这一问毫不刻意。
李祭白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刚才还在想面前这个女子的神情：“好耳力。”他的声音很低，起伏很小，语速很慢，好像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压迫着别人。
念指水仿佛很习惯这种压迫，轻笑：“我闻到了味道，”她轻轻倚了倚门，“没落的高贵的味道。”
李祭白无声地冷哼一下：“我不知道你的鼻子还能闻到我的味道。”
念指水还是笑：“没想到李公子不知道我能闻得到。我还以为谁都闻得到的。”
“与身份能力不相符的狂妄是一个危险的错误。”李祭白转身离开，“卑微的生命应该盯着更实际的东西；我的视线只会越过你看向你所不能涉足的远方。”话音未落，他已消失在念指水的视线之内。
就在他行如瞬移之间，一阵难以言述的香气掠过，极清嫩，却幽绵不绝。倘若换作别人，必定当成了哪里的花香。然而他是李祭白，李祭白能看得很清楚，一名少女与他擦肩而过，那感觉就像一茎纤细的莲藕：一双笑意盈然的天真的眼，眼角却是极媚的——一种和她十四五岁的年纪极不相称的媚；头发自然地散开着，刘海儿轻巧地没有遮到眼睛。
伤离别，江湖第一轻功。李祭白对少女的容颜没有任何反应，只在脑海中显现出这有意义的九个字。接着他的耳边便只回荡着凭借他超凡耳力听到的念指水的最后一句话：“你不是明明看到我了吗？”
他身形骤然慢了下来。他……的确已经看到她了。
不过，那又怎样呢？卑微的生命只是卑微的陪衬。
不过——他目光微微一凛——为什么会有两个人的“气”一直跟着他？一个锋利，一个模糊。是没落的贵族的味道太有诱惑力了么？是他体内的姑师族的血太有诱惑力了么？
姑师，曾经是西域的一个小国。每个拥有姑师族血的人都有异能力，比如预见，读心，御毒等。有叶姓王族，宛姓护族，和李、由、初、林四大贵族。王族能预见以引领国家沿正确的方向前进；护族则运筹以保护王族；李氏治愈，由氏御毒，初氏隐身，林氏嗜战，共同辅佐王族。然而姑师十三年前被灭掉了，本来就稀少的人口骤减；难得存活下来的则流散在汉。李祭白正是贵族李氏正统子孙，如果姑师没有被灭掉，他将继承父职。李氏所谓的“治愈”，顾名思义，是治愈一切的异能力；但是当年逃亡时他产生灵息的“镇”受到重创，所以李祭白很少使用“治愈”，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能尽而死。
话说回来，由他们七名杀手和伐桃主人组成的“伐桃”其实是姑师存活血脉中最强的集合。不过他们彼此并不曾见面，只靠着“伐”字别件和吟唱歌相互识别。
莲月，已经开过荼靡。
再刺眼的太阳，也比不上月的张力。
“有枢”的门板就快被砸烂了。李祭白面无表情地打开门：什么也没有。通常这种情况——他将视线慢慢下移——果然，是因为卑微到矮：一个小鬼蹲在他门口。脏兮兮的手脚，脏兮兮的衣服，脏兮兮的刺猬头，却出乎意料的有一双明澈的大眼睛。
这小鬼用一种近乎断节的发音方式开口：“我，要，吃……”
门被无声地关上。
然后被无声地毁掉。
那小鬼干脆把门变成粉末，大大咧咧地到屋里亲自觅食。桌子上，茶几上，书橱里，衣柜里，枕头旁，床板下……
……
倒是很安静。
李祭白早已在去“栖迟”的路上了。思考被打断没关系，门被砸烂没关系，食物被吃没关系，房间被占没关系，全部换掉就行了。这种卑微生命的行为真是难看；不过说起来，不归里怎么会有这种动物？
可惜念指水没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她只是风情万千地斜倚在靠背上，用手指支住脸颊说：“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动物；而且呢，不归已经没有地方可以更换了。”然后她就那么看着李祭白，带着点隐隐的笑意，像极了雨后一株山茶。啧啧，这个冰块真的没有表情变化的说。不会高兴，不会悲伤，连生气也不会；如果非要找个表情的话，那就是昨夜对她严寒般的鄙夷、厌恶、或是警告了吧？不过他倒是从未问过她一个为什么，就是请他来这里的那个为什么。看着他再一次从自己面前冷冷地悄然不知所踪，念指水改以掌心托住下巴，笑意中多了一点点玩味：“小动物么？”
只当是散了个步，李祭白又折回“有枢”。不明生物没关系，不能更换没关系，全部处理掉就行了。
室内的温度由于他的回来很明显地下降了一大截；然而那个张开四爪霸着他的床和被睡相极其难看的小鬼正和周公打得昏天黑地难解难分。说真的，李祭白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情绪变化，现场反映给他的只是一个“事件”，他需要做的就是以最高的效率找出解决办法并执行而已：首先把被掀开，接着把那个小鬼拎起来，最后扔出窗外。
恩——李祭白看着蓝润的天空——刚才想到虽然不归本身的地形确实有迷惑的作用，但还不至于严重到那么多高手找不到出路的地步，所以不归的四周应该有类似与结界的东西。可是完全感觉不到“息”的存在，是“术”吗？这么强大的“术”他以前还从来没见过，不仅镇住了空间，而且镇住了百来个人。如果他的镇没有受创，不知道这个空间还能不能保持稳定？
这时掠过一阵隐隐的清香，一个纤灵的身影泠然荡过半空里去；纯真的眼，轻巧的媚，好像半空里绽开的一朵迷迭香；空气都突然变得清爽宜人。
伤离别。昨夜的少女。做了八个字的判断，李祭白低下头，却迎上一张特大号的脏兮兮的脸。那小鬼天真无邪地盯着他，然后伸出两只爪子抓住他的两只耳朵。
……
李祭白揪住小鬼的耳朵，然后丢了出去。
窗被无声地关上。
又被无声地毁掉。
爪子抓住他宽大的袖口，眼睛渴盼地看着他，身体被他的大手提起。
“对，不，起。”小鬼居然在很乖地认错，也许可以考虑……
“我不知道你也喜欢吃小甜甜。”小鬼的眼睛已经盈满了泪水。
被放下——没有，接着被举了起来；再被放下——没有，又被举了起来；这次是放下了——没有——是直接被从另一个窗口精准地扔出去了。
……
另一扇窗被无声地关上。
会有那么多甜食是因为每次送来的他都不吃，绝对不是私藏。他是不会做那么卑微的事的。呃，刚才碰到那个小鬼把护腕弄脏了，应该清洗一下。对了，不归里面应该还有拥有姑师族血的人，不过可能距离太远了，他所感受到的灵息并不清楚。还有那两个一直跟着他的“息”，为什么没有动静呢。
但是，为什么另一扇窗也被毁掉了。
李祭白视线一敛：说起来这个小鬼能悄无声息地毁掉东西——也能又一次地坐在他**？接着那呆小鬼就很开心地“呵呵”抓住他右手食指了。
好快。这样瘦小的身体能这样快地移到他身边，也算是一种不易吧。不过这次他已经什么都不打算做了。和这个小鬼“打交道”只能导致两个结果：一是时间被浪费，二是房子被毁掉。所以根据具体情况分析，应该采取“忽略”的手段；而为了更好的“忽略”，他必须做三件事。
“第一，请修好这里的门窗。第二，今后请送两人份的食物。第三，请准备一缸水。”李祭白冷冷地对面前两位姑娘说；虽然使用了敬语，他的口气依然不很客气。不过樱桃和红烛毫不介意，很和善地微笑道：“恩，您请稍等。”然后就去准备了，她们专门负责“界”里的客人们的饮食起居。因为念姨交友范围广，朋友也都很特别，所以不论怎样要求古怪脾气古怪的客人她们都招待过；遇上像李祭白这样讲话有条理还使用敬语的人还有点不习惯呢。
她俩很有默契地相视一笑。樱桃先开口：“听说小姐回来了呢。”
“恩，昨晚就回来了。”
“小姐和宛少爷的感情真好啊。念姨对他们也很放心，看来不久就会成亲了吧！”
“恩，应该会吧。”
“不过，李公子要一缸水做什么？”
“自有用处吧。”
“也是哦。”
樱桃红烛的对话很轻易地就飘进了李祭白的耳朵里。小姐——一双笑意盈然的天真的眼——昨夜——江湖第一轻功伤离别——是那个少女么。恩……这和他要思考的主题无关。他要考虑的是，念指水为什么要找他来。这个任务的时间拖得有点长了。这么多天索然无味的生活已经开始腐蚀他的筋骨了。“关乎他所朝向的远方”，真的有那种东西的存在吗？难道他是被……软禁了吗？那两个普通人的“气”难道是……监视？他果然太相信她了吗？
不，不归如果能关得住他，那就是能关得住；如果关不住，多加两个人又能做什么？念指水不会不懂这个道理。而且今天她说不归的房间全满了，可见她的确是在召集人马。也许疑问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一只黑手从他肩后伸来。李祭白出手扣住——过，肩，摔。
那小鬼却出乎意料地稳稳落地。
接着却又出乎意料地号啕大哭：“哇啊啊啊~~那个……”
“安静。”
小鬼完全没有听到：“哇啊啊啊啊~~我想……”只是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感到一把寒意逼人的刀正指着他的眉心。
然而这把刀其实不存在。李祭白只是做了个握着刀指向这小鬼眉心的动作而已。
“不管什么话，我都不喜欢说第二遍。你听清楚了。在你我不得不相处的这段时间内，让自己做一个像样的被忽视的东西。保持安静，禁止打扰。我虽不滥杀，但也不戒杀。给你十个数的时间陈述自己的观点。十。”
“恩……那个……我……”
“一。看来你并无异议。就这样吧。”
“嘎？！”
有人敲门：“李公子。您的晚餐送来了，水也已经准备好了。”是樱桃和红烛。
“端进来吧。”刚才那种锋芒毕露的“寒”被一种生人勿近的“寒”所代替。小鬼听到有饭吃了，眼睛开始冒出幸福的泡泡；可就在他要窜向美味时却被人拎了起来。李祭白揪住小鬼的衣服，径直走出门去，把他丢进水缸里。
“啊！”这一声却是樱桃发出的，“李公子！我们准备的是冷水！”
李祭白面无表情地走回来：“我要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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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卷夜色成眠』
沙，漠然地变换着姿态。月，被～蚀得仅剩残骸。～糙的风，簌簌地打磨着肌～，意～唤醒一寸一厘的神经。这里～～彩沙冢,也～知情门。这样的气候本不适合～子居住，但就是有个～子住在了这里，而且一住就是二十七年。她就是知情门主典玉佻。偏高的骨感～材，暗麦色的皮～，单眼皮的单凤眼，她从来不是别人～中的美人；但～扮～装后倒不失为一位气质孤高的公子，别有一番味道。所以她通常作～子装束，从来不怕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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