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祭白冷冷看了她一眼。为什么用这种口吻和他说话,好像他们是很多年的朋友一样。虽然别人看不出来,他自己却很清楚,他刚才微微地失神了。
念指水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地继续笑道:“分析案情呢?我带你到每间房里走走吧,应该会有帮助。恩?”她微微侧了侧脸,询问他的意见。
她改变了称呼。“李公子”和“指水”被“你我”所取代,虽然相互之间没有礼节性的改变,但距离被隐隐地温柔地拉近了。
李祭白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走吧。”
念指水笑着跟上他。她的笑容,入世又出世,深情而淡漠。
“在这里还好吧。”她走在他左肩稍稍偏后的地方,“饭菜可对口味?睡得可还安稳?”
“我都一样。”他只看着前方,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本来担心像你这样的人会很挑剔。”
担心?他瞥了她一眼。
“真的。其实在见到你之前就想象过,当朝太仆身边第一司法使会是一个多么挑剔多么一本正经的人。果然,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对别人很挑剔。”
“是么。”可他认为,不是他很挑剔,而是别人太差了。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信仰,每个人都在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或许粗鄙,或许浅薄,但那是自己的生活不是吗?我们都只是平凡的人,并不需要把每个人的生活装在眼里。”她顿了一顿,然后嗤笑一声,“当我多嘴好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走吧。”说着她走到前边去了。
生活么。李祭白有点认真地在想。当他还是李氏贵族的少爷时,大家告诉他的是规则、职责、权利,没有人跟他讲“生活”;后来加入“伐桃”,主人告诉他的是信仰、天下、生死,依然没有人跟他讲“生活”。所以这个概念,很模糊。现在却突然有个人跟他讲“生活”……他的视线落到前面那个纤细伶仃的背影上。念指水,是个什么样的人?
两个人,一前一后,都在想着些各自的什么;可他们的身影,抛却了彼此间的尚未消除的隔阂,在日光的映照下,慢慢沾染上了温暖的金橘色,慢慢弥散出一种静默的隽永与默契。记忆,忍不住含着感动的泪,轻轻拥抱这一刻;这也许再不会有的一刻。
“轻帏重幔彩帘深,眉眼对镜描梦痕。寒鸦惟恐惊碧树,小楼琴曲几回闻。相思眼,已难嗔,酒凉杯暖凭谁问?人去风华成尘土,总是姻缘两相分。”
她轻轻地唱,他静静地听。
风也停下脚步,不敢打扰。
但就是有人不解风情地乱插一脚:“念姨?你和‘那个’在一起做什么?”逍予绯坐在他们身旁的屋顶上笑吟吟地问,两条腿悬在半空里荡呀荡的。上次听到小鬼叫李祭白“那个”,她就活学活用了来。嘻,下面这两个人间的气氛有点……哦。宛滕自然也在她身边,温润地笑着,方才宠溺的神情还没褪去,致意道:“念姨。”
李祭白脸色骤冷。念指水却嫣然一笑,反问道:“那,你和腾儿拉着手做什么?”虽然衣袖很长,但这种事怎么可能逃过她的眼睛。
“谁说这是拉手?”逍予绯不动声色地反扣住宛滕手腕,“大宛不舒服,我这是在给他把脉。”
“是么,呵呵。”念指水笑得意味深长。
“切,不妨碍你们了。大宛,我们走。”说着就不见了踪影。
念指水回头对着李祭白笑笑,略微有一点点落寞;然后继续走。这样被打断,很尴尬。
又沉默了。
“昨晚,”没想到是李祭白先打破沉默,“本来不是要告诉我们一些事情的么。”
“恩。”念指水换了口气,“虽然应该等大家聚齐时说,但楼先生出了这样的事,只怕……”她顿了一顿,后半句没说出口,转而问道,“当今江湖的危险人物,你认为当数谁?”
他充满警戒地看她一眼,思索片刻,道:“依我看当有两位,一是‘鬼公子’西莲恋臣,二是知情门主典玉佻。”
“为什么不是葛生殿主、伐桃主人,或是……我?”她看着他笑。
“你们都没有野心。”他别过眼不看她的笑。
“你怎知我们都没有野心?是人就会有野心。”
“你就没有。”他的气势突然有点压人,看着她说,“你身上一点野心的味道也没有。”
“哦?”她很玩味地笑,似乎对他对自己的评价很感兴趣。
他没让她继续感兴趣,又看向别处,冷冷道:“葛生殿主步忍落,人称‘棋灵’,以轻功‘伤离别’而出人头地,凭运筹帷幄而震惊江湖。但他又聋又瞎,从阶下囚爬到今日地位,有了这样的毅力,哪怕再有一点点野心,也足以掌控江湖。”
“但他只是守在葛生殿里。”她赞同地点点头。
“伐桃主人,江湖第一神秘人,率麾下七名杀手在江湖上制造了一无数血案,但……”
“很明显不是在滥杀无辜。”她接住他的停顿,“虽然之中不乏帮派元老一代宗师江湖前辈,但伐桃不杀弱小,不劫财不劫色,也堂堂正正告诉世人是他们所为,这很明显不是在滥杀无辜。也许,他们有世人所不知道不了解的理由。”
他眼神一锐,看她一眼。一直以来,整个江湖都当伐桃是没有人性的杀手集团。念指水,果然不是个普通的女子;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再说说那两个人吧。”她接着问道。
“关于西莲恋臣,江湖所知道的,其实只比伐桃主人多个名字罢了,而这个名字可信度并不高。二十多年,从我记事起他就已经在行走江湖了。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他似乎只是意之所至、兴之所往而已。但他留驻的地方总会出些什么时,比如当年轰动江湖的‘暴雪漓江’一战。”
“那时我见过他。”她的目光变得温柔而茫远,“西莲恋臣是个很有魅力的人,有着无以形容的包容力,胸怀宽广,性格温厚;但我能感觉到他温柔中的尖锐。如果要说这世上对我最有影响力的人,就是他了吧。”
李祭白又是一震:这个念指水……到底有多少常人所不可能有的经历?到底拥有怎样的一双眼、一颗心,竟能看到这深入心底的许多?
“呵呵,”她又笑自己,“那知情门主典玉佻呢?”她的语气不易觉察地一沉。
“坚韧果断,拥有绝佳的头脑;下手狠毒,无所不用其极,是难得的枭雄大才,根本看不出来是个女人。她虽然涉足江湖不久,但知情门的闲事已经管进每帮每派的家门里去了,她要掌控江湖的野心昭然若揭。”
念指水深吸一口气,不无悲惋地笑:“江湖,究竟需不需要一个人来统一,谁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江湖,不能交给这样的人。典玉佻是个只顾自己玩乐的人,江湖也不过是她的新宠而已。哪怕有朝一日江湖毁在她手上,她都不会有任何感觉。”
“你虽然远离江湖,却还记挂江湖。”他冷冷地一针见血地说。
“呵呵,我多事了么?”她并不等他答话,自顾自地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这就是你动用自己每层关系请来这么多人的原因。”
“恩。”
再一次沉默了。
要阻止典玉佻么?李祭白暗自思忖。虽然伐桃的行动方向全由伐桃主人指定,但如果真如念指水所说,他想很有可能已经有人去了;并且不会是最近的事。然而不曾听说知情门出过什么事,难道……
“竟然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出事。”念指水似乎在叹气,“新任掌门死在不归,只怕和‘天阶’的仇怨是结下了。本来是准备借‘天阶’一臂之力的,现在看来已经不可能了。已经发生的事是无法改变的。”说完她自己愣了一下,不能改变?
“呀嘞呀嘞,是你们两个在这里啊。”仓南摸着头走过来,傻气地笑着,“是啊是啊,今天的天气很适合散步哇。呃?我打扰到两位了吗?哈哈,不好意思。”
“呵,是仓南先生呀。”念指水**招牌式的笑容,“有事吧?”
“哈哈,”仓南干笑两声,脸庞微微泛红,“那个……那个我……迷……啊啊啊~~”他似乎有点紧张过度,没看见地上的石头,一个大男人就当着念指水和李祭白的面轰然摔倒在地。
……
念指水生平没见过习武之人自己摔倒,尴尬地想不到该说什么;李祭白在心里暗“切”一声。仓南自己爬起来,脸更红了;很仔细地拍拍身上的泥土,笑得更呆了:“哈哈,以前这种事都是被樱桃姑娘和红烛姑娘看见的,哈哈不好意思。我是想,以前这种事都是找樱桃姑娘和红烛姑娘处理的,那个……我住的地方在哪儿?”
“呵呵,这样啊。”原来是个路痴。不过念指水毫无促狭之意,笑得很诚恳,“我送仓南先生去吧。”
“呃?那怎么好意思。不过……好像也只能那样了。哈哈,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他的脸还是有点红,红得憨厚可爱。
李祭白面无表情地打量,这个男人是在装傻还是真的迷糊到这种不可思议的程度?
然而念指水刚刚迈出步去却又停住了:“仓南先生。”
“呃?”他像某种小动物一样地呆呆回应。
“您住的地方叫什么来着?”
“呃……那个……”他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应该是叫做‘落木’吧。”
“那这个是什么?”她就指着他们面前的房屋门上的牌匾笑问。
仓南顺着她的手指抬头:“呃?‘落木’?!”他是真的吓了一跳,又下意识地摸摸头,“哈,哈,也就是说——”
“恩。”念指水点点头,“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哈~~太好啦!多谢多谢!”他孩子般兴奋地笑着,自言自语地往里走,“太好啦,终于可以休息了!昨晚迷迷糊糊地就跟着大家跑去吓死人的地方,再就没找到这里。终于可以休息了!”
李祭白的视线没有马上收回来:他体内的姑师族血就给了他这种“异能力”吗?切,真是难看。不过这个仓南还是应该留意,他很有可能在隐藏实力。
念指水转过身来:“我们继续吧?”
“恩,”意识到他们离主题太远了,李祭白转而冷冷地说,“带我到你们不归每个姑娘的房里检查一下吧。”
“呵呵,看来你已经锁定是不归自己人做的了。”她的笑颜染上一层浓浓的倦意。
“恩。没有问题。”他的意思是让她不必担心,三日之内必能找到凶手。然而念指水却更加担心了起来:如果是不归自己人做的,那和‘天阶’之间的联手就根本不可能了。
带着重重心思,她却还能笑得洒脱,应李祭白的要求带他在姑娘们的房里走了一遭。
原来“不归”里面的姑娘是按五行起名并安排住所的,住所的名字就各取二人一字。比如樱桃属“木”,红烛属“火”,她们的住所叫“樱红”。不过念指水说红烛原来不叫红烛而叫红泪,属“水”,水木相生,故安排在一处;约半年前她二人出去,一个会算命的公子说红泪五行缺火,改了她名字;但她们两人在一起时间长了,熟悉彼此的脾性,工作时也协调,所以住所一直没有没调开;即使后来红烛嫁给了楼梦好,樱红也还留着红烛的床。
李祭白一边听念指水娓娓讲述,一边留意每个姑娘屋里的陈设首饰脂粉;尤其留意了“樱红”。但是和其它房间一样,并没有发现那幅关键性的羽人翔鹭纹。除了问了问以泪洗面的樱桃腰间的纤细短管是什么、她说是苗族乐器叫巴乌跟了她很久以外,并无异样。
“似乎没有收获呢。”念指水轻轻吐气。李祭白似乎已经有了目标。照现在这种情况,找到凶手,是不归的责任;找不到凶手,还是不归的责任;不归的名誉都将大大受损。怎么做呢?怎么做才能让损害降到最低?她的大局……要怎么做才能保全?
“‘栖迟’。”李祭白吐出两个字,“那里还没有检查过。”说着径直前行。
今日游园,他有点不一样了。虽然仍然面无表情,却已经不再那么盛气凌人了。
其实,李祭白像极了曾经的某个自己,从她见他第一面起,她一直注意着他;看着他做出一些曾经的自己会做出的事。不论是对的,还是错的。她都没有一相情愿地去扭转什么;而是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然而楼梦好的死推了她一把,把她推到了他的身边。这是命运要她做些该做的事,见证些该见证的事。十一年来很少抛却她的那种落寞的厌倦,因为他,而稍稍离开。
所以她要赌,赌他已经隐约看到了轻柔的光,赌他已经隐约感到了温柔的暖,赌他已经隐约萌生了安静而悲伤的情。这样想着,她眼睛里蓦然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对他笑道:“楼先生原本房里那幅‘羽人翔鹭纹’我拿来烧了。不知是否妨碍破案?”
李祭白脸色倏然铁青:烧了!?最关键的东西被你念指水烧了!?想这种找不到证据的事情,只要你不说,谁都不会知道;然而你不仅说“我拿来了”,还似乎很刻意地说清楚是“拿来”并且“烧了”!?这样挑衅的态度……
“原来如此。”他哑哑地开口,“原来是这样。”你本就是在玩弄李某啊!思及今日与念指水相处融洽言谈愉快甚至有某刻忘情——念指水呀念指水……他满含讥讽地咬牙哼道:“里面的秘密很重要吧!”
念指水似乎倒不以为意,眉轻一挑,依然笑得妩媚如柳:“很重要,事关人命呢。”
李祭白只觉太阳穴上血流鼓动,耳鸣如潮,关节发麻,杀意横空而起!——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杀意从何而来——也许这杀意本就在他心中?!刀口机关大开、未残啸然出鞘、寒光撕裂夜色、这一刀势在必行!
——当!!!
念指水跪到在地。
但刀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落在了她手中的笛子上。
笛子是用金刚石做的,打磨得熠熠生辉,游动着一缕艳红。
这一刀并不重。念指水稍微有点狼狈地笑,“藏手如来”一刀若不是手下留情,又有谁能躲得过?
他的气息乱了。这一刀,手上不重,心上却重,所以他才会气息不稳。为什么,为什么?她跟他讲“生活”,她唱“小楼琴曲几回闻”,她讲她的大局她心中的江湖——全是……逢场作戏么?几分真?几分假?
他缓缓吐气,慢慢收刀。
念指水一口血喷出来。
李祭白像以往每次一样,冷冷地转身,冷冷地消失在她面前。不能判断,就不要判断。他只把他掌握的告诉大家,他不判断。这是一种叫做“逃避”的东西吧。切,他真逊啊。
他抬头又看到了月。月,似乎不像往常那样张扬了。
他变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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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月未曾怀人』
果然。一直在旁边的宛滕看着李祭白离去这样想。~内心~~,果然还是有着对~暖的~望的呢。原来宛滕刚刚和逍予绯~,准备回家,就听见念指~那句“我拿来烧了”。旁人,至少像宛滕这样的旁人,绝不会因为这句话而拔刀;可李祭白偏偏当成了挑衅,还失去理智地差点杀人——即使那一刀再怎么~~留情也……呵呵,当局者~呢。宛滕看看~~嫣~一片的念指~。李祭白遇~念指~,是个很好的安排呢。他果然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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