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一直在旁边的宛滕看着李祭白离去这样想。他的内心深处,果然还是有着对温暖的渴望的呢。
原来宛滕刚刚和逍予绯分开,准备回家,就听见念指水那句“我拿来烧了”。旁人,至少像宛滕这样的旁人,绝不会因为这句话而拔刀;可李祭白偏偏当成了挑衅,还失去理智地差点杀人——即使那一刀再怎么手下留情也……呵呵,当局者迷呢。
宛滕看看胸口嫣红一片的念指水。李祭白遇上念指水,是个很好的安排呢。他果然杀不了她。虽然她更多的是缱绻妩媚,但那种出世超然的温暖,对他太有吸引力;太温暖的女子反而让他觉得虚伪。不过,她太倚仗自己的聪明和魅力,以至于今夜有些过火;经历多了,难免会有这样小小的自负。
宛滕挂着笑容完美无暇温润如玉,转身走开了;这个转身,将他和刚才那个世界冷冷地隔断了,完全没有同情或是关心的意思。
今夜的月,像被诛九族的莲藕残缺的肢。
爹坐在庭院正中,等他。
宛滕一贯的笑容敛了敛,变得有点肃杀:宛棘,姑师人,十七年前出使本朝,招为驸马,成了皇上亲生姐姐妗宁公主的夫君,并被封为征西大将军。不过,事实不只如此而已,他还有一个身份。
“如何?依照你的想法派李祭白去杀念指水,如何?”宛棘散发着一种如山一般摄人的威严。
宛滕微笑,这个微笑并不那么不像他的微笑;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味道:“呵,不出所料呢。”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江湖第一神秘人,伐桃主人。
“这样。”宛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耗尽心血培养了十七年的这个孩子。十三年前,姑师国灭,他身在本朝而幸免于难,但因此而萌生了净世的想法。他返回姑师战场,只来得及救起七个孩子;他将这些孩子托付给可靠的前辈抚养并传授其毕生本领,然后带领他们执起净世之刃,想要杀出一条通向幸福远方的路——哪怕这条路被鲜血所淹没。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则是那七个之外他亲自抚养并寄予希望的孩子;从宛滕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将有关“伐桃”的一切都告诉他;然而长久以来,宛滕对他的领导方向和方法抱有异议。所以一个月前,他试着将“伐桃”交到这孩子手里,想看看他会把“伐桃”带到什么地方。李祭白被派去杀念指水的事,不过是对宛滕的一个试验而已。
要带领“伐桃”,像这样冷血的觉悟是必需的。
“很晚了呢。”宛滕很平常地笑,“爹找我应该不会只为这件事而已呢。”
宛棘脸色一沉,深深呼吸:“是时候了。”
“呐?”面对爹那仿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表情,宛滕依旧笑得温润如玉。
“是时候告诉你了。”
“爹是指,爹不是我爹的事么?”无视于爹有点发愣的表情,宛滕的笑容像流水一样舒服,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娘是我娘,爹不是我爹呢。”
“你果然已经知道了。”宛棘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娘死的时候,也就是第一次见到皇上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微微仰脸,笑容完美无暇,“和自己的亲生姐姐……原来皇上是这样的呢。”
“恨吗?”宛棘的语气并没有丝毫同情可怜。
宛滕却似乎听到了很不可思议的问题:“恨?恨谁?为什么恨?呵呵,我很……幸福呢。爹难道不认为我很幸福么?”
宛棘又是一怔:原来是这样的么?原来这个孩子是在幸福中长大的么?他本以为这个孩子早熟的笑容不过是悲伤的一种掩饰罢了。原来真的是幸福的么?宛棘似乎松了一口气,但是——“你不问你娘是怎么死的吗?”
“为情而死。”在这四个字从宛滕口中说出刹那间,宛棘以为自己又看到了妗宁的脸,那么执着,那么决绝;但再看时,却是自己的幻觉。
“你娘的死,是因为另外一个女人。十七年前,我奉姑师王之命前来献秀,恰逢你娘怀了你而皇上解救无方之时,所以我娶了她,当了个假驸马。”
“为什么会答应呢?”
“因为她的眉。”即使现在,只要闭上眼睛,宛棘也能立刻想象出那双眉,不浓不淡,有一种让人心痛的力量。
“娘……应该很爱皇上呢。”宛滕似乎全然不像是在谈论自己的双亲,“不过,皇上似乎又爱上了你带来的女人呢。”
“不是爱。”宛棘斩钉截铁地否定,“那个女人,本来就是姑师国用以牵制皇上的工具,她身上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如果没有那种力量,皇上绝不会……”
“一个摒弃世俗勇敢追求自己爱情的女人,不应该被这种权利的图谋所毁。你是这样想的吧?”宛滕神色稍凝,微微侧了侧脸,“如果我没猜错,你带来的女人,应该叫做念指水呢。”
“不,我带来的,是姑师王的女儿,叶锦书。”
“也许更名改姓了呢?”
“不可能。”宛棘意外的肯定。
“你没见过念指水,怎知她不是叶锦书?”宛滕截断道。
“你没见过叶锦书,怎知她就是念指水?!”宛棘反驳。
“不归其微舍四山环绕:东方青龙展,西方白虎崖,南方朱雀屏,北方玄武隔;有藕盏河迤逦而过,大门正南而开。”宛滕没有改变语调,但听起来就是很凛冽。宅院选址依照四灵模式,且门朝正南,正南属“离”卦,阳气最旺,一般人不避反伤;只有皇家园林才会采用。念指水必定和皇上有莫大干系。
“不归的确是皇家所建,也的确是为叶锦书所建,但念指水不可能是叶锦书,因为叶锦书十五年前就死了。”
多年自以为是的推理突然被推翻,宛滕不禁一愣,但立刻做出了一个极为敏锐的判断:“你杀了她,是吧?”虽然是个问句,语气却很肯定。
“死,对她而言,也许是种解脱。”宛棘明显是想起了当年,“政治上的勾心斗角,永远都只会制造悲剧和牺牲品。”
“可是——”宛滕疑问再起,“不归既然是皇上为叶锦书所建,怎么可能送给外人还容她当作青楼?念指水若不是叶锦书,又会是谁?”
“恩~~我是谁?”念指水闲闲倚在椅背上,漠然地,却很有韵味儿。承受“藏手如来”一刀,她还能在这儿,真是奇迹呵。她的语气虽然有些惊讶,表情却不见惊讶,就那么看着面前的女孩子。
逍予绯乖巧地笑,一双漂亮的眼睛充满了天真的好奇:“是啊,除了我娘的妹妹,拥有姑师族血的人,你还是谁?”
“呵呵,”念指水用手指支起脸颊,意味深长地反问,“那么你以为,我是谁?”
“太狡猾了,”逍予绯可爱地嘟起嘴,“如果只有我在说,那我的就全部暴露了,留给你太多机会。”
“呵呵,那么你说,怎么办?”
“简单公平,”她的眼睛焕发着自信的光,“你一句我一句,撒谎是小狗。”
“呵呵,好吧。”念指水的神色隐隐变得凝重起来,“谁先来?”
“姑师王有两个美丽的女儿,”有意地突出‘美丽’二字,逍予绯俏皮地看她一眼才说道,“我娘是姐姐,你是妹妹。”
“十七年前,姑师王施行怀柔政策,将我和姐姐分别送往比邻的强国以求自安。”那种被当作政治工具的痛已经随着时间和领悟沉淀了。
“当时的姑师护族,是一个叫做宛棘的人当家。”逍予绯并不避讳长辈名讳。
“他本是奉姑师王之命前来本朝献秀,却阴差阳错做了皇帝的姐夫,还被封为‘征西大将军’。”
“不过这场婚姻,只是皇上掩盖自己不伦之恋的手段罢了。大宛,其实是皇上的儿子。”自幼便与宛滕在一起,逍予绯又是个格外有灵性的孩子,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宛棘并不爱妗宁公主。会娶她……也许不过同情罢了。”
“但是不久,皇上却爱上了宛棘带来的那个女人。”逍予绯别有意义地看看念指水。
念指水却坦然得很:“宛棘可能觉得,一个摒弃世俗勇敢追求自己爱情的女人和一个无力于命运安排的傀儡,不应该被这种权利的图谋所毁。”
“所以他就去找他所带来的那个女人,要她离开皇上;如果她自己离开,他就不算忤逆王命,一切也许就会风平浪静。”
“可惜时间只会向前走,过去的永远都回不来了。”念指水无意中走题,又回过神来,“呵,那个女人怎么可能会爱皇上呢?”
“她让皇上为她造了这所‘不归’,然后便一入不归了。”逍予绯瞪圆眼睛看她的反应。
“呵呵,”念指水的表情就好像听了个好笑的笑话而已,“你的意思是说,我就是宛棘带来的那个女人么?”
“难道不是么?”逍予绯不信地笑着反问。
“绯儿,你把我……想得太高贵了。”她的眼睛蓦然染上一层漠然,“你娘虽然是我姐姐,却不是我亲生姐姐。她娘是姑师国母,我娘却只是一个婢女;她拥有纯正的姑师族血,也就是拥有完整的‘预见’能力,我……”嘴角一挑,她的语气陡然脱去谦卑转为傲然,“可是姑师国第一代王的预言中,在整个姑师历史中唯一的‘封印’啊。”
“阴差阳错……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呢。”逍予绯饶有兴趣地点点头。
“但是,我能够制作‘封印’的能力,在姑师国时,从来没有显示出来。姑师国上上下下都不知道,我就是那个‘封印’。”
逍予绯一愣:“那就是说……”
“恩哼,没错。姑师是一个极重血统的国家,血统不纯的我怎么可能由护族当家亲自护送呢?我身边的那位是和我有着一样身份的宛棘的同父异母的弟弟;他那不纯的血统,就好像在讽刺我一样。”她是真的已经释怀而漠然了,已经能轻松得像在谈论别人的事一样。
“那宛棘所护送的、皇上所爱上的……是我娘?”多年自以为是的推理突然被推翻,逍予绯不禁一愣,但立刻做出了一个极为敏锐的判断,“那我娘是被宛棘……”
“死,对她而言,也许是种解脱。”念指水亦明显想起了当年,“政治上的勾心斗角,永远都只会制造悲剧和牺牲品。”
“这么说,念指水是叶锦书的妹妹,也是当年献秀政策的另一个计划。”听着宛棘的讲述,宛滕始终微笑着,“她被你的弟弟送往另一个国家,却大胆地与那个王交涉并最终获得了自由?”
“她一直都是一个不一样的人。被献上的女人却说服了王,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当姑师国再次和那个王接触时,他居然表示愿意无条件与姑师建立邦交;更不可思议的是,他还说会一直保留她的王妃位置直到她自己回来。”宛棘毫不掩饰对她的赏识与赞叹。
是呢,连伐桃最强最冷的李祭白都没能杀得了她呢。宛滕的笑意不浓不淡:“果然不可思议呢,念指水,或者叫做——”
“叶兰舟?”逍予绯扑朔扑朔地眨眨眼睛,“你原来的名字?‘兰舟独上轻罗,谁寄锦书云中’?”
“呵呵,是时候了。”念指水起身走到梳妆的铜镜前,“在姑师国的时候,我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强的能力,我不仅能够制作‘封印’,而且能够根据具体情况制作适宜的‘封印’。比如整个‘不归’就是‘空间封印’的一种,不会改变封印内的事物;而这铜镜则是‘空间封印’的另一种,封印内的空间被扭曲了。”说着她把左手五指分别放到铜镜镜面上的五朵梅花上,右手从腰间取下一支钻石短笛——正是她抵挡李祭白时所用的那一支,从左手小指和无名指中间穿到虎口,吟颂道:“东之青龙展,西之白虎崖,南之朱雀屏,北之玄武隔,藕盏穿四方而过。空之灵听我号令,救赎扭曲的魂。”
于是这个木红色的空间开始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起起伏伏,错错落落,参参差差,陈旧而诡异。等一切恢复静的状态时,“栖迟”里面变成了石室。
逍予绯心头震荡过一种不安的直觉:最大的秘密就在这里;然而自小便对念姨的“封印”充满无限好奇的她立刻甩掉了这种直觉,兴奋地四下打量着。终于、终于见到了!这里应该和念姨的身份有关吧,说不定能看到什么:“原来这就是传说中扭曲的空间!通常情况下,这里应该有堆砌如山的珍宝,还应该有白骨和一个牵涉到灵异事物的神秘传说。恩~~原来摆放床的位置变成了一个很高的石棺,看来这还是个有身份的人呢。不过这石棺怎么没有盖……”
“你明白的吧。”念指水脸色有点苍白。受了内伤后解放封印,果然很吃力。
“呃?”逍予绯一边应答一边站到石棺旁的石头上。
“那是你娘。”
一具骨骼全部抽缩的畸形骷髅。
……
这也许是幻觉。为什么耳边萦绕着一支安静的悲伤的曲子?安静得让人快要落下泪来、悲伤得让人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十指?为什么?明明是令人兴奋的时刻,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
念指水把那支短笛放到她手中:“女肠毒虫,体软细长,形似蚯蚓;喜好水晶、翡翠、金刚石、绣品、古画,可从皮肤入人体。此物并不致命,能使所附之物散发致命吸引力,重可魅惑他人心智;但若附于人体,则吸食血液脂质骨髓,一旦离开人体,此人就会面容衰老,毛发枯黄发白,四肢抽缩。时间越长越严重,直至死亡。”
逍予绯就这样看着那具骷髅。
“原来如此。”她的头发散散地垂了下来,看不到她的表情,“我的外祖父在自己亲生女儿的身上放了这种毒虫,把她献给本朝皇帝以求自安;娘不愿意……”
“本来我也被施放女肠,但我早有准备;不过等我赶到本朝,你娘身上的毒虫入侵时间已经太长了。”念指水自始至终都很平静,那是……经历之后的开悟吧。叶兰舟和叶锦书虽然有着相似的命运,却因为彼此的不同而最终走上了不同的路。
“我是皇上的女儿?”
“我……不知道。”
……
然而逍予绯终于还是扬起了脸,灿烂地,笑;仿佛是一朵奔腾地绽放着的迷迭香,拼命地散发着袭人的撕心裂肺的香。她带着这样浓烈的笑意,眼泪却刺痛地流了下来:“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这样的夜,为什么不下雨?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
下一章“第6章:姻缘不是天定”内容快照:
『姻缘不是天定』
天,微微地亮了。又是~未眠。李祭白叹了~气。到底怎么了?这样混沌、茫然、不知所往。~边总停不了那句“寒鸦惟恐惊碧树,小楼琴曲几回闻”;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念指~的脸:淡定的,大气的,妩~的,厌倦的,漠然的,孤傲的,真诚的,~暖的……哪一个才是她?他把胳膊搭在额头~。为什么没有马~告诉大家?他在怕什么?他在等什么?他握住怀中的未残刀。残,你是否还锋利如昔?如果是,那他为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