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星洲是一座孤岛，远离尘世躲避在同里湖的一隅，地理上的偏远竟是他唯一兴盛起来的理由，出家的僧侣们因为它的僻静在这里安家，入世的凡夫俗子们因为它的沉寂而到这里寻找出世的感觉。这对于罗星洲来说不知是福是祸。他像一个身在方外而又未脱俗的假行僧，人间繁华地待不得，跑到这偏远的地方摆出特立独行的姿态，逃离了众人，又吸引着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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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惊眠猛地想到自己就像这罗星洲，表象冷峻，骨子里涌动着火，性情闲逸又渴望与人相处。这正如乘舟远行，本意是离疏，却少不得邀人同游，心理上好有依傍。今日同乘一船的那两个和尚身在物外，心却在凡间，然而难保他们日后不会在青灯古佛的熏陶下得成正果，变成有道高僧。自己是俗人，想的是功成名就光耀门楣，时间还长，要像这罗星洲，变得今日之繁华不知过了几百岁月。

远处一老者垂钓，隐然与天光水影一色一体，没有半点动静。苏惊眠想，他断不会忘掉自己是在垂钓，是在等鱼上钩，大不了与自己一样，也是个假行僧。

罗星洲要繁华，钓者要鱼上钩，苏惊眠要功成名就，都要耐得住寂寞。

阴云散去，天色已晚，仓惶的夕照留下阳光一指。苏惊眠仿佛看见一个人走下珍珠塔，就在他招呼夕野念真的时候。白色的风衣。

三人下塔。

江暮雪像一个幽灵站在大钟的一侧，风吹进来长发斜斜地飘拂，目光迷离，无悲无喜。

念真快步登上斗姥阁，伏在栏杆上大叫：“公牛，快上来呀。”快活得像个孩子。夕野欢跑过去。苏惊眠看着两个同伴的样子，心想自己就放不开心胸这么疯地去玩耍，不知为什么。夕野长自己两岁，念真又比自己小两岁，心境上却以自己最为消沉，言谈举止倒像三人中的老大。

苏惊眠想到这些只是转瞬间的事，脚步不停地紧跟夕野身后也上了斗姥阁。阁子中央放一面大鼓，鼓身满是斑驳的裂纹，鼓面呈暗黄色，被千百万人敲击过何止千百万次，居然不破只是个奇迹。夕野走上前去摸一摸鼓皮，趁念真不注意又摸一把他的脸，点头道：“嗯，差不多厚。”念真笑着骂：“你大舅的！”苏惊眠拉开嬉笑扭打在一起的两人，正色对夕野说：“大舅的，你敢污辱我的宠物——哎呀！”话音未完，肋下挨了念真一拳。夕野笑得睁不开眼。念真一指他，说：“你这一笑，让我想起澳大利亚的一种动物。”苏惊眠问：“什么动物？”念真推下眼镜，叉开腿做好快跑的姿势，说道：“屎壳郎！”

三人一径笑着走下斗姥阁，看见渡口处一大堆人在等船，便决定等船不挤了再回去。索性找处石桌石凳坐下，苏惊眠点一枝烟，给夕野一枝。夕野点上猛吸一口，随着一蓬变淡了的烟气吐出一个字：“爽！”念真也要，苏惊眠斜眼看他，讥笑他“乳臭未干”，还是扔一枝给他。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有些事情总是在人不经意的时候发生，比如欢乐比如忧伤；有些东西是无法捉摸的，比如有时候傍晚的天色会越来越亮，有时候沉寂许久的钟声会再次响起。当江暮雪敲响大钟的时候被震麻了双手，她不会想到这钟声会引起斗姥阁下一番不小的争论，而苏惊眠也不会想到那双手因为敲响了大钟而短时间失去了知觉。总之，傍晚的天色变得越来越亮因为云已散尽，那口大钟已经沉寂了许久因为游人已散尽。

轻幽幽的一声响，却深远悠长，久久不绝。

苏惊眠突地冲动，想要冲上斗姥阁敲响那面大鼓。这样说了，夕野大不以为然，笑他傻×一个。念真说他愚昧，苏惊眠问为什么说他愚昧，回答说“你搞啥飞机？”。

苏惊眠只好作罢，却因为不必真的去敲鼓而心安理得起来。

争论的话题由念真引起。

他说：“这敲钟的人肯定不正常。”

苏惊眠笑了。笑得不自在，心想刚才傻气一上来真要上去斗姥阁敲钟还不被他说成精神失常？这个无耻的家伙。

夕野接口说道：“我看也是,软绵绵的，不是老头子老太太就是有病或者是崇文禅院的和尚。”

苏惊眠不解，问：“老弱病残这好理解，为什么会是和尚？”

“你想，”夕野笑着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是必须的功课，一天一天地撞……这么说吧，你要是每天都重复同样的动作——昨天老板不是又让你写工作计划——你会不会烦？”

念真呵呵笑，喊道“我懂了我懂了”。

苏惊眠反问：“为什么不能是个女的？”

夕野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地说：“就算是，也该是二十五六岁以上，三十五六岁以下的小老太太。年轻的必定太矜持没有这胆量，年老的又不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苏惊眠摇头：“没道理，没道理，难道就不会有其他可能？”

“有，绝对有！”夕野表情严肃，挥手往下一切，斩钉截铁地说，“疯子，或者傻子。”

念真对这个回答失望，评价道：“你这话基本上约等于放了一个屁。”

夕野作势咬他，张嘴**两颗漂亮的小虎牙。

苏惊眠这时就像一个哲学家，思想深刻地辨析：“这个问题很复杂，从我们几个大老爷们的角度出发，潜意识里必定希望是个女同志，而且是一位美丽的女性。然后，会有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什么什么什么……，但是，这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像咱们这些老龄青年，应当实际一些，不该相信什么奇迹。所以理智地讲，我宁愿这敲钟的人不是女的，最好是个老头。万一不幸我们猜错，他不仅是个女的，并且跑去一看真像夕野说的二十五六岁以上三十五六岁以下——这也没什么，大街上多的是——，那也就罢了。最坏的情形，是个美女，那就完了。”

“怎么？”念真问。

“就等着绝望吧。”苏惊眠又举一例子，“譬如说，你在大街上见到一个美女的背影，有漂亮的身材和飘逸的头发，你会不会千方百计想看到她的脸？”夕野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同，“有这么回事。”“那就对了。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这种行为习惯源于一种思维定势。其实你并不希望那人真是个美女，相反，见她长得丑才就放心了对不对？否则，是不是这里——”，苏惊眠捂住胸口，“火辣辣地疼？”

念真不解，问：“为什么丑的你就放心了？”

“猪脑子，”苏惊眠笑骂，“最笨的人用脚后跟也能想出来，瞧人家夕野就是用脚后跟想出来的。”不理会夕野对他做出的FUCK手势，继续说：“开导开导你，一个漂亮姑娘，夸张一点就你理想中的那一种，我们倒不一定会看上眼对吧夕野——但要你见了，你会怎么想？”

念真恶狠狠的咬牙：“追，往死里追！”

苏惊眠点头，又问：“有几成把握能成功？”

念真想一想，半天才说：“理想中的吗……半成都没有。”

苏惊眠乐了，顺着自己的意思往下说：“就是，你说累不累？要是那位基本上长得比较丑，那你基本上就没有去追她的义务了对不对？”

念真一想，心说还真对。夕野哈哈大笑。

夕野发言：“谬论。真是荒淫无耻，心疼个鸟。欣赏嘛，可以陶冶情操、修身养性嘛，可以那个啥嘛！是吧，干吗非要去追？好东西就非得归自己？自私，太自私了。你要出生在上世纪末，希特勒都得管你叫大爷。并且，照你的意思，美的追不到，丑的不想要，不就打光棍了？我TMD就不明白，你们俩个小子可都是有老婆的，她们属于哪一种？丑的还是美的？”说完洋洋自得，翘着二郎腿吐烟圈。

苏惊眠笑着说：“那时候年轻，还没有现在这一套比较成熟的理论。何况，‘老婆’这个东西是谈不上美丑的，时间一长，丑的看着习惯了，美的也就一般般了。”

贾念真不认同这种论调，因为他刚刚掉进一个小妇女的陷阱，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已经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目无全牛”境界了。这是一个男人最可悲的历史时刻，傻的像头公牛，愚昧的像刚从树上下来。他宁可相信爱情这个东西可以让人“想看两不厌”甚至“旱地生白莲”，也不敢想象情人之间时间久了就趋于平淡。这是念真让苏惊眠感到幼稚的地方。

只要你失恋一次，你就会变成一个爱情杀手。

苏惊眠如是对念真说。

杨夕野是另外一种类型的人，外表戏谑浪荡，骨子里却是个痴情的种。一个女友追了三年最后无疾而终却毫无怨尤，这种男人世上难找。苏惊眠想要换了自己绝对做不到——不过，这念头要让容容知道可不得了。容容是谁？苏惊眠大学时相恋，如今正读研究生的女友。想到萧容容，苏惊眠双耳一阵温热，快一年没有见面了。

还是黑了下来，天晴得爽快利落，念真看表才五点半，冬天本来夜长。三人取道崇文禅院去渡口赶最后一班客船。刚绕过珍珠塔就听到“咚咚”的鼓声，三人都是一惊，互相望了望都没说话。苏惊眠更甚，只觉得心里颤颤的，只恨不能停下脚步跑回去看个究竟。

那是谁？

孤独的斗姥阁上江暮雪远望天际，。一根头发从她肩头滑落，轻飘飘地落下，落在阁下的一方石凳上。那是苏惊眠曾经坐过的地方。

渡口处没有几个人，个个神情索寞，玩累了的人大概都是这个样子。

上船，起锚，转弯掉头。就见离开的渡口处孤零零的站了一个白影子，暮色太深看不清楚。再看时已被船身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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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声淋漓，五分钟的航程，苏惊眠竟然坐着睡着了。罗星洲归于宁静，那垂钓的老头还在等待着，他的小舟在浅水处摇荡不止。他比苏惊眠更耐得住寂寞。

苏惊眠经常胡思乱想，或者骑着战马在沙场上纵横驰骋，或者在童话故事里与女主人公抵死缠绵。但他从不相信这些东西会存活与现实之中，所以清醒时他比谁都理智，决不允许自己有任何非分越轨的念头。比如今天的一些奇怪的事，一声冷哼，白影子，没来由的钟声鼓声，他早已置于脑后。他相信，所谓成熟就是练就一副铁石心肠，太容易感动自己的人是不会有所作为的。他忍住寂寞等待功成名就的机会。

但此刻他迷迷糊糊的睡着，免不了又为自己编造故事。等船靠岸，夕野念真唤醒他的时候竟然分不清了是醒着还是睡着，只是糊里糊涂地跟着众人上了岸。

苏惊眠隐隐记得刚才梦里自己跟谁讲了一句话：“我们都是活在天堂隔壁的人，离幸福只有一步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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