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真提出有事先回，夕野吩咐他：“回去沏好茶候着两位爷。”念真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夕野骂：“现在的年轻人真不尊老爱幼。”

苏惊眠点一枝烟定定神，等送走念真拉夕野到就近一家馆子吃饭。两口二锅头下肚，夕野明知故问道：“你猜这小子回去干嘛？”苏惊眠却起了另一个话题：“昨天我猜中密码进入公司营建部的电脑，你猜我发现了什么？”夕野嚼一块半生不熟的猪腰子，含混地说：“大量的黄色图片。”苏惊眠不笑，骂他：“你这堆鸟屎。公司要在这里建员工生活区，嘿嘿，多爽！”夕野应声道：“爽个鸟，有你份儿吗？给台湾鬼子住的吧？”苏惊眠说：“不一定啊。像你这样的老光棍，就近找一个家里有钱的，在公司混所房子，也就人模狗样的过了，多好？”夕野说他倒羡慕念真与美楠俩，两口儿在一起工作，有共同目标，什么房子啦车子啦都不成问题，孩子更不在话下，这东西快得很，再有个一两年就……“行了行了，”苏惊眠打断他，“说着说着就没正经了。说实话你们两个人我都羡慕。”夕野问为什么，苏惊眠说：“什么男人是一朵花？就是有钱有房子有地位没老婆。虽然，你跟念真都还差的远，没房子没钱，但我要更糟，除了这些不说，还有老婆，”仰脖一口酒灌下肚，抹抹嘴继续说，“尽管还没过门。”

“真理。”夕野伸出大拇指由衷地称赞。“你是一个哲学家。”

苏惊眠多喝了几杯，口拙脑热，心里明白是在瞎扯淡，说出来却是另外的话：“不行不行，充其量也就算个有思想的人。喝酒！”

两个人晃晃悠悠走出饭店，步行向人多的地方走去，准备穿过同里古镇到车站乘车。迎面两个穿戴不像良家妇女的漂亮女郎走来，绕过两人“噔噔噔”走进了旁边的高级宾馆。苏惊眠正眼不看一下，夕野却恋恋不舍地回头张望。苏惊眠忽然开口：“有时候我也认为姑娘要有些风尘姿态才吸引人。”夕野回身问：“什么？”然后撞在一个疾步走路的胖子身上。这人身材矮小，相貌萎缩，典型的江南男人模样，但是油光满面，西装革履毫不含糊。张口就是一堆吴侬软语，骂骂咧咧。夕野向来不惧这等阵势，挺直了腰板走近前去。矮胖子止住了嘴，又见旁边身材高大的苏惊眠冷冷地逼视自己，也就转身走了。宾馆门口刚才进去的两个女郎欢声笑语地迎向他，他一摆手喝道：“去去去！”普通话。夕野骂道：“狗日的土著人，算个球？可他妈就是有钱！”恨恨地呸了一口。苏惊眠拉他走。

夕野没忘了问：“你刚才说了一句什么话？”

“天气，”苏惊眠呵呵笑，眼睛眨都不眨，“今天天气真他妈的怪。”

“你这人，阴险。哪个小姑娘要看上你，将来哭都来不及。”

苏惊眠心想：我挺善良的呀？

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开过，无声地消失在夜色里。

夕野说道：“等什么时候有空了咱也整辆小车玩玩，那多舒坦！”苏惊眠在车开过的霎那感觉浑身不自在，仿佛车里有一双眼在盯住自己看。见鬼了！

他们在路口处转弯走进同里古镇，见人还多，又折进明清街。

黑色轿车停在度假村的停车场，江暮雪一身白衣下得车来，抬头望天上几颗稀疏的星，撩一把头发，在夜色里走，鬼魅般地消失。

明清街上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苏惊眠与杨夕野斜叼着烟并排走在街中央，行人为之侧目。苏惊眠讲：“我怎么觉得咱俩最近越来越像流氓？”夕野补充道：“文质彬彬的流氓！流氓无产者！”这话不假，两人都是在大学时就入的党，标准的无产阶级战士。明清街本就算不得“街”，窄窄的巷子罢了。行人遇到两个身形高大的北方汉子都绕着走。于是两人更觉着有必要挺直了胸膛，让北方人的豪气散发无余，有极强的优越感不在话下。

拐弯处有几家书画店，苏惊眠向来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就拉夕野走了进去。迎面看见一幅画高高挂着，有水的颜色山的颜色。待要细看，老板迎了过来，问要点什么。老板是个秃顶的老头，相貌萎缩惹人讨厌。苏惊眠没理他，退一步出了店门，抬头望去，一个极香艳的名字，“香雪轩”。再看中堂那幅画，一个长着长长长长的长发的古代美女站在山水间，低首含胸，闭目闭唇，人在画里，意态却无处不在，已看不到山的颜色水的颜色。远处有锣鼓声，苏惊眠充耳不闻；夕野说要去看热闹，苏惊眠随口应着。秃顶的老头拿一张名片在他面前晃动，红得刺眼，苏惊眠接过，见那上面写着：左笔反书家，陆炳顺，世界五千文化名人录……等等，什么香港××学院的客座教授，什么日本××研究中心的名誉理事，不由大为折服。环顾左右，不见了夕野，便问那老板。老头说那边有个庆祝演出，他去看热闹了。陆老板领苏惊眠看摆在桌上供人赞美的一幅幅一摞摞奖状、证书，苏惊眠胡乱的应着，偶尔合时宜地插一些感叹的词句在老头滔滔不绝的介绍中。自恋狂！苏惊眠心里骂一句。他心不在此，只记挂着那幅仕女图，盘算着要把它买下来。陆教授极自负，桌子上摆着一副笔墨，就近挂一张短笺，上书：左笔反书，欲寻同好，陆炳顺在此恭候赐教。

苏惊眠见墙上地上放满了已裱和未裱的字画，以字居多，都是反书，行楷草隶篆齐集，拿起一幅反过纸背来看，字字中规中矩，象模像样，由衷地叹服。陆老板不失时机地点明论点，说他的字画经国际艺术家协会评估过的，一平方米价值五千元人民币。怕苏惊眠不信，翻开一本厚厚的书指给他看。苏惊眠并不表现出多大的热情来赞誉他并说些“五体投地佩服至极”的话，老头便不大高兴，撇下苏惊眠去招呼其他的顾客。苏惊眠乐得如此，没人纠缠了，又去仔仔细细地欣赏那幅画，却未注意身边已经站了一个人也在抬头看。画的右上角留白处题了两行小字：兰心慧质，旖旎**。苏惊眠心想这几个字写的不妥，他一下就想起另外一句，仿佛现成的留在脑子里，单等这幅画的出现。是《洛神赋》里的句子吧？几个字顺序走过脑际：宛若流风之回雪。再细想只能算半句，往下搜寻，脑子里空空的，一个合适的字也没有。

陆老板不耐烦，抬高嗓门冲苏惊眠喊：“小伙子，要关门了——”苏惊眠正苦思冥想，受这一吓，神经质的一声大叫，旁边那人应声倒地，是江暮雪！

夕野在人群里看台上的演出，同里古镇戏剧节暨秋冬服饰展销会的大字条幅高悬在舞台上方，几个身形高挑的模特儿穿着臃肿的棉服在台上走来走去。正纳罕“戏剧”可以跟“服饰展销”扯上边，就听到了苏惊眠的叫声。回头远远的看，苏惊眠好好地站在那里不像有事的样子，暗骂一声“丫挺的搞啥飞机”，并不在意，重又集中精神在众模特儿中间找寻面目姣好的那一个。

江暮雪倒在地上，不知怎么竟忘了爬起来，只是羞愤地盯着苏惊眠。苏惊眠一脸尴尬，欲伸手扶她起来又不好意思，想说些抱歉的话又无从开口。陆老头在一旁嘿嘿地傻乐。倒是陆老头的老伴，一个面目痴钝的老太婆扶江暮雪起来，问摔坏了没有。苏惊眠这才嗫嚅着说一句：“对不起。”并不敢看她一眼。

夕野看表，已是八点多，回头找苏惊眠回公司。见苏惊眠怏怏地走出“香雪轩”，忙问怎么回事。苏惊眠说不知道，没什么，一个人跌倒了又爬起来了。夕野笑他扯淡，拉他往车站走。苏惊眠心事重重，这时顿足不前，说道：“不行，我得回去一趟。”“干嘛？”“买下那幅画！”夕野叹了一口气，骂道：“像你这样的，应该油炸了喂狗。”

字画这东西，本来富人买了是装样子附庸风雅，不富不穷的人买了是给富人送礼，而穷人买了，说明这人不但穷，而且酸。苏惊眠要买，但他三种人都不是。且不论这画本身好坏，但只为了刚刚那件蹊跷，也该买。苏惊眠一声惊叫，吓倒一个人，说不定画上的人就有了灵性，画也不再是普通的俗物了。苏惊眠骨子里并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有中意的东西便会马上决定买下来。今天这画买得并不顺畅，一波三折，就更有必要得偿所愿，否则亏心。

香雪轩并没有关门打烊，江暮雪却已不在。苏惊眠松一口气，直截了当地提出要买那幅画。夕野仔细看，一个极美的美女穿着极少的衣服站在画里摆出极诱人的姿势，不由大乐，俯在苏惊眠耳边说：“你真无耻！”陆老板开价两百，夕野口气决绝地说：“一百！”陆老板犹豫不决，老太婆立即说行行行，一边取下画来卷起，说：“你们小青年就喜欢这样的。”

付钱出店，陆老板没忘了追上来另赠一张缩微的奖状复制品，还有名片。现在的文化人多精明，知道拿名声换银子。苏惊眠想。

苏惊眠走着走着，却有些莫名的失落感。

所以说，人生有两大悲哀，一是想得到的没得到，一是想得到的得到了。苏惊眠体会到这句话真是真理，**的，**裸的真理。他脑子里仍在想着半句题诗：“宛若流风之回雪，……”。

大约不靠近旧历的十五，这个时候月牙儿才升起来，石板路上树影斑驳，形迹黯淡。路两旁有众多的饭馆与美容店，大批的男人女人分性别拥挤在里面。饭馆是男人的天下，只服务员都是清一色的小姐；女人们则齐集于美容店，理发师们却都是男的。苏惊眠心想这个世界越来越他妈复杂。

月儿亮了起来，夜空澄澈得让人身心轻浮。三元桥上不少人在赏月。在并不寒冷的这种江南的月夜里，大俗的人也会变得大雅，踏着月色登高，看看景，谈谈天，风骚一把褪一褪白日里沾满身心的尘埃。

苏惊眠走上桥，望见水里的弯月，想想怀里的画，不免又搜肠刮肚地苦思冥想。画上的美人像什么？象花？太俗。象仙？本来就是仙，也不好。倒真像今天遭遇的那个女孩子，纯白的衣裙，乌黑的长发。那是个女“孩子”吗？这倒没仔细看，如今的漂亮女孩子都是看不出年龄的。白莲花。苏惊眠想到了这种最纯洁无瑕的花。再想下去，有一股邪气。月光下的白莲花。清花照月？流风回雪，清花照月？妙极了。但好像不是《洛神赋》中的原句吧？不管了。仔细品味，“风、花、雪、月”四个最香艳的字全都在里面，太那个什么了；读起来荡气回肠，确真的有一股冷飕飕的邪气、妖气。就像那个女孩子给人的感觉……

江暮雪在三元宾馆的二楼茶厅靠窗坐着，寂寞地看着窗外的月亮，三元桥就在脚下。想想刚才摔跤的情形已经模糊了，倒是那个男孩子傻呆呆地看画、神经质的大叫在脑子里越来越清晰。为什么？说不清楚。想着，点一枝烟，嘴角就闪过一丝轻笑。远远的看到两个人走上桥来，其中一个正是刚才那个人。突然觉察，自己夹烟的手指无由地抖了一下。为什么？不知道。那人一会儿低头看水，一会儿抬头看月，神情漠然着，怀里抱一卷什么东西。桥上有很多人，但还是一眼就会看见他，走在人群里，有些落寞。这落寞不是萎缩，而是孤傲的那一种。那人就这样落寞的走，走近自己的脚下……江暮雪突地感到自己应当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呢？为什么？谁晓得！就像抖了一下夹烟的手指，或者，那感觉又如不经意回头看到让自己惊艳的风景，江暮雪在做了那样一个动作之后就看到满厅的茶客齐齐地站了起来，伴随着一串惊呼。“哗啦……”，是玻璃破碎的声音，手上已没有了那琥珀质的翠绿色的茶杯。楼下紧接着又是一声惊呼，然后众人涌向窗边。江暮雪才轻飘飘的站起来，在茶厅经理惊异的目光里付了茶钱、杯子钱、玻璃钱，走下楼去。为什么？管它呢！她不忘了撩一把散在额前的头发。

那时候，苏惊眠正想到风花雪月的事，还有那个女孩子，头顶上有清脆的碎裂声，抬头就看到了想到的人。

苏惊眠说不清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四周许多人的呼喊声清清楚楚，脑子里却又热烘烘的手脚使不上力气。记得有什么东西黏糊糊、热乎乎地遮住了眼睛，就在夕野一声惊叫中身不由己地倒了下去。这样挣了几挣，好像还是在地上躺着，心想算了，由他去吧，明天还要上班？去他妈的吧。迷迷糊糊地睡着，又在梦里给自己编造一个长长的没有尽头的浪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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