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前行月余,这日到了容城。摆开场子演了一会,冯宗敬便觉看客中有两人不同寻常:一个身材魁梧,粗手大脚,眉宇间戾气昭然;另一个短小精悍,獐头鼠目。两人行止之间,显然身怀武功。看了片刻,他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过了一阵,便有几个当地的混混上来捣乱,揪着两个孩子重重地打了几下。冯宗敬不愿多事,陪了不少好话,匆匆收拾离去。无意回头一看,刚才那两个看客正在对面的酒楼上朝这里张望。
傍晚寻了一家小客栈宿了。待众孩童泡澡睡觉之后,正要躺下休息,忽听房顶上轻轻一响。冯宗敬立时警觉,和衣上床,装作熟睡。过了良久,听房顶之人起身离去,冯宗敬即刻手握短剑,出门追去。月光之下,见前面十数丈外有一人身穿黑衣,正朝前疾行。从背影来看,正是白天奇异看客中身材短小之人。
远远地尾随来到一间较大的客栈门外,冯宗敬从墙头跃入,看着那黑衣人进了一间客房,也如法炮制,如树叶般轻轻落上屋脊,伏下身子,凝神细听下面的动静。
听屋中一人道:“老马回来啦?”被称作“老马”的黑衣人道:“是啊,史兄弟。”那史兄弟问道:“可探到甚么情形吗?”那老马道:“也无甚特别之处,就是在客栈里洗澡睡觉。”那史兄弟道:“那小老儿乖觉的很,日间我们差那些泼皮给他找茬,想看看他的根底,他楞是深藏不露。”那老马道:“越是如此,才越是透着可疑啊。”那史兄弟道:“不错。”
隔了一会,那史兄弟道:“不知万大人他们现在何处,也不来个音讯。”那老马道:“照万大人的脚程,按说也该到了。”那史兄弟道:“似乎万大人还约了几个帮手一同前来,说不定会有所耽搁。”那老马道:“是啊,九易方重现江湖,自然非同小可。”
冯宗敬听到“九易方”三字,心头一震。停了半晌,那史兄弟又道:“万大人倘使已到,也应该动手了。一直这么跟着,叫人好不憋闷!”那老马道:“是啊,拖延下去,恐怕夜长梦多。不过听说万大人顺路去查那个甚么‘江湖夜雨’的去向,也许并不顺利。”
那史兄弟问道:“这‘江湖夜雨’到底是个甚么路数?要叫万大人亲自去查?”那老马道:“我只知此人是个独行盗,差不多每隔十年现身一次,专挑武林门派作案,每次得手之后,总在墙上留下‘江湖夜雨十年灯’七字。因此人行踪诡秘,难以捉摸,又无人知晓他的姓名,便以‘江湖夜雨’作为称呼。”
那史兄弟笑道:“我看这人只不过是个胆小的蟊贼,哪犯得上如此兴师动众?”那老马道:“若只是如此,确实不奇。但这‘江湖夜雨’非但盗抢金银财宝,往往还顺带偷走拳经剑谱之类。万大人猜疑此人别有用心,才亲自去查。”
那史兄弟“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那老马续道:“此人现身四次,犯了十数起大案。但他来去无踪,东厂和锦衣卫至今都毫无头绪。一次查不出来,便要等上十年,故而这次万大人听说发现了此人行踪,便即刻动身追查。”那史兄弟道:“碰到此等恼人之事,确是叫人心烦。”那老马道:“只愿万大人能捉住这毛贼,尽快赶来回合。”两人又絮絮叨叨说了一阵,慢慢语音渐轻,鼾声渐响。
冯宗敬听两人睡熟,起身离去,心道:“行藏既已暴露,今后只怕麻烦不断。他们说的‘万大人’,定是东厂理刑百户万壑松,他约的甚么帮手武功也绝非庸人。若等他们到齐,可真是大事不妙,还是速速躲避为好。”
回到客栈,叫醒袁方,轻声道:“方儿,你现在不要多问,只紧随我就是,切不可远离一步。”又思忖片刻,摸出一个瓷瓶,塞在他手中道:“这个瓶子你贴身藏好,万万不可丢失。”袁方睡眼朦胧地接了,不明所以,问道:“那各位师弟呢?”冯宗敬原只想带走袁方,但看着众徒儿沉睡的模样,想到自己一走,东厂等人自要追查下落,这些孩子难免惨遭毒手,心中实是不忍,叹息一声,叫醒众人,收拾了行李,结帐出店。
孩子们尚未睡醒,个个头昏脑胀,高一脚低一脚地随着冯宗敬投奔西南。行出二三十里,见路边黑黝黝的有一片树林,冯宗敬便让袁方打着火把进去查看,并无异样,才让众人在树林里歇了。
众孩童见师父神情凝重,低头沉思,不敢打扰。坐了半晌,冯宗敬起身道:“等到天亮,我们各自分头赶路,去大名府会合。”众孩童事出意外,一阵鼓噪。袁方忍不住问道:“师父,究竟出了甚么事?”冯宗敬沉声道:“有几个东厂鹰犬,不日就要来寻我等晦气。”袁方道:“那我们就和他们拼了!”冯宗敬摇头道:“这些人武艺高强,我们不是对手,若是硬拼,枉自丢了性命。还是分成几拨,让他们无法追赶。”
袁方不敢违扭师父的话语,只道:“几个师弟年纪尚小,若离了师父,怕有别的意外。”冯宗敬道:“冯家班行走江湖多年,你们也有了不少阅历。此处离大名府不远,长幼相助,应该都能到达。”
袁方又问道:“那林翰怎么办呢?”冯宗敬叹息一声,摸着林翰的顶门,刚想交代几句,忽听半空有人一声长笑,朗声道:“现在再想逃,只怕已经晚了。”
冯宗敬吃了一惊,迅疾转身,伸手将袁方拽在自己的身后。只见数把火折燃起,有四人从旁边的大树上纵落,另有五人从林外疾步走进。这九人六人在前,三人在后,将冯家班的众人围在垓心。
火光之中,当先六人里赫然便有那“老马”和“史兄弟”在列,远处三人,衣着一灰一黑一白,都是青布蒙面,看不清相貌。冯宗敬心道:“前面六人是东厂的走狗,后面三个是他们的帮手。”
东厂六人中缓步走出一个黑须长袍的汉子,举手一指,笑道;“冯宗敬,你的隐身法还真不赖啊,生生的又多活了十多年。但‘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今**的大限可算到了。”冯宗敬认得此人,“哼”了一声,并不答言,暗思脱身之策。
那黑须汉子又走近几步,笑道:“不过话得说回来,若不是你在青云镇露了那招‘扫叶腿’的绝技,谁又会知道,这卖艺的糟老头,竟是当年威名赫赫的‘秋风客’?”冯宗敬冷笑道:“得蒙你万壑松万大人苦苦相逼之赐,我冯宗敬也能知道这卖艺江湖的滋味。”
万壑松仰天一笑道;“好吧,看在你我还有一面之缘的份上,我放你一条生路。乖乖的交出‘九易方’,自废武功,我们就不来难为你。”冯宗敬沉声道:“若我真有‘九易方’,又怎能让你等如此猖狂?”万壑松冷笑道:“冯宗敬,你若还企图蒙混,那可把东厂忒小瞧了。我来问你,你每日给这些孩子泡澡,在水里添加的却是何物?八月的天气,正当酷暑,你却总给他们热水,却是为何?哼哼,若没有几分把握,我们还得让你多活几天呢。”
冯宗敬知道生死关头,只能力拚突围,便大声喝道:“好吧,你我的恩怨,今天就来做个了断,至于‘九易方’,等杀了我之后再说吧。不过这些孩子与此事无关,你万大人如此身份,总不至于去为难他们吧?”万壑松一笑道:“若是寻常的卖艺小孩,我自然不会为难他们,说不定一时高兴,还会赏几个小钱。只是这姓林的孩子是天残会要的人,我做不了主。你身边的甚么‘小钉子’,瞧着依稀和当年白莲匪首袁安世肖似,我自然要带回去详查。至于别人嘛,呵呵,他们受了‘九易方’的浸润,焉知日后是否会武艺大成?到那时他们来找我报仇,我可消受不起。故而还是今日一并免除后患吧。”说罢,将手一挥。
身后的东厂五人手挥明晃晃的利刃,朝站在一边的孩童们扑去。那些孩童武功不如,又十手无寸铁,“啊啊”的惨叫声中,顷刻便有五人已死于非命。
冯宗敬见状,怒吼一声,飞身而出。袁方林翰毫不畏惧,赶紧打开行囊,取出卖艺的刀剑,交给众师兄弟防身。
东厂的“老马”和“史兄弟”听到风声,回到反劈。冯宗敬闪身从寒光间避过,左肘平抬,将“老马”“腾”的撞出三四丈远,右手蓦然探出,叼住“史兄弟”的手腕,一转一甩,轻轻巧巧地夺了尖刀。接着飞起一脚,将他蹬倒在地,自己则借力跃出,右手举刀挥动,“当当”两声,挡开了砍向徒弟的两件利刃,随即旋身反踢,飞脚踹向最后一人面门。那人不料“扫叶腿”如此厉害,急忙滚地避开。冯宗敬提刀落在众孩童身前,须发飞舞,怒目圆睁,在闪烁不定的火光之中,显得威风凛凛,豪气干云。
万壑松见自己的五个手下被数招击退,冷笑道:“‘秋风客’好俊的工夫,身手可还不减当年哪。”慢慢走近。倏忽伸手,食指中指插向冯宗敬的双目。冯宗敬早有防备,侧身躲过,回了一招“夕阳余晖”,斜削万壑松的前胸。
那老马刚才被撞出老远,心中恚怒,看冯宗敬被万壑松缠住,举刀又上,想找几个孩子撒气。见人影一闪,袁方提剑上前,挡住去路。那老马喝道:“臭小子,想找死啊?”挥刀要砍,忽然记起万壑松嘱咐不可伤了此儿的性命,总算反应机敏,半道硬生生将钢刀收住,只是力道岔了,把自己带了个趔趄。
袁方见他停刀向自己冲来,颇觉意外,举剑“嗤”的一声,正中老马左肋。好在他人小力浅,创口不深。那“史兄弟”见老马受伤,大叫一声,赶将上来,截住袁方,问道:“老马,你没事吧?”老马咬牙道:“没事,还不是透明窟窿。”袁方的武艺显然高出侪辈甚多,与那“史兄弟”周旋了十数招,竟丝毫不落下风。
远处有蒙面人“咦”了一声,低语道:“看不出这小子武功倒还有些造诣。”老马听了,极不受用,举刀又上。东厂其余三人,两个掠阵,一个又朝惊魂未定的众孩童扑去。
袁方被两人左右夹击,登时险象环生,无法分心照顾几个师弟。众孩童见敌人气势汹汹,齐声惊呼,举刀应战。
冯宗敬听到呼声,眼角余光瞥见袁方和众徒弟危在旦夕,猛然大喝一声,不顾万壑松迎面的一掌,挥刀砍向他的腰间。万壑松自然不愿与他两败俱伤,侧身避开。冯宗敬一个转身,迅疾朝杀奔徒弟的那人跃去。
万壑松只道冯宗敬忙于救人,出此疏漏,冷冷一笑,“云龙抓”使出,搭住他左脚脚踝。正要将他摔落,不料冯宗敬蓦然借力转回,飞起右脚,呼地直踢过来。幸亏万壑松应变奇快,伸左掌在面前一挡。冯宗敬这一脚劲道刚猛异常,只听“嘎啦”一声,万壑松左手指骨被生生踢断。与此同时,万壑松右手指尖发力,也一下将他的脚踝捏折。
冯宗敬不顾钻心的剧痛,右足在地上用力一踏,飞向史马二人。老马见他来势凶猛,大骇之下,转身就逃,被袁方回手一剑,又中后背,无巧不巧,刚好与先前左肋的创口贯通,成了一个透明窟窿。
冯宗敬耳听惨叫连连,只得置其他徒儿于不顾,挽起刀花,将那“史兄弟”逼退,为袁方解围。其余三人人见万、马先后受伤,急奔而上,将冯宗敬和袁方围住。这四人武功平平,又忌惮冯宗敬的腿法,不敢过于迫近,故而师徒二人一时还能自保。
此时即将破晓,天色浓暗。远处三个蒙面客互相使了个眼色,左边白衣之人忽然飞身窜出,一语不发,举掌劈向冯宗敬的左胸。东厂四人看他出手,便朝两边退开。
那白衣蒙面客身形迅疾异常,招招抢攻。冯宗敬剧斗之下,气力不加,兼之左足重伤,更无法发劲,只得左支右挡,奋力招架。数招之后,已然疲于奔命。袁方见势不好,叫道:“师父小心!”提剑欲上,被此人一脚踢中手腕,长剑飞出。
那白衣蒙面客冷笑一声,更不迟疑,五指成抓,击向袁方的头顶。冯宗敬见状,不顾自己安危,举刀砍向此人后背。白衣蒙面客五指在袁方头上轻轻一搭,反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踢出一脚,正中冯宗敬的胸口。
在旁观战的东厂干役哄然喝彩。那“史兄弟”更是大声叫道:“星君好一招‘飞燕脚’!”看见万壑松正瞪着自己,回头看了看林翰,嘟囔道:“我又未曾说名字。”
冯宗敬肋骨断了数根,口中鲜血狂涌,背靠大树**几下,睁眼看见袁方已落入敌手,心中焦急,便是拼了自己性命不要,也要救人,挣扎着举刀又上。那白衣蒙面客一声长笑,衣袖挥出,卷住刀身,一招夺下,随手掷出,看也不看,转身就走。
冯宗敬一声大呼,那柄尖刀穿过肩胛,竟将他牢牢地钉在了树上。东厂二人立刻扑来,出手按住袁方的两条胳膊。
林翰在一旁看着众人剧斗,不知如何是好,几次欲上前相助,却似乎总有一股力道将其拖住,难以动弹。眼见多日来形影不离的师兄弟一个个尸横就地,紧接着对自己慈爱有加的师父惨遭毒手,相亲相近的大师兄失手遭擒,不由得热血上冲,伸手在怀里一摸,抓到了平日做竹蜻蜓的那把小刀,嘴里大喊一声,朝前跃出。
一个东厂干役看他奔来,俯身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提起,喝道:“小孩!别来多事。”刚要松手,不料林翰激愤之下,不假思索地举刀一挥,正好划过了那个干役的脖子。那个干役一手提着林翰,一手捂住鲜血汩汩涌出的喉头,呆了一会,嘶哑着嗓子喝道:“你这小杂种!”用将把林翰向下掷去。
林翰只听脑后“哎呦”一声,立觉适才那股阻力自下涌来,将自己往上一托,同时朝那东厂干役震去。怎奈这东厂干役临死一摔,用尽了全力,那道真气发自远处,无法尽数消解。林翰背心重重着地,登时晕了过去。那受伤的东厂干役被真气震倒,翻滚几下,气绝不动。
白衣蒙面客匆匆上前,探了探林翰的鼻息,伸手将他抱到居灰衣蒙面客面前,低声道:“钧尊请看。”那灰衣蒙面客借着火光,凝视林翰面容,点头道:“果然有几分肖似,不知他长成之后如何。先带回去看看。”
万壑松忍住伤痛,上前朝三人拱手道:“多谢相助。”灰衣蒙面客摆手道:“些须小事,万大人不必多礼。”听声音甚是苍老。
这灰衣老者停了一停,手指着袁方道:“我看此儿可堪造就,不知万大人可否相赐?”万壑松苦笑道:“此人定是白莲匪首的余孽,在下不得不带回盘问。”那灰衣老者道:“好吧,我们也不来坏大人的公干,但别物事,可得先看看了。”说着,将手一摆。右手的黑衣蒙面客疾步抢上,在冯宗敬怀里搜检一番,掏出一个瓷瓶,递给灰衣老者。灰衣老者看了看,对万壑松说道:“这个我先收了,你慢慢拷问,自有所获。”说罢,扬长而去。
那三个蒙面客带着林翰走远之后,东厂的老马朝地上啐了一口,轻声骂道:“呸!这帮没卵蛋的阴人,害得我们损了一个弟兄,招呼都不打一个,横个甚么?”万壑松斜了他一眼,叱道:“哼,没他们相助,就凭你,能留得下这老儿吗?”老马给他一说,脸上无光,只得讪讪的退下。
万壑松草草包扎了受伤的左掌,走近被钉在树干上的冯宗敬,问道:“他们只道取走了‘九易方’。据我所知,你在使用之时,却是两瓶分别倒取的,那剩下的一瓶,现在何处啊?”冯宗敬此时全身浴血,气息奄奄,无力作答,闭目不语。
万壑松狞笑道:“好歹你也是赫赫有名的‘秋风客’,事到如今,想装死狗不成?”伸手捏住冯宗敬左手四指,又问道:“那剩下的一瓶,现在何处啊?”见他仍是不答,掌中发力,“嘎啦啦”数声,已将他四指的关节尽数捏碎。又抓住他的右手,厉声问道:“那剩下的一瓶,现在何处?”冯宗敬鼻中“哼”了一声,甚是轻蔑。万壑松大怒,劲力外吐,冯宗敬右手手指关节,又被捏碎。
袁方见师父受苦,怒火中烧,决眦欲裂,只是双手被擒,起身不得。万壑松再问两遍,冯宗敬的左右双肘,又被击断。万壑松冷笑道:“你若再不肯说,我便叫你生不如死。”冯宗敬忍着钻心剧痛,断续说道:“你有……什么本事……尽管……招呼吧,老子叫唤……一声……都……不是……不是……”万壑松“哈哈”笑道:“好,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你的骨节硬。”一脚踢出,将他右膝踢碎。冯宗敬左踝本已折断,此时再也站立不住,全身的重量全都挂在穿过肩胛的尖刀刀背,登时痛得昏死过去。
袁方见了师父的惨状,激愤欲狂,挣扎之中,蓦然间丹田一股真气上涌,瞬时到了两臂,当下不及多想,用力一甩。那两个东厂干役只觉双臂剧震,再也把握不住,竟被他脱手而出。袁方大喝一声,随即两掌齐挥。掌中真气汹涌而出,势不可当。那两个东厂干役武功本就不强,还在莫名其妙之中,掌风已到。两人躲闪不及,同时中招,朝后摔出。
其余东厂干役见袁方忽然脱困伤人,大吃一惊,同时纷纷抢上,数招之间,又将袁方拿住。那老马骂道:“臭小子,不让你吃点苦头,你也不知道老子的厉害!”正反两个巴掌,将袁方打得鼻青脸肿。
万壑松走到近前,点了袁方得穴道,问明那两个干役只是被打岔了内息,并无大碍,略感放心。此行仅是对付一个老头,一群孩童,他满以为必定手到擒来,岂料落得一死四伤,若无不是那三个蒙面客出手,只怕更加灰头土脸,不由大为烦闷。
老马看天色微明,对万壑松说道:“万大人,还是先将他们押解回去,再好好审问吧。”万壑松担心“九易方”的秘密被旁人得了去,心中迟疑不决。
忽听那“史兄弟”低声道:“老马!看,那是甚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树林深处,离地三尺,有一点绿光,忽明忽暗,游移不定。老马看了一会,说道:“只怕是只野狼。”那“师兄弟”问道:“那是狼的眼睛么?它只有一只眼睛么?”老马低声道:“是只独眼野狼,也未可知。”那点绿光飘来荡去,越来越近,最后在数丈外的一丛长草之后,定住不动。
万壑松凝神细看,隐隐然似乎是一人手提一盏绿色的灯笼站在那里,于是沉声道:“何方高人,在此装神弄鬼?”见那人默不作声,又提高嗓门道:“再不现身,可休怪万某出手无情。”
过了一会儿,只听那人轻声吟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说着,缓缓走近。袁方听来人声音,依稀便是那天在茶馆里遇到的灯笼客,心头多了一份指望。那“史兄弟”和老马耳语道:“看来还是个会念诗的独眼狼。”老马无心说笑,颤声道:“似乎,似乎是,是江湖夜雨现身了。”
万壑松见此人身形高瘦,面色青灰,哈哈笑道:“我当是谁,原来就是个宵小蟊贼。万某追查你的行踪多时,不料你自己上门送死,那我就不客气了。”嘴上出言恫吓,心中却暗暗叫苦:听说此人武功诡异,机智多诈,此时出现,定然不怀好意,而己方伤亡之下,却已无好手应敌。
果听江湖夜雨冷笑道:“宵小蟊贼,特来盗取你等的性命。”万壑松料他也在觊觎“九易方”,但到手的机密,岂肯拱手让人?自知难免一战,不如先下手为强,或许还有取胜之机。主意已定,沉声道:“要取万某的性命,只怕没那么容易。”右手一晃,作势欲上,脚下却出其不意地踢起一柄长剑,直刺对手的小腹。
江湖夜雨不慌不忙,用手中的灯笼竿一拨,将长剑拨落。万壑松见他出手,便知遇到了劲敌,咬牙喝道:“大伙齐上!”右手五指成抓,攻向江湖夜雨的中路。其余东厂诸人听到命令,齐声应喝,拔刀冲上。
江湖夜雨灯笼竿竖起,连消带打,化去了万壑松凌厉的一抓,身形一转,已闪到老马背后。那老马正举刀欲砍,眼睛一花,敌人已不见踪影。耳听脑后风声响动,急忙使一招“乌龟缩头”。脑袋躲开,肩头却无法闪避,“啪”的一声,被结结实实打个正着,立时半身酸痛难当,委顿在地。
万壑松见敌人出手就伤了己方一人,只得抖擞精神,带伤迎敌。那江湖夜雨身行飘忽,犹如鬼魅,虽在四人的围攻之下,依然攻多守少。十数招之后,又用灯笼竿点倒一人。万壑松知道再战下去,必吃大亏,伸手摸出一个信炮,点燃弹向半空。信炮炸开,现出耀眼的一个“厂”字。
江湖夜雨冷笑道:“狗贼要喊帮手了么?”手上加劲,灯竿疾风暴雨般打来。万壑松勉力抵挡了大半招势,对身边两人喝道:“不要近身缠斗,远远的将他围住,且等援手到来!”
江湖夜雨知道东厂后援必在左近,不能再多加纠缠,竿中夹掌,将万壑松逼退几步,一脚踢开袁方被封的穴位,随即晃身到了冯宗敬靠着的大树背后,奋力一掌,击向树干,将那柄尖刀震飞,口中喝道:“袁方!快随我来!”
万壑松叫道:“贼子要救人逃跑,快快将他围住!”江湖夜雨待三人靠近,左手呼地将灯笼高举,右手挥出一把粉末,口中运气吹出,登时一大团绿火燃起,烧向三人。万壑松见机极快,飞身后窜,只被烟火熏了眼睛。另外两人被烧得焦头烂额,连声惨叫。等烟消火灭,江湖夜雨连同冯宗敬和袁方,早已踪迹不见。
江湖夜雨将两人救起,出了树林,背着冯宗敬,往西疾奔。袁方未受重伤,支撑着**跟随,细看这下,此人果然是茶馆中的那个灯笼客。
一口气奔出二三十里,天光大亮。江湖夜雨见冯宗敬全身是血,势必引人注意,正自踌躇,远远望见由西向东来了一辆马车,带着不少瓜菜果蔬,想是车把势起个大早,赶集去卖,心念一转,有了主意。
他让袁方扶住冯宗敬,自己则飞身抢上。那车把势见大清老早,一人血迹斑斑地迎来,心中害怕,正要说话,已被江湖夜雨劈手从车上拽下,随即点晕。江湖夜雨招呼袁方把冯宗敬抬抱上车,想了一想,又将车把势的衣裤剥下,赤条条地扔在路边,催马向西。
走出十数丈,江湖夜雨从怀里摸出一锭金子,朝昏躺在地的车把势眉心掷去。车把势额头剧痛,立时醒转,见面前掉着一锭金子,一时还不明所以。待起身见马车远去,自己又赤条条地衣不蔽体,即刻破口大骂起来,想到那锭金子能抵上三匹骏马,心中不免窃喜。
江湖夜雨令袁方驾车前行,自己将车把势的衣裤盖在冯宗敬身上,先点了他膻中、心俞诸穴,护住心脉;又闭住伤口周围的几处穴道,以减少失血;再出双指按住他左右两侧太阳穴,将真气缓缓送进。
冯宗敬数根肋骨和两条腿骨折断,双臂关节,更是几乎寸寸断绝,尤其是被那白衣蒙面客踹中的一脚,不但内息受损涣散,而且任脉竟被震得支离破碎,凌乱不堪。江湖夜雨见他内外伤情沉重异常,不由眉头紧锁。推血过宫了大半个时辰,听他轻哼一声,知道其性命总算暂时保住了。
袁方听到响动,回头观看。见师父面如白纸,气若游丝,旁边的江湖夜雨浑身湿透,大汗淋漓,显然是在尽力施救,心中悲喜交集,拉住马匹,转身伏在车上,磕头哭道:“前辈救命之恩,粉身难报。”江湖夜雨赶紧将他搀起,温言道:“先别忙着道谢,尊师命悬一线,还不知是否救得过来。东厂那些狗贼现今定在盘查追赶,随时会到。你只管听我的吩咐,先远离此地为要。”袁方拭泪应了。
两人取车上瓜果吃了,聊作充饥。江湖夜雨一边输以真气,为冯宗敬的续命,一边告诉袁方前行路径。远远有一带大山连绵起伏,横亘在前。袁方催动马匹,毫不停留地一路往西。行至傍晚,道路逐渐崎岖,不知不觉,马车已进入群山。
袁方正在担心如此颠簸是否会加重师父的伤势,忽见辕马口吐白沫,摇摇晃晃地便要摔倒。江湖夜雨一手一个,抱起冯宗敬和袁方,从车上跃下。那辕马经不起一整天的狂奔,悲嘶几声,伏地毙命。
江湖夜雨背起冯宗敬,领着袁方,在山岭间穿行。袁方问道:“前辈,此地是甚么所在?”江湖夜雨道:“这片大山,就是太行山。我们现在走的,叫做苍龙岭。翻过这道山岭,前面是屏风嶂。”口中说着,脚下丝毫不停。
袁方年少体弱,早已筋疲力尽,想到师父的安危,咬牙**跟随。走到天色全黑,来到一片峭壁之下。江湖夜雨道:“这片山崖,远望如同屏风一般,故而叫做屏风嶂。崖上有一山洞,你先拿着灯笼,在此歇息一会,等我将尊师背进山洞,再来接你。”说着,掏出一根绳索,把冯宗敬牢牢地绑在背后,双手抓住垂下的藤蔓,攀缘而上。
过了一会,上面垂下绳索,听江湖夜雨在高处道:“你将绳子捆在腰间,招呼一声,我拉你上来。”袁方将绳索在腰间捆扎结实,叫声“好啦”,只觉一股大力将他提起,如腾云驾雾一般,不过几下,已到半山的洞口。待袁方解绳爬进,江湖夜雨推过一块大石,将洞口封住,燃起一个火折,点亮灯笼,背起冯宗敬道:“走吧。”
山洞初时甚窄,逐渐宽敞,走过一道石梁,却是一个巨大的洞厅。袁方问道:“前辈,我们可是要躲在这山洞之中?”江湖夜雨一笑道:“山洞如此阴湿,尊师怎么受得了?出了山洞,就是我的住处。那里虽然偏僻,却也有山间小道可走。只是一来要多绕数百里的远路,怕耽误了给尊师疗伤;二来也可逃过东厂的追踪。”
过了洞厅,道路逐渐曲折低窄,回旋几次,越发局促仄逼,已无法直立。两人只得在地上匍匐前行。爬了多时,江湖夜雨推开一块岩石,舒气道:“总算到了。”袁方一跃出洞,四周悄然无声,惟有月色如水,清风习习。
经过前夜的鏖战,又是一天的奔波,袁方早已疲惫不堪。帮着江湖夜雨安顿好师父,他再也支持不住,倒头就睡。
一觉醒来,已近晌午。起身出门,见群峰环抱之中,几间茅屋依山而建,屋前一片空场,甚是平整,数十只信鸽,聚在一起咕咕的觅食。空场边有几垄田地,种着些花草果蔬。一条田埂,斜斜向下,弯弯曲曲地通到山坳深处。
忽听有人问道:“你起来啦?”回头看时,却是江湖夜雨站在身后。袁方赶忙上前,跪倒施礼道:“多谢前辈相救。”江湖夜雨摆手道:“不必如此见外,起来说话。我看不惯朝廷鹰犬为非作歹,又敬重尊师为人,再说大家武林一脉,岂有见死不救之理?”袁方道:“晚辈遵命。”想起师父,忙问道:“恩师现在病情如何?”江湖夜雨点手道:“你且随我来。”
袁方跟着江湖夜雨进了一间小室,见师父面色蜡黄,气息微弱,四肢绑着夹板,僵卧**。走到近前,轻轻呼唤了几声,看他没有丝毫的反应,心中凄苦,回头问道:“我师父还有救么?”江湖夜雨蹙额道:“我昨晚施以针灸药石,又用真气护其心脉,尚有些成效。只是尊师性命虽得以保全,但他内外伤势均沉重之际,失血太多,又加这一天的颠簸,以我一己之力,恐怕……恐怕日后苏醒,也难以说话行动。”袁方心中悲戚,想起师父的恩情,忍不住泪水涔涔而下。
江湖夜雨宽慰道:“你且莫这般伤心,尊师的伤情,也非毫无指望。”袁方听了,含泪道:“请前辈指点。”江湖夜雨道:“要救醒尊师,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先吃了饭,再坐下慢慢聊。”
两人出了小室,走进正屋。有一位老者前来擦抹桌案,端上饭菜。江湖夜雨道:“这是宋伯,跟随我数十年了。以后若有甚么事情,尽可托付给他。”袁方起身叫声“宋伯”,老者含笑答应,也不多言,转身退下。
用过午饭,江湖夜雨沏了壶茶,呷上一口,徐徐问道:“你可知这场祸事究竟因何而起么?”袁方道:“晚辈不知。”江湖夜雨一笑道:“我知你心中疑问甚多,不妨一并说来听听。”袁方道:“晚辈还不知那些东厂奸贼找的‘九易方’到底是甚么物事,他们又找它何用?还有万壑松说的袁安世是谁,我和他长的相似却又如何?”
江湖夜雨点头道:“听我从头跟你慢慢讲来。你可知本朝开国皇帝却是何人?”袁方不知本朝皇帝与自己有何干系,回道:“是洪武帝朱元璋。”江湖夜雨道:“不错。你可知这洪武帝是何出身?”袁方答道:“晚辈听师父说他原是个和尚。”江湖夜雨笑道:“他不仅是个和尚,而且还是个游方和尚,其实,也就差不多如同一个乞丐。”袁方道:“晚辈听师父说‘英雄不问出身’。想是洪武帝雄才大略,确有过人之处,方成就了开国伟业。”
江湖夜雨一笑道:“说的不错。但若凭一人之力,终究难成大事。那汉初项羽,何等的英豪,却只落得乌江自刎的下场,这是为何?主要便是不得人心,无人相助之故。洪武帝龙兴凤阳,起兵反元之时,不过区区二十四人,最后打败了鞑子的百万铁骑,固如你所言,和他雄才大略,知人善任密不可分,但若无其他英雄浴血奋战,肝脑涂地的鼎力相助,也毕竟不能只用十五年就打下这大明的江山基业。那些出手相助的英雄之中,尤数明尊教、白云宗、弥勒教、白莲教等武林豪杰功不可没,而洪武帝自己就是明尊教的教徒。”江湖夜雨这一席话袁方闻所未闻,不由睁大了眼睛,仔细聆听。
江湖夜雨续道:“等洪武称帝之后,武林高手死伤甚众,那四教的教众更是损失过半。武林好汉不说加官进爵,大加封赏,也盼刀枪入库,休养生息,以便日后能重整旗鼓。岂料才安定了数年,太祖却定律严禁明尊、弥勒、白莲等教,又在洪武十三年,二十三年,二十六年,兴胡惟雍、蓝玉等大案,先后诛杀了五万余人,其中不少更是武林的首脑人物。”
袁方惊问:“洪武帝为何如此恩将仇报?”江湖夜雨叹道:“这你就不懂了。你想啊,身为一国之君,他定会如此看待我武林人士:你等既能助我反元,则也能助他人反明。绿林草莽不遵法度,又身怀武艺,若有异谋,普通官兵抵敌不过,不可不防。”
袁方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这些武林人士还有甚么好日子过?”江湖夜雨苦笑道:“这还不算完呢。洪武十五年,太祖将原先的拱卫司改称锦衣卫,下辖十七所及南北镇抚司。除了监察官民之外,还专设平抚使,负责掌控江湖的各大门派。永乐十八年,成祖设置东厂,与锦衣卫并称‘厂卫’。对于监控武林一事,成祖倒确是得了乃父真传,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命东厂干役以追索明尊、弥勒、白莲诸教余孽之名,专门暗查各大门派之外的武林人士、江湖游侠,以防不测。朝廷如此逼迫,这些豪杰自是不甘,免不了多有冲突。怎奈厂卫之中,确有不少厉害的人物,再者朝廷不时调派大内上十二卫施援,强弱更是悬殊。”
袁方问道:“这大内上十二卫,又是甚么东西?”江湖夜雨道:“那是在皇宫之中,负责保护皇帝的卫士。他们本就是身经百战,内外兼修的高手,厂卫在这些人的相助之下,更是如虎添翼。几场大战下来,众游侠或死或伤,终于不成什么气候。侥幸逃生者,或隐姓埋名,离群索居;或远赴他乡,流落异邦。百多年下来,整个武林日渐萧条。
“数年之前,京师又出了个甚么天残老人,纠集一帮阉丐,号称天残会。据说此人原就是上十二卫高手,在与江湖人士的争斗中受了重伤,被大内所弃,出来做个阉丐的首领。不料此人伤愈之后,武功不退反进,越发怪异,又收了门徒,将天残会整治得日渐兴旺。此人又和大内厂卫关系密切,互相勾结,狼狈为奸,这些年来,隐隐然有称霸武林之势。
“武林各门派本就苟延残喘,这下更是雪上加霜,自顾不暇。整个武林,早已被官府监控得如同一个硕大的牢笼,几乎每个人的行动坐卧,都无法自主,再加上天残会的势力,更是时时有性命之忧。我看将尊师打伤的那三个蒙面之人,极有可能便是天残会的阉狗。
“江湖中的有识之士早就知道,若情势再如此延续下去,别说甚么中华千年相传的武术技艺,就是学武之人的身家性命,已难保全。为了护住整个武林的血脉,不少人暗中筹划,互通声气。其中尤以白莲,弥勒,明尊诸教的教众最为活跃。”
江湖夜雨停了片刻,沉声道:“十五年之前,在四川的保宁,出了一件惊天的大事。”袁方见他神色肃然,知道开始说上了正题,便凝神静听。
江湖夜雨续道:“那里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位姓袁的郎中,医道着实高明。可说是妙手回春,药到病除。此人不仅医术精湛,而且为人谦和,替百姓看病,取费低廉,特别穷苦的,还分文不收。
“当地的民众甚为感激,传说他是‘神医’。一传十,十传百,方圆百里都知道袁郎中的名号。那袁郎中说蜀地**,本多瘴疫,有病再治,不是根本之法。平日里强身健体,才能真正却病延年。周围的民众甚是信服,遂有空则跟着他练些拳脚,服些汤药,果真很有收效。如此再加宣扬,慕名而来的百姓更多。袁郎中索性开了个‘回春堂’,又招来了几个帮手,除了一般习武服药,还特地选了一些孩子,让他们在加有膏汁的热水中浸泡,说是可以固本正源,以后百病不生。”
江湖夜雨见袁方嘴角一动,含笑问道:“怎么?和你的景况甚像吧?”见袁方似悟非悟地点了点头,便又接着道:“那些孩子在那袁郎中的药水中浸泡之后,体质果然逐渐加强,手脚灵便,耳聪目明。周围的百姓更觉神奇,拜师求学的,求医问药的愈发多了。袁郎中在治病救人之余,还多告诉众人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一来袁郎中做了不少积善行德的好事,名望甚高,二来他口齿灵便,讲的道理浅显易懂,故而来听他说话之人越来越多,许多竟如信徒般久居不去。
“此事经人广为宣扬,必然传到了东厂耳朵里。他们暗中密查,竟也查不出这袁郎中的来历。后来终于买通了一个知情的逆贼,他说出的秘密不免令东厂大吃一惊。那袁郎中居然是白莲教四川分舵的舵主袁安世,他的那些帮手,多是白莲教的教众。袁安世平日所宣讲的道理,大多是白莲教义;所教习的技艺,也是白莲的武功。尤其让东厂骇异的是,他给那些孩子浸泡的汤药,便是故老相传的武林奇药——‘九易方’!
“传说这‘九易方’乃前辈高人秘制而成,若习武之人多年浸泡,会有异常神奇之效力。所谓此方可一易皮,二易肌,三易骨,四易髓,五易血,六易脉,七易气,八易精,九易神,此乃九易之名的由来。虽传言之日久,但谁也没有见过,只是风闻此方落入白莲教的手中。而白莲教在这百余年与官府的争斗之中,不断有高手涌现,始终支撑着不让香火断绝,恐怕与这九易方不无关系。
“朝廷侦知之后,即刻调派大批高手入川,以图一举剿灭白莲教四川分舵,夺取九易方。东厂行迹隐秘,安排周详。等袁安世等人察觉情形不对,已然不及逃走,只得向众人说明原由,劝其躲避。不想川蜀百姓长期遭受官府盘剥,生活凄苦,民怨沸腾,袁郎中又在当地深孚众望,回春堂中不仅无人临危离去,反而有不少平日得袁郎中恩惠之人听到消息,赶来相助。
“那些百姓自然不是厂卫的对手,甫一交战,便有数十人死于非命。如此一来,便如同在干柴上扔了火种,登时点燃了周围十里八乡的民众积蓄已久的怒气。一夜之间,回春堂外竟聚集了两三千人。
“厂卫见白莲教声势如此浩大,急命当地官府出动官军弹压。此举又如雪上加霜,终于激起民变,数万人揭竿而起,推举袁安世为首领,以白莲教之名,对抗官府。此等大事一出,自然震惊朝野,朝廷调遣川陕湘贵二十万大军,西征平乱。经数月的血战,白莲教寡不敌众,最终失利。袁安世在厂卫多名高手的围攻之下,力战而死。他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却被人从乱军之中救走,不知所终。”
袁方听得惊心动魄,眼睛眨也不眨,嗫嚅道:“莫非……莫非……”江湖夜雨知他心中所想,沉声道:“虽然我此事我未曾亲历,但听说尊师‘秋风客’冯宗敬与袁舵主本事故交。东厂一旦侦知你们的行踪,万壑松便紧追不舍,且不愿轻易将你放过。从种种迹象来看,你与那袁安世袁舵主,必定渊源极深。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其中原委,只有等尊师苏醒过来,才能真相大白。”
袁方亦觉江湖夜雨的猜测合情合理,但没有师父的亲口述说,终不能确定,不由问道:“敢问前辈,恩父还要过多少时日才能醒转?”江湖夜雨看着袁方,迟疑片刻,叹道:“我也不来瞒你。尊师的伤情,甚是棘手。他任脉破碎,真气涣散,勉力施为,尚可保住一息之命,至于何时苏醒……”顿了一顿,似乎不知如何措辞。
袁方问道:“前辈是说我师康复无望了吗?”声音惶急。江湖夜雨摇头道:“那也不尽然,一来要看我等的造化,二来要看你是不是真想救尊师。”袁方哽咽道:“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倘有一丝希望,晚辈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江湖夜雨欣然道:“这就好。要疗尊师之伤,难处在于需同时整任脉,聚真气。若只整脉而不聚气,那么内息便不能聚合于脏腑;若只聚气而不整脉,那么内息便无法流转于四肢。”袁方不通医道,似懂非懂,点头称是。
江湖夜雨续道:“故而,要令尊师康复,须有两个内力强劲之人一起施为,同时聚气整脉,方有几分把握。”袁方恍然大悟,接口道:“哦,晚辈知道了。前辈是要晚辈出去寻访另外一位高人,上山与前辈一起为恩师疗伤。请前辈指点那位高人的住处,便是刀山火海,晚晚辈一定将他请来。”
江湖夜雨仰天笑道:“你有此决心就好。不过我不是要你去请那位高人,而是要你成为那位高人。”此言大出袁方的意料,瞪大眼睛问道:“我?我成为那个高人?”江湖夜雨笑道:“正是。你想,武林中各大门派俱在锦衣卫平抚使的掌控之中,有谁能来帮你?若是去找那些江湖的散客,一来人海茫茫,水远山高,如何寻找?二来武林中此等内家高手本已不多,即便找到,人家也未必愿意出手相助。何况你们师徒是东厂要犯,即便有人敢于仗义出手,却难免得罪官府。倘若因此给旁人招来杀身之祸,我们又于心何忍?”
袁方沉吟道:“前辈所言甚是。不过晚辈只熟悉一些拳脚刀剑,至于内家功法,可谓仅练了一些皮毛。”江湖夜雨笑道:“这一节我也知道。你可还记得那晚在树林之中,你忽然挣开东厂干役的擒拿,脱身而出?”袁方回忆道:“好像当时肚子里有一股热气冲上,直达全身各处,两手一甩,不知如何,他们就抓我不住。”
江湖夜雨点头道:“这其实就是内力。只不过你自己还不知道,当然也不能自如运用。我在一旁窥视,开始也不明白你为何会忽然有如此强劲内力,后来转念一想,或许这就是‘九易方’的神奇之处。”见袁方不甚明白,又道:“有关‘九易方’的种种秘密,只能等尊师苏醒之后方能揭开。我看你的内力已经有了一定的底子,若能吃苦勤练,假以时日,虽不能说让尊师复原如初,但恢复神智,能听能说,应该不难。”袁方受了激励,翻身跪倒,磕头道:“求前辈传授内功修习法门。”
江湖夜雨伸手搀扶道:“我打算传给你的,是一部残经,少了最后的合功之法,不知你可愿意冒险?”袁方道:“晚辈现在只怕自己愚钝,进展缓慢,耽误了师父。”江湖夜雨捻髯微笑道:“好,好。此节你不必多虑。相对而言,这套功法算是一个速成的法门。再说尊师眼下性命虽是无碍,但伤势依旧沉重异常,需慢慢恢复一阵,待体力稍强,方可施为,因此倒也不急在一时。”袁方听了,这才放心。
到了晚间,袁方想要泡澡,记起被那三个蒙面人夺去了一个瓷瓶,剩下那个还在自己怀里,不知是否能用,当下去找江湖夜雨询问。江湖夜雨沉吟片刻道:“依我推想,尊师让你收藏这个瓷瓶,是要躲开东厂的搜查,说明此药十分要紧,且有益无害。”
袁方问道:“那为何不将两瓶都放在我这里呢?”刚一问出,随即醒悟:“嗯,如果他们在师父身上没有找到东西,定然要搜我,师父想用那关外瓷瓶搪塞。”江湖夜雨微笑道:“不错。”袁方又迟疑道:“可平日泡澡之时,师父将两个瓶中的妖魔都倒在水里的。”江湖夜雨沉吟道:“想来尊师自留的那瓶,是是起辅助之效的药引之类,被旁人得去,无伤大雅。”
说话之间,宋伯已烧好了热水。袁方学着师父,把药末加入,浸泡一回。
第二天一早,江湖夜雨叫起袁方,带他走进左首一间小屋。屋里四壁萧然,别无长物,只在地上放了两个蒲团。江湖夜雨等袁方坐定,缓缓道:“从现在起,我代行尊师之职,教导你修习内力。”袁方恭恭敬敬地磕了四个头,江湖夜雨坦然受了,微笑道:“以后你也别叫甚么‘前辈’,也别叫我‘师父’,叫声伯伯就行了。”袁方答应道:“是,伯伯。”
江湖夜雨续道:“说起这内家工夫,向来以玄门心法最为纯正。”袁方问道:“伯伯,这是为何?”江湖夜雨道:“这僧道两家,身处化外。在其眼中,武功本是末节,求证得道,才是要诣。修炼内力,只是为了静心凝神,收气敛精,御外务而克内欲,以求早日达到圆觉超脱之境界。至于是否有助于武功进益,从根本而言,他们并不看重,甚至应该不屑一顾。”袁方似懂非懂,只静静的坐着细听。
江湖夜雨又道:“正因如此,玄门人士修习内力,少了一份杂念,多了一重目标,故而能够心无旁骛,持之以恒。寻常门派就不同了,修习内功之时,不免左思右想,前后权衡:这内力能否助我武艺大进?能否称雄武林?甚至会思量诸如练了此功能排名天下第几?可否夺得武林盟主之位一类的念头。胸中有这般功利世俗的杂念,这内功心法,便等而下之了。”袁方忽问道:“伯伯,倘若如我这般,修习内力是为了治愈师父的伤病,能否算功利世俗的杂念?”江湖夜雨一怔道:“按理来说,应该也算。不过我们的情形特殊,不能相提并论。”袁方**一动,忍住没有刨根问底。
江湖夜雨道:“这玄门内功,向来是非本派弟子不传,且注重层层精进,从根本练起。根基牢固之后,再看各人的悟性,慢慢朝前进展。如此修炼,确是正道,但一来费时过多,我们可以等得,尊师却拖延不得;二来此法适于毫无内息之人,我看你或许是受益于‘九易方’的神效,内力已有一定的火候,便可学一些省时取巧的法门。不过你要记住,现在只是一时权宜。待尊师康复,还得从头好好修练。”袁方点头应了。
江湖夜雨从袖中掏出一本书卷,缓缓道:“十多年前,湖北大洪派掌门王东环忽而武功大进,东征西战的,闯下不小的名头。我听说此事,即刻出山探究。”见袁方满脸疑问,知道他不懂缘故,解释道:“你想,大洪派是一个小小的帮会,靠一套大洪拳支撑门面。那大洪拳是人人都懂的拳法,王东环凭什么连连取胜?其中定有古怪。我悄悄跟随,查看他的举动,见他动手之时,大洪拳的招法未变,只是拳风里多了好大的内劲,对手往往由此落败。大洪派向来不以内功闻名,那姓王的何以能在短时间中内力大增?我暗中打探多时,终于查知,那王东环在无意之中,得到了一本修习内功的秘籍,这才声名大振。我便扮作盗贼,上门盗强了他不少金银,顺手连同这本秘籍也一并取了。”
袁方不知江湖夜雨以前的事迹,初闻之下,不觉吃了一惊,期期艾艾地道:“伯伯,你……你……”江湖夜雨笑道:“你想问我怎么做下如此勾当?呵呵,须知‘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避小让’,那王东环自以为武艺高强,行事便目中无人,常常恃强凌弱。厂卫眼线遍布天下,怎能容他?我料他必然树大招风,与其白白给厂卫得了去,还不如先下手为强,给武林门派,留一点血脉火种。”
袁方听了,只觉江湖夜雨行事不同寻常,心中暗叹,问道:“那王东环后来怎样?”江湖夜雨道:“果然不出数月,厂卫便找上门去,逼他交出秘籍。他推说早已失窃,厂卫如何肯信?当下说僵动起,王东环寡不敌众,身首异处。”袁方恨道:“这些厂卫真是坏事做尽!”
江湖夜雨停了一会,续道:“这些陈年旧事,先不要多说了。我回来研究这本秘籍,果然有些门道……”忽然转换话题,正色道:“嗯,有一件要事现在就要说明。武林之中,单个的招式原不是甚么秘密,倘若易学有效,难免广为流传,例如少林的罗汉拳,武当的太极拳,早已不再囿于门户,至于什么长拳谭腿,更是习者众多。但是每个门派的内功心法,却是不传之秘,本派子弟假若未得许可偷学暗练,已是犯了大忌。如果是别派的人士,哪怕只是瞥了一眼,也难逃杀身之祸。”
袁方问道:“那么我们现在研习大洪派的秘籍,算不算偷学?”江湖夜雨笑道:“这本秘籍原不是大洪派的祖传之物,王东环也不知如何得来,被我取了,算是‘楚人失弓楚人得’吧,我们研习,自然算不上偷学。”
袁方笑道:“眼下要救师父,即便是偷学,也只先练了再说,管不了以后有甚么祸事了。”江湖夜雨心中称奇,点头道:“此话不错!很对我的口味。不过武学一道,贵在独创,尤其是内功心法。一味的亦步亦趋,终不免受制于人。”沉思片刻,叹息道:“哎,说到创新,若非学究天人,又谈何容易啊,两百年来,也就是武当张三丰一人而已。”
袁方问道:“武当张三丰是甚么故事?”江湖夜雨笑道:“如此闲聊,你打算何时练功啊?”袁方面颊微红,吐了吐舌头。
江湖夜雨摊经册道:“来说这本内功秘籍吧。此经名为《海纳神策》,这套功法便叫做‘海纳神功’。据我所见,此法有别于其他,是先练手足四肢的内息,最后于气海聚集凝和,融会贯通。正如策中引《庄子*秋水》所言:‘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将手足四肢的气劲比作百川之水,膻中气海如同汪洋,百川满溢,大海自然充盈,彼此便可循环往复,互相补充。此理甚有见地,只可惜缺了最后几页,不知四肢内力练成之后,如何聚合。虽是如此,倘若我所料不错,此功却易见成效。你如能先将一条胳膊练成,便可与我合力为尊师疗伤了。”
袁方听了,喜不自禁,恨不得马上修习成功,好救师父。当下江湖夜雨照着秘籍,传了他一套“手太阴肺经心法”。
“手太阴肺经”发自胸口的云门穴,经肩头中府,臂弯尺泽,手腕列缺、太渊至于拇指少商穴。此经与肺部相连,于日常呼吸之际,便可修习,最易上手。江湖夜雨规定袁方每日于子午晨昏,分别打坐吐纳一个时辰。
这摄元敛精也非易事。袁方性子灵活机变,不惯屏息静坐,初习之时,脑中杂念纷至沓来,始终不能安神静心。江湖夜雨看在眼里,也不多言,先在室内焚起麝犀线香一柱,又坐在在袁方左边身后,右手成爪,放在离他头顶一寸之处,掌中内力微吐,从上自下,虚抚其脊柱诸穴。袁方闻到鼻中一缕沉静香气萦然,如沐春风,又觉有一股温暖热流,在后背缓缓游走,助自己平缓呼吸,安定心神。
如此一同修习月余,袁方已逐渐能自行收敛静虑。江湖夜雨便减少相助时次,不多干扰。
江湖夜雨所居之处在太行的极深山坳之中,平日里除了白云清风,飞鸟小兽,殊无一个生人。袁方自小浪迹江湖,走南闯北,几乎每天要和众多陌生看客招呼说话,且在班里也一直与师兄弟们相聚相随,玩耍嬉笑,早就热闹惯了,也是他少年的性情,日子一长,难免感觉一丝寂寥。
每天内外武功练完,便帮着江湖夜雨给师父疗伤。遇到方术用药疑难,江湖夜雨总是不厌其烦地他解说。袁方记性极佳,时候一长,对一些药性医道,已颇为精通。
他看宋伯伺候的数十只鸽子赤睛白羽,甚是可爱,于是天天抢着驯养喂食,将那些鸽子调弄得翅硬毛亮,神气活现。又见江湖夜雨将细小竹管绑在鸽子的爪上放飞,也有陌生的鸽子飞来,猜想是在和山外的朋友飞鸽传书,互通消息。
这日午后,线香焚尽,袁方一跃而起。练了三月有余,虽尚无极大成效,但自觉神清气爽,心胸明澈,举手投足,也似乎灵便了许多。
他先去探望了师父,又在屋前练了一趟剑法,一趟拳法。十一月的天气,深山之中已是冰天雪地,练完之后,额头稍稍出汗。袁方始终不见江湖夜雨,微觉奇怪,于是一边拭汗,一边去书房找寻。到了书房之外,透过虚掩门缝,见江湖夜雨坐在一枰象棋之前,手捻棋子,低头沉思。
象棋在有明一朝,甚是风行。只是冯宗敬于武学之外,别无所好。袁方虽见过旁人对弈,也满心好奇,却从未学过。
江湖夜雨见他进来,笑道:“练完啦?象棋你会不会下?”袁方摇了摇头。江湖夜雨兴致甚好,笑道:“左右无事,来来来,我来教你入门之法。习武固可强身,下棋更能益智。”一边摆棋,一边道:“这小小的棋枰,恰如同一个战场一般。你便是统领三军的元帅,兵卒车马,前后纵横,全部由你来调度指挥。力战血拚固然可得一时之利,但要想真正克敌制胜,则更在于机智谋略。”
袁方颇有悟性,听江湖夜雨连说带摆地讲解一遍,已然知晓了所有棋子的行走方式。江湖夜雨见他学得甚快,心中高兴,笑道:“来,咱们先来走一盘试试。”袁方发硎新试,也正在兴头。一老一少便摆开棋子,杀将起来。
袁方初学,走得自然毫无章法。江湖夜雨只出了一车一马,便将他吃得只剩个光头老将。见他输得尴尬,江湖夜雨哈哈一笑道:“你刚刚学会,虽没有什么手段,但有几招下得还有些意思。看来稍加点拨,便能领悟其中的诀窍。不过棋艺终是小道,切不可玩物丧志。”袁方听了,悚然一惊,施礼道:“多谢伯伯提醒,弟子决不敢荒废武功。”江湖夜雨点头微笑,以示嘉许。
之后袁方在勤习内力之余,便下棋消遣,日子便觉得充实了许多。江湖夜雨嗜棋多年,眼界功力自是极高。以前独居深山,闲来研棋自娱,颇有些不传之秘。袁方一来天资聪颖,二来用心钻研,学了不久,棋艺便大有长进。
一次走到局中,袁方贪吃一马,右路空虚,江湖夜雨乘机杀入,立时把他将死。江湖夜雨轻拍袁方的肩头道:“象棋之道,得子固然可占一时一地之优,但得势得时,才是最终取胜之道。你适才为吃我一马,调动兵力,右路失势;先困后吃,多费了两步,再度失时,势时双误,便注定要输。日后行走江湖,与人交手,也是一样的道理。”说罢,转身从架上取出一卷书册,递给袁方道:“近来你棋艺大有进益,当能体会一些更加深奥之理。下棋向来就是多算胜少算。料敌之先,善用谋略,才是真正的高手。这本书中所记,是我多年研棋心得。你有空就看看吧,不懂之处,再来问我。”
袁方接过书册,见封面上写着“橘中韬略”四字。展开细看,里面一帧连着一帧,俱是棋谱,其下用蝇头小楷密密地写满了步法批注。
看了几页,袁方忍不住问道:“伯伯,不知象棋和橘子有何关联?为何用这个书名?”江湖夜雨笑道:“唐朝有的一本书,叫做《玄怪录》,其中记有一个怪谈,说是有两个老人在橘中下棋。故而后世又将象棋称作‘橘中戏’。”袁方这才恍然。
晚间秉烛,细读最初几卷,见不少关于开局、中局和残局的道理是江湖夜雨在两人对弈间曾详细解说过的。其余便是对布子行棋的优劣品评,得失比较。字里行间,妙论迭出,袁方看得兴味盎然,难以入眠。
阅至其后的“韬略”部分,见江湖夜雨写到:“尝闻兵者诡道也。虽知兵不战,上政伐交,其次攻心,然若强虏黩武不文,兵临城下,关乎生死存亡,胜败夺予者,亦不可寄望于不战而屈,自消反侧也。自古兵不厌诈,战不穷谋。孙武、司马之属青史留名;白起、项羽之辈黄土埋骨,何也?智也,谋也,计也,诈也。棋者,兵道也。行棋用兵,其理一也。虚实相生,有神鬼莫测之机;变易多端,定敌我难料之方。**,声东击西,令其亦步亦趋,无所适从者,则胜券在握,百战不殆矣。……”
袁方读罢,似乎窥见了行棋用武的常胜之道,喜不自禁。最后几卷,都是江湖夜雨推究出的实战棋局,果然是诡计多端,怪手纷呈,常常有出乎意料,拍案叫绝的杀着出现。在每一个棋局之后,又多有“此计,可见《战国策•魏策》”、“此计,可见《孙子兵法•势篇第五》”等等字样。袁方没有进学开蒙,识字不多,不知《战国策》《孙子兵法》究竟说些甚么,只觉得这些定是有莫大神效的奇书。
第二天一早,袁方便去求教。江湖夜雨指了指案边的一摞书卷,微笑道:“料到你会来询问,都给你准备下了。这些都是兵法战策,于你学棋习武,都会有极有裨益。”袁方大喜,一本接着一本帝翻阅。江湖夜雨笑道:“其中道理你现在不易领会,在以后练武学棋之时,慢慢给你解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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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长江万里东注,晓吹卷惊涛』
袁方修习“海纳神功”,闲时照顾师父,学习医术,又听江湖夜雨讲~兵法韬略,跟他~棋自娱。日子倒也逍遥自在。又练了两月,渐觉~~膻中~内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气飘~,不可捉~,难以控制。~练~去,此气~盛,心中疑惑,便去询问江湖夜雨。江湖夜雨告知这是内息涌动之像,不必多虑。虽事先知晓袁方的内~已有一定的功底,但不到半年便有如此效果,~展之快仍让江湖夜雨暗自吃惊,随即授了他一套导引内息的游走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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