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作为一个老木匠,早在两年前就以技术人员的身份做了公社修配厂的技术厂长。现在我父亲已经五十八岁,他原来那些油黑发亮的头发已经被岁月的风霜催去了大半,脑后面幸存的那几根勉强算头发的花白残丝,也蜷蜷烘烘、斑斑驳驳得不成样子,顶部和两鬓豁出了一大块秃头皮,设若光看它的头,我常常把他和某大学的老教授联系起来。因为我们学校曾有个大学教授来视察过,他那头发与我父亲极其相似。我父亲的脸上除了那双本就好看和有神的大眼睛依然保留着一股生动的神采外,纵横交错的皱纹早已把他那青春的风姿掩埋、覆盖得悄无声息、不复再现。不过我父亲那高高的鼻梁和匀称的嘴口,却没有因为缺了几颗牙齿就显难看,而是依旧显现着那种诱人的老成美,不知从什么角度就能看出他曾经是一个英俊潇洒、忠厚老实、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父亲的身体状况很好,他不留胡须。他说他估计自己至少能活八十岁,他一定能等到他的孙子长大后他才到阴间去找我爷爷,说是等到有了孙子他才能把胡须留起来做个真正的有胡子的爷爷。我父亲虽然识字不多,报纸上的字他只能认识一亭儿,基本读不懂上面的意思,但因为她那娴熟的木工技艺本身就是一种传统文化,所以我从来不认为他是文盲。不但我这个做儿子的,全村的老少爷们儿从上层干部到普通社员没有人不敬重他。当然人们敬重他的原因还因为他倔强、不服输的性格和宽大怀柔的为人。
我父亲曾经在年轻时像后来的追星族一样追逐过大戏和地方戏的某些角色、某些唱腔,他的许多历史知识和历史故事就是从那些戏文里知道的,他居然能够把中国历史的各个朝代连接起来,从三皇五帝、商周秦汉、三国晋隋,一直到唐宋元明清,他都能说得不会串朝,从不至于出现“关公战秦琼”的笑话。曾经流行于济南东部和章邱一代的地方戏“肘鼓子”,是他很钟情的一个剧种。“肘鼓子”是我曾祖父的一个徒孙邓洪山先生用一些民间花鼓、小调改造、创建而成的,邓洪山与我父亲同岁,他创建了这个地方戏后,弃掉了木工技艺,专事民间戏曲而成名,他本人被誉为“鲜樱桃”,他的“肘鼓子”被誉为“拴老婆橛子”,解放后改称“五音戏”。每每来我们村演出,他都依靠着他的师兄——我的父亲去打场子、招徕观众。有时我父亲也帮他敲敲锣鼓、当当配角或者帮帮腔什么的。他们的关系处得很好。演出时没有舞台,只在一个场院里打个圆场就行,全靠邓洪山当的那坤角极像女人怀春想郎的逼真表演感染着众多的妇女们。一些妇女常常听戏听得入了迷,随着那剧情发展哭得流泪、笑得肚子痛,忘记了时辰、耽误了回家做饭。当然我父亲也就会唱里面的许多唱腔。其中的《王二姐思夫》、《王小赶脚》、《小放牛》我父亲全都能唱下来。
我父亲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好打人,不论谁惹他生了气,气到了超过他能忍耐的程度,他一定会挥起他很有力气的巴掌来对其进行“武力教育”,他一直奉行着“人是苦虫,不打不成”的信条,很成功的对我和他的徒弟们进行着很有效的“巴掌课程”。我本是他唯一的、最后的、娇贵的、比他小三十八岁的亲生儿子,可我从未因此享受过不接受“武力教育”的优厚待遇。父亲的一巴掌曾经把我扇得在地上翻两个跟头,屁股上曾经红肿起来,他也从未表现出过心痛,反说“娇儿生分子,鞭打出孝郎”;我父亲的徒弟遍布章邱、历城两县,大约有几十个人,没有一个不接受过他那“武力教育”的。不过,这武力教育的效果还是很显著的,两年之前的那个阴历大年,他的徒弟们都在年初四或年初六来给他拜年送礼,现在他的徒弟们大都成了所在公社的“技术人才”,都忙着搞各自的技术革命和为大兵团作战做贡献了,他们已经两年没来拜年了。我父亲都能理解他们,说是我挺好的别来破费了。所以我父亲出任公社修配厂的技术厂长那是当之无愧的和非他莫属的。
我父亲曾经为大跃进造出过木质的土火车,造出过木质的新式独轮车,造出过木质的手摇地瓜切片机,造出过木质的手摇棒子脱粒机,所以他就被上级党插过红旗,还给他发过立功喜报和各种奖品。对大跃进做出过如此贡献的我父亲作为工人阶级的先进分子理所当然的要被吸收到党内来的。领导找他谈过好几次话要他写申请入党,可是我父亲却说他不够材料,领导说他绝对够党员条件,说他对大跃进的贡献比正式党员都多,只要他写申请或者找个人替他写一份申请就一定能被批准入党。我父亲却说他根本没有贡献,他只是按上级的要求干活而已。他说他用的那些木料都是公社的人摘的老百姓的门框,好好的门框都被糟踏了,千家万户关不死门他心疼得不得了。他说他制造的那些新式玩意儿,都是木头的,根本不顶用,时间长了就变形,下雨一淋就木涨,就变成一堆烧柴。那根本不是什么创造发明,简直就是糊弄穷,简直就是糟踏东西,简直就像乱戳鸟窝窝。他说他自己不想入党,只要老百姓不骂他是破坏分子他就算烧高香了,要是入了党老百姓早晚会把他从党里骂出来。我父亲的这些话,绝对能算得上右派言论,要是换成学校的老师说这些话,他一定能被打成右派分子然后被人监督着进行劳动改造。可我父亲说出这样的话来就不要紧,不光因为他对大跃进确实有重要贡献,还因为他有着很高的威信,他还是苦大仇深的老一代技术工人,所以他就算不上是右派言论,更算不上是右派分子了。不过那入党的事就再也没有人提起,谁也不动员他入党了。那理由就是他有贡献没觉悟,不能做党员只能做群众。我父亲就说,一个臭木匠入的什么党啊,你没看见孙猴子的头上有个金箍儿么,入党就是给你带个金箍儿,你要不听话他就给你念那紧箍咒儿,念得你头疼难忍,你就听话了。那金箍儿无论多么珍贵我都不带它。于是,我父亲永远都不是党员。
我找了媳妇,我父亲就像吃了兴奋药一样,早起晚睡的给公社里忙活他的木匠活,一擦黑,他就必然按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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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面卷子』
我~亲由于需~白天黑夜地在产院里忙那些产~的事,夜里经常的无法家来~觉,家里常常是我和我父亲~人。后来我~亲听人说我父亲拒绝~党,还给人家说了些右派言论,她又生气又惋惜,晚~回来直骂我爹是老糊涂蛋,还说人家那想~党的千方百计地往里钻只怕钻不~,你倒好,人家请你~党,你却给人家~些不中听,~哪里对不住你了?~不是~搞土改分给咱这~房子,咱还不得和他二爹两家人~在一个院子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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