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家兄弟在县城里小有名气,因为他们是地方上仅有的武人。
简家兄弟在江湖上很有名气,因为他们是霸王双枪简氏双雄。
枪多用于兵马阵仗,武林中用枪的人从来不多,但凡是用枪的必是高手,简氏双雄尤其是。
老大“无头枪”曾单枪匹马破过江湖七大龙潭虎穴之一的“威风堡”,老二“双头枪”仅用六招便击败此前江湖最负盛名的一杆枪——“花枪王”盖中原。此后再没人敢在简氏双雄面前玩威风、耍花枪,他们的行事做风就像他们的名字一样干净利落——简单、简易,出手从来就没失手空回过,据说连少林金刚堂的首座大师也未必抵得住双枪联手。
他们只奇怪他们的绰号怎么不叫马到功成、手到擒来。
他们更奇怪还有人敢找简氏双雄的麻烦。
何况这里是霸王双枪的地头。
所以没等阿城找上门来,简氏兄弟先找到了他。
阿城正在茶楼吃东西,吃得很慢很慢,细嚼慢咽。
因为他没有胃口,但是必须吃——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东西就没力气,没有力气就报不了仇。
简氏双雄一踏进门来就看见了他、认出了他。
所有的食客都离得他远远的,皱着眉头、捂着鼻子。
阿城旁若无人地坐着,蓬头垢面、浑身血渍,身上散发出阵阵浓烈的恶臭。
他的右手无时无刻不**握着刀柄,就算吃饭睡觉也不肯松上一松,因为他随时准备——杀人!
简氏兄弟往桌上轻轻撂下一个两尺见方、格外沉重的铁箱,然后一左一右拥着阿城坐了下来。
高手喜欢直截了当,所以简氏兄弟打开箱子、开门见山。
简单:“我们长话短说、毋须客套,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找那个人。”
简易:“我们不相信那个人会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简单:“但是我们也不想有任何无辜的人因误会受到伤害牵连。”
简易:“所以饶请你、恭请你、麻烦你高抬贵手就此罢了。”
简单:“这里是黄金一千两,足够你讨上八个老婆过三代富足日子。”
简易:“如果你还不满意,大家可以继续商量,大不了我们替牛员外做主把他一半产业送给你。”
简单:“就算你想要他的全部家当跟妻女作赔偿我们也可以考虑,大家都是武林中人,我们面子给足你,如果来**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咱们也决不作半句推辞。”
简易:“你杀牛家三口人、外杀绸缎庄的沈老板一名,另外地方上有几个地痞据说也死在你手上,但我们可以保证不会有任何人向你追究。”
简单:“现在只请你收下这小小意思、大家交个朋友,一切到此为止。”
简易:“我们话讲完、从此事了完,你意下如何?”
两人说完,开始等。
阿城还在吃。
咬口馒头,咀嚼一会,就一口水;咬口馒头,咀嚼一会,就一口水……
吃完手里这个馒头,碗里还剩下两个,他慢慢地将两个馒头从侧面掰开一条裂缝、把碟子里剩下的几根咸菜一点点塞了进去,然后合拢、压实、拍平,用油纸粗布包了起来当作干粮放在怀里。
阿城这才抬起头来斜睨了简氏兄弟一眼,只有三个字:“他,是谁?”
简氏兄弟的脸沉了下来。
十拿九稳的期许陷入了死寂。
看来解决这事没有他们的名字起得那么简单容易。
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向人低声下气竟还有人不买帐。
这人除了是不要钱的傻子,还是不要命的疯子。
惹毛简氏兄弟在江湖上绝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但简单居然抑住了往日的性子只叹了口气:“我们实在不想杀人。虽然坏人常爱说自己不是坏人,不过我们真的不是坏人。”
简易眼角开始跳动、青筋隐隐凸露:“所以请你千万不要逼我们破例做一次坏人。”
又一次等待。
这次没有等得太久。
但等到的话却很古怪。
阿城抬头望了望楼外天色:“现在距离牛府出事还不到十个时辰,你们就已经知道了很多事、准备了很多事,的确消息灵通、也行动得很快,江湖人成名一定有他的道理。”
简氏兄弟不解。
阿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刀:“可惜你们练武的长进却远远赶不上跑腿干杂务的效率,你们练了三十五年的武功,只等于我练了五年,所以你们最好不要威胁我。”
简氏兄弟脸色变了,变红、血红。
简单也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枪,声音粗了起来:“我们不是牛员外,我叫‘无头枪’简单、他叫‘双头枪’简易,如果你还不知道我们到底是谁,我们可以原谅你刚才的无知。”
简易盯着他手里锈迹斑斑的柴刀不住冷笑:“你能闹完事从牛府安然无恙出来,我们也不可能不有备而来。我们现在在给你机会,你最好给我想清楚。”
阿城点点头:“你们没有一上来跟另四位好手联手伏杀我,对我一直还算客气,所以我也一定会给你们机会。”
简氏双雄闻言脸色又是一变,变黄、蜡黄,彼此对视一眼、脸上尽是狐疑,这次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讶异。
阿城淡淡道:“坐在我左后方的是‘雁荡派’的劳分飞,他一直盯着我的左肋后腰的破绽,他的雁翎刀法第三十九招‘分神落雁斩’一向是江湖背后杀人最有效的暗杀绝招之一;我右手隔两桌佯作失意喝闷酒的是‘借酒消仇’裘更愁,他的酒箭一直藏在嘴里只想等我的刀挪开离颈子两尺、他就有八成把握对我咽喉一击而中;二楼斜角装作小厮擦桌的是蜀中唐门年青一辈第一高手唐葫芦,他浑身最厉害的暗器是藏在靴子里的‘葫芦丝’,只要跺跺脚就能透过木板射我头顶;门口算帐的掌柜是退隐江湖二十二年的‘秃笔判官’乔半痴,虽说他最擅判官笔,但他的下毒手段也未必比唐门差多少,他递给我的茶我已经跟他对换了一碗,但愿他没有给我下毒……”
他这话尚未说完,坐在他左后方的瘦削汉子本在胡吃海塞顿时噎住;右边醉醺醺卧桌呢喃的大胡子立时双睛一亮醒了过来;二楼正端茶倒水的小厮不觉将开水倒在了自己脚上;门口算帐的掌柜则手一颤、毛笔掉在桌上,望着阿城呆了一呆,蓦地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连忙跳起逃出楼外一边呕吐一边怪叫:“婆娘快拿解药来……”
声音渐行渐远。
所有食客见势不妙开始陆陆续续溜了出去。
只剩下简氏兄弟跟喝破真身的三名好手各自僵坐直立,脸上都越来越不自然,他们显然发觉自己小觑了这看似莽撞的猎户村夫。
阿城兀自说下去:“江湖上能活到最后的通常不是因为武功有多高,而是因为做人够小心。你们只因听说我杀人之后毫发无损,就连夜多请了四名好手助拳、好让自己把握大一些,而不是自恃威名一上来就想将我挑了,做人的确很谨慎。谨慎也的确是个好习惯,不然你们就早已经死了,不过我委实未料到你们会为救一个淫贼兴师动众。”
简氏兄弟神色连变数变,见事已至此、索性坦然:“眼下非常时局,不管你是寻常百姓,还是绝世高手,只要是来对付我们恩主,我们都会格外小心。”
阿城喝下最后一口茶水:“但我不知道另几位是你们花钱雇来、还是为义气而来?”
简氏兄弟皱了皱眉:“有什么区别?”
阿城:“为钱来的死,为义气来的残,就这样。”
简单被他淡定无谓的神色与任凭己意的口吻所激怒:“你有什么资格决断他人生死?”
阿城看了他一眼,眸子渐现狠色:“那你们的恩主又有什么资格凌辱我的弦儿!”
众人一怔。
阿城忿声道:“说人得先想想那个道理是不是可以教训在自己头上再去说人。现在我只问你们一句话:他现在到底在哪?!”
剑拔弩张,情势骤紧。
简易手中长枪一横,抗声道:“我们要是不说,你以为你能杀得了咱们?”
阿城森然道:“我不会杀你们。”他盯着桌上的金子道:“我会用你们给我的一千两金子养着你们,每天割你们一刀,让你们八十岁再死!”
简易大怒拍桌:“就不知你有没那么长命陪我们到八十岁了!”
他这一拍桌,桌面立时四分五裂塌了下去。
拍桌就是暗号。
暗杀立成明剿。
他们已不能再等。
他们等不到更好的机会。
再等下去他们信心就会粉碎。
他们越来越感觉眼前这邋遢不堪的汉子身上有种慑人的气势。
再不出手他们害怕自己就没有了动手的勇气,而此时眼前竟豁然出现了最好的时机——阿城已经开始愤怒,他说话的时候每个字、全身每一处都在抖,阿城现在的姿势恰好对每个人都**了一个破绽。
不是没有破绽,也不是浑身都是破绽,而是不多不少面对每个人都只**一个破绽。
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但听呛哴声响,拔刀的拔刀、抽枪的抽枪、射箭的射箭、暗器的风声劲穿楼板极速下旋,五人各取自己眼中要害。
然而他们怎么也想不通大好晴天的茶楼里怎么会有闪电!
一连数闪,光芒比烈日还要刺眼,简氏双雄几乎睁不开眼。
等他们睁开眼时,一切动作声响已遽然停止。
他们忽然宁可自己没有睁开过双眼,因为他们简直不相信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映入眼帘。
劳分飞的的雁翎刀已经到了阿城左腰,但临衣一寸七分处却没有斜砍下去,而是整个人似乎被定住。
裘更愁的酒箭明明激**出去,却见酒水像崩堤的河水从他的嘴角不停喷泻出来,他整个人似乎也已呆住。
楼上的唐葫芦双脚则像被人用钉子钉住、竟悬空倒挂在了天花板上,脑袋朝下不住摇晃脸色直发青。
而更要命的是简氏双雄——他们居然平安无恙!
出了手的无不狼狈不堪,为何只有他们毫发不伤?
因为简氏双雄根本就还没出手。
因为他们双膀尚未力贯枪尖就发现了不对劲。
他们忽然发现自己的枪不见了!
不是手里没有枪,而是自己握着的不是自己的枪。
“无头枪”简单手里拿着的是双头枪。
“双头枪”简易手里拿着的是无头枪。
成名江湖数十载的兵刃不知何时被人掉包竟无所察!
怎会如此?开什么玩笑?大白天活见鬼?
匪夷所思,奇耻大辱!
一定是阿城,绝对是他!!
他比神还莫测、比鬼还可怕!!!
时已入冬,简氏双雄却止不住冷汗涔涔而下。
五个人仿佛连同时间都被凝固冻结。
只见阿城还是保持着吃完馒头喝完水的姿势,冷冷道:“我说过,我会给你们机会。但是他们,没有这么幸运。”
他这话一说完,但听“嘶嘶”几声有如布帛般的裂响。
每个人脸色一怔,然后大变、惨变。
劳分飞还想发力把那刀砍下去,却忽然看见自己臂膀上一段白骨冒了出来——他的手断了,然后他骇极失声低头看了看,惊觉自己胸膛的衣衫、肌肉、骨骼竟也一块块往下掉,接下来是肚腹、再下来是腿脚……顷刻间他已经被自己喷溢出的鲜血与散乱的骨架淹没。
裘更愁看着这人间惨象只想呕吐,却喉咙“嘎嘎”作响什么也吐不出来,伸手指着阿城偏偏说不出半个字,然后简氏双雄就见他整个人骤然矮了一截——他的脑袋突然下陷在胸腔上仿佛没有了脖子——他射出的酒箭被阿城一刀逼回嘴内、反击得自己颈骨尽碎。
“借酒消仇”裘更愁还没有死,但武功已尽废。永远抬不起头来做人注定是他后半生最大的忧愁,喝多少酒也消不了。
这时却见双脚被钉挂在天花板的唐葫芦一翻身竟掉了下来,“叭”的一声狠狠摔在地上,待要强行立起却无论如何也爬不起身,他随即手脚并用迅速向阿城一步步爬将过来,仰脸狠狠盯着他切齿道:“你为什么只废我双脚不杀我?唐门子弟不容侮辱!”
阿城神色淡然:“对我狠的人,我比他更狠,一心要我命的,我要他十条命,对我不忍的,我也对他网开一面。你的暗器没有喂毒,你没有射我的要害只射我的**,而且你才十七岁,哪懂什么正邪是非,你走吧,五年内不跟人动手你的**就可以痊癒,趁这段时间修心养性,日后你的武功不难超过现在十倍,想当唐门之长也易如反掌,到时我若还活着、你还想报仇,再来找我,只希望你以后再杀人时能想想你现在尝的滋味、就是你给别人的滋味。”
唐葫芦听了怔了怔,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来,转身一步步用手撑出门外头也不回去了。
给别人机会,就是给自己机会。
但给坏人机会,是给坏人再杀一次自己的机会。
给好人机会,是给好人报答自己的机会。
要看什么样的人才能给什么样的机会。
阿城喃喃道:“做好人是不可以没有好报的。”
简氏双雄听了只觉哭笑不得,他们开始有点庆幸自己一上来对他还算客气,但他们还能活着归根结底只因阿城还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阿城也终于回过头来,再次发问:“他,是谁?”
简氏双雄喉头滚动,咽了口唾沫。
说?还是不说?
这人杀人伤敌简直随心所欲,他们万万不是对手。
但他们就是不会说、不能说、不肯说。
不说是死,被阿城的柴刀砍死。
说了也是死——羞死,就算恩主不怪、外人不责,但人无信不立,自己也要惭愧内疚而死。
那他们还要不要动手?
动手死得更快。
要知道他们不是对阿城刀法套路摸没摸透。
他们是连阿城拔没拔过刀都没看太清楚。
这是什么差距!
他现在可以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人完全没有心力、能力去置喙评定,没有力气、力量去阻止干预。
难道这人是从地狱跑出来的煞神!
莫非这人根本就不是人?
一念至此简氏兄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但简氏双雄终究不是寻常武人。
霸王双枪在江湖的名声得来绝非幸致。
他们现在就算明知不敌也得动手。
死就死!自古人生谁无死?
这世上毕竟有的东西比他们的声名还重要、比他们的性命更宝贵!
阿城看见他们的表情,脸色也变了变。
明知有活路可走、还是宁选死路动手,这种人绝对不多。
助人不难,舍己助人太难,到底什么人能让这些平日心胸狭窄、互不服气的江湖汉子甘愿殉难殒命、舍身相护,哪怕将家人出卖抛弃、也不惜不顾?
简氏双雄终于咬牙,摇头,决定出手!
请来同道已非死即伤,他们岂还能坐视?
他们一出手就是生平最凌厉的成名、看家、压箱、保命、拼命绝招——“威风八面”、“枪挑中原”!
他们宁可同归于尽,也绝不受辱泄露半点恩主讯息。
阿城心中变得黯然。
杀人虽比被杀好,却永远不是愉快的事,何况还是杀两个重义的好汉。
放在平日什么旧怨都可以放他们一马。
但没有办法,谁也没有他的弦儿重要!
杀人好像就是他摆不脱的宿命。
没想到就在阿城一刀砍断双枪、要取二人首级的千钧一发之际,三人却同时听到远远传来声若洪钟的两个字——“住手”!
三人立时一怔、住了手。
简氏双雄随即脸露狂喜之色,仿佛遇到了天降救星。
简单动容:“是樊公到了。”
简易大喜:“樊大侠总算到了!”
专门排纷解难、急公好义的“大漠孤烟”樊公直樊大侠!
江湖上能让简氏双雄服气的大侠不太多,只因这世上叫大侠的一百个里头有九十九个是出于客套,但这位樊公直绝对属于剩下名符其实那一个。
樊公直曾经为救当朝义士遗孤晚到一步而自断一臂以惩己过,为化解东方、西门两大世家百年恩怨甘愿各受双方三掌、以致呕血近斗卧床两年,陕甘旱灾他将千顷良田全部变卖捐赈、仅留三百两银子给妻小度日之用,当时江湖中人多有见证。
虚伪的人绝不可能这么做,这样的人不配叫大侠还有什么人配?
此际连阿城也不由微微噫了一声。
显然他听过他的名头。
论武功,他的名头其实不算很响。
但论口碑,绝对很好。
好人的名声总是不太响。
却足以让阿城的脸色和缓下来。
但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这白发苍髯的樊公直一过来就拔刀,一拔刀就将自己仗行关外四十八年的百斤“黄龙金砂刀”运功震成两段,然后插在地上对着阿城竟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简氏兄弟呆住——这是做什么?
所有人不明白,但阿城懂。
只听樊公直磕头恭声道:“恩公!”
他们是故人。
他们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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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阿城看了看樊公直,又看了看简单跟简易。简氏双雄面~只有错愕与尴尬。阿城对樊公直道:“你起来,不必对我客气。”樊公直~音发~:“是。”~~巍巍单~扶桌站起,一脸恭敬。阿城淡淡道:“你来这~什么?”樊公直转首看了简氏兄弟一眼,脸~愧色:“他们的恩主也是我的恩主。”阿城面无表情、似乎并不意外,他只关心一件事:“‘大漠孤烟’一向独来独往~事中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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