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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世》

第2章大学生啊,大学生

作者:藿香正气 阅读字体选择:小字

我知道你们在调查我,你们一丝不苟和怀疑一切的精神又一次被印证了是值得坚持下去的。不过,你们还是省省吧!哦,你们可以拿这些可贵的时间和金钱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比如开一家疯人院,没有院墙的疯人院,不需要提供食宿和其他的一切生活必需品——那些东西还得他们提供给你们呢!只需要有高尚的可敬的疯人院医生无偿地无私地为病人们服务!当然不是指替他们洗脚,做饭,挖鼻子,清理房间,是指教他们读书识礼。对,要教他们做人的道理,这是最重要的!他们不识礼乃是他们疯之原因!提起疯人院,我想起了我的大学。大学也是疯人院,教人识礼的地方。大学毕业了,人生的道理我们都铭刻于心了。找不到工作不要紧,关键是找不到工作还保留我们宝贵的热情和爱心,这就是修养,这就是我们教育的成功处。

最后一点,就是一定要给这些疯子人身自由。不能把疯人院建成监狱模样。那样太压抑,不好。要建就得建一个大的,以灰色的天空为大楼的穹顶,乌鸦麻雀可以在上面飞翔的大穹顶,大得贝多芬都不再想出去的穹顶。我们还是从头到尾不厌其烦地分析这个案子吧!不过,我虽然是叙述者,却不能保证我的阐释会比你们搂着老婆睡觉更有趣。

从2005年年底到2006年七月初,在找到现在服务的公司之前,我们就一直在找工作。本地的居多,外地的比较少,国企我们进不了,民营乡镇企业不想去,于是就剩下外资了。现在这外资企业待遇也一般般了。不过,骑驴找马,我们投了很多简历。轰炸!当然是在网上轰炸!不过,上网也花不起了!唉,贫穷有什么好的?但是我还在“固穷”。我由于找工作生活不规律,加之劳累,加之伙食不好,得了胃肠病。这不关你们的事,当然!于是,在著名的金人医院,我输了三天液,花了二百四十九RMB。我也不喜欢这个数字,但是我更不喜欢二百五。于是,我坚决地要求医院找给我一块钱。别笑我!医院为什么喜欢九这个数字呢?大概是九九归一吧?哦,差点儿忘了说,医院里有个小护士的皮肤那是没地说!还穿着超短裙!后来我就没病过!我多想再病一回啊!不知道人家出嫁了没有。

我2006年四月五日之前生活得一如大学四年其他时间一样散漫。每天八点上课七点半起床。一上午两节课,多的时候,四节。下午也是。不上课时,我们就回宿舍打牌上网。宿舍里可以上,网吧里也可以。如果第二天没课,我们还可以上通宵。上完通宵后往回走时,总有一种轻飘飘的美妙感觉,有时会头晕恶心。那种感觉约等于别人喝醉了酒以后的感觉吧。当然我没有忘了找工作。只是不用忙,忙也没用。我说过星期三和星期六有招聘会。B城有六个人才市场或者劳动力市场,针对不同层次的人才而建。我们没必要每个招聘会都参加。有的去了也是徒劳。倒不如睡会儿懒觉。可是四月五日以后,我们一节课都没有了,也就是停课了以后,我们的空余时间显得太多了起来。我们平常懒散惯了的还受不了呢!如果是忙忙碌碌惯了的人估计要自杀了。呵呵。不是开玩笑。就像很多人发现的那样:人啊,就是贱!有事干时,牢骚满腹,忙忙忙;没事做了,空虚满怀,烦烦烦。我们就是经过了这样的炼狱呢!找不到工作,心烦;天天想着自己没有工作,心烦;工资太低,找不到满意的工作,烦!时间不知道怎么打发,更烦!知道自己在浪费生命而又没办法阻止,最烦!

有的人在城里没事干,就回家了:住上一段时间,还省饭钱。我家离的远,我没回去。曾经有一段时间,宿舍里剩的人都不够打牌用了。我们打牌可以六个人,可以五个人,也可以三个两个。不过人数递减,乐趣递减。有人倒挺好,买来电热锅学起做菜来;还有的人一百多块钱卖一把吉他弹。当然弹不出高山流水,就是些下里巴人也常常跑调,那就是他所谓即兴创新。更有几个人买来五颜六色的画笔—他们不会配色—去海边写生,也有站在街头给人家画像的。画一张五块钱。画完了,钱没挣到被人家骂:老子脸是长了点,那你就把老子的脸画成丝瓜啊?兔崽子,滚!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杂种?忘了说了,我们是历史系的。还好那个同学记性好,后来也跟着别人去画静物或者还没学会反抗的动物去了。

至于我自己么,我不屑于干些不关我们专业的活计。我去图书馆查故纸堆。古今中外,名人名事,我都查的上瘾,虽然查完了,也忘完了—我记性不很好—但是时间在里面过的特别快,所以我没事就去查,何况里面有时还有胳肢窝里喷了香水的漂亮妹妹呢?

直到六七月份,我们才真切地感到所谓的日积月累的就业压力,因为我们如果还找不到工作,就只有打道回家了。回家,想都没想过,出来了哪能缩回去呢?多没面子!即使自己没什么,父母的脸面往哪儿搁?

甲:上大学有啥用?还不是回来砸坷垃?还不如俺二小呢,初中没念完就出外打工了,这几年哪一年不拿回来几千?

乙:四年前,咱就说,别看他家闹得欢,小心以后难分配。你看,咋样?回来了!

甲:可不是吗?听说他家为了缴学费不光欠了一屁股,好几万的债,他爸爸还累出痨病来了呢!

乙:就死就死,谁要是把女儿嫁给他家那真是瞎了眼了!你看那个大学生连抓鸡的力气都没有!哪像个庄户人家啊?出去打工又能干些啥呢?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去西部。不过人家挑三拣四,非优秀毕业生不要。

咱不符合条件是一条,其实我也没真正考虑去西部。去西部?爸爸说,你想当官吗?你就不是当官的料!他说的对。自从小学当过班长,后来就没当过“官”。

记得有一次一个老师不知道怎么跑题到一个问题上:如果可能,你们谁会去西部找工作或者生活?当时,举手的不少,我也在其中。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反正后来没有人去西部,我指的是大西部,而不是泛指A城的西方。A城在东海边,除非呆在海里,否则都可以说自己去了西部。B城也可以说是西部,A城的西部。

既然没有别的出路,我只有尽全力在这附近找工作了。

六七月份正是伏天。三伏天,白花花的日头,炎热沉闷的城市空气,一辆辆汽车的反光镜晃花了我的眼睛。衬衫湿透,沮丧浸染,毕业前打牌时爽朗笑声让位于咬牙切齿的咒骂。

摇头晃脑的古代人看起来真的很有韵味。流行的古代剧未必能表现得出来。现在全忘记了。徒劳。

A城是离我上学的B城一百多公里的小城。同学们都不愿意来。死也死在B城!一张张怨恨又愤怒的脸。B城是个大都市,房价跟楼的高度一样高。我算个异类:反正每个城市都是一个模样。他们则把来A城看作流放。我则把自己看成游荡漂泊的屈原,摇头叹息命运多舛: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有时候,看同学们的面孔,总是发现排外与媚外混杂起来的奴性。

我在B城的人才市场里寻找着下家。整个半年。刚开始找工作的情况可以用我的一首拙劣的小诗形容:



回家都是坐火车,半价票。

前面的几节车厢里的人西装笔挺

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

六秒钟与坐在对面的西装笔挺,

交换一次眼神。



我用身上的钱的一半买了一套西服,黑色的。售货员说我穿上再合适不过了,说我比同龄人老成。黑色的成熟。柴强是一套富就仁商务男装,一千多块钱。我对他说,挺合身的。

爸爸的中山装也很有面子。爸爸只有在亲戚朋友同学家喜事场合才舍得穿上,再蹬上一双我不要了的大头皮鞋。在镇上集市上买的。显眼的棕色。倍儿精神。有时候,人撑着衣服;有时候,衣服撑着人。

九点钟就去参加招聘会。头上抹上摩丝,身上喷了香水,皮鞋擦得澄亮,西服领带洋溢着精神,眼睛里透出商人的精明。人生就是一场戏。就这样,我一次次的向失望出发了。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我弟弟相亲也没这样时髦正式过。好久没和他联系了。他走的是另一条路。爸爸说,从南坡登上珠峰的也是好汉。他没考上大学,在另一个大城市打工。我们工资差不多。

每周三和周六都有例行的招聘会。后来就随便穿件衣服。好听点儿叫做休闲服。招聘者不看学历,只看工作经验。我如果去应聘那种待遇优厚的职位不知道需不需要经验?大概得检验一下成色吧!巴尔扎克一直没有通过检验。可怜啊,巴尔扎克,没有当二爷的资本!

所以,只有碰运气了。每周两次。整个上午我都在几万人的人海里浮浮沉沉。人们呼出的二氧化碳形成于令人窒息的黑云,罩在招聘大厅上空久久不散,从远处就可以看得见,像病魔。我的身体有点弱,有一次,病魔就大驾光临了,我晕倒在人才市场里边。同学们走散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坐着倚在门口的垃圾桶旁边;几个小孩围着我一边转圈,一边唱歌;一个神经病男子向我推销太太口服液,说我头晕是因为缺血,而他们的产品对男士也有同样神奇的补血作用。我不耐烦听他唠叨,皱着眉头站起来往招聘大楼门口走。我还得进去!那个男子在俺屁股后边喊,如果需要我们的产品,可以打宣传单上的电话,我叫猴哥。还猴哥呢,怎么不是八戒?再进招聘会又交了五块钱的门票钱。

叮当一响,灵魂升天。纸币没有声响。高耸入云的招聘大楼阴沉沉的脸。售票员的脸变了。

进去一次五块钱,这是规定。进不进?不进,别当着路!

你们为什么不要一百块?

有地方进去一次要一百块。

我没办法,缴了钱。

在那黑暗的森林里,我仿佛拐进了一条小巷。穿行。暧昧的眼神好像充满深意,暗角里浮动着窃窃私语。酒糟烟末。黄的嘴仿佛下水道一样可怕。赵家的狗在沾吴妈的便宜。成何体统!

我们的处境还不如猎物,猎物有逃跑的权利和自由。我们有,可是我们无处可逃。我们得往网上撞,还缴了五块钱来买一面好网。

我们像花鸟市里的鸟,只有我们叫得好听悦耳,才有被买去的机会。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了。临死之人,其有可虑乎?这之前,死要面子,穿衣服要名牌,外国的买不起,就买中国名牌;

我的西服。爸爸的中山装是不是牌子?一定不是的,他总是自己裁做。牙膏,马桶,汽车,电视,冰箱,手机,圆珠笔,包子,水,土,空气,棺材,坟地,鬼怪,神仙。。。。贴着上标叫卖:名牌,追求高品质生活。

吃饭也是。比家里的饭食好。我每次回家,我妈妈都会说,在外面吃不好,回家补补,多吃点。我在外面的饭店里吃的比家里的饭菜好。回家,买只鸡,就算改善了;在外面,海鲜都不算什么。我的父母大概连蛤蜊都没吃过。吃过又怎么样?现在还得死!现在不大在乎了。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当初的我了。有时候,想回到家乡,那一度是神圣的地方。回去了,却又厌烦。也许你们以为是垂死之人没有什么顾及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哀。

黑色的大门静静敞开。

没有声响,

一只黑猫从门口遛出来。

蛤蜊的两个扇状壳像不像眼睛的上下皮,

蛤蜊肉,翻白眼的眼珠?

我们接着说找工作的事吧。在七月的一天,我有幸碰到了现在的公司,投了简历。几天后的面试也别别扭扭地通过了。我的一生如果到此为止了,也可以说是一帆风顺了。我的一个同学也通过了。我不说你也应当知道他是谁了。对,柴强。

我没有什么不愉快,也没有什么愉快。如果是一个女同学,也许会有一段佳话,但是我的这位同学却是个男生,虚伪做作,还在说谎的男生。这是他的本能!粉红色的雾里,白色小天使折翅在冰硬的石上。他却不为之伤心的冷血动物。

到公司报到后,管理部的领导傲慢地通知我们没有地方给我们安排住宿。我很高兴。我们在外面找了一处房子,两室一厅,六楼。房东是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太太,很有语言天赋,把当地话说得炉火纯清,于是我更加听不懂。我的奶奶也能说一口标准的土话,也是一脸皱纹纵横。岁月在表针上嘀嗒。她一定非常害怕时间的流逝了,现在。一个土疙瘩将是她的终结。没什么值得惋惜的,也就在梦里想过她的昏黄的镜子里,一头白发!

在一个设在二楼楼道里的中介的精炼的小伙子的翻译下,我们结束了无聊的一丝不苟的漫长的谈判。在租房合同上签字时,老太太说她只上过二年级,不会写字。我说,那时候的教育也实在,一年级还不顶现在的小学毕业。看样子,她同样听不懂我的普通话,但迷惑瞬间变成好像觉得我说的有道理的样子,点点老弱的头,在中介小伙子的指的地方抖索索地横七竖八堆了一堆柴火就算签字了。她能劈得动柴,写字时却哆哆嗦嗦。

第二天,我们就坐公交车去上班。公交车不如人才市场人多只是因为它的空间实在没法跟招聘大楼比,但论起人口密度来,人才市场却无法望公交车的项背。坐公交车的人都能体会一种日本人称之为生存危机的东西。看着窗外飞速奔跑着的日本轿车,我想,坐轿车的话,大概就没有这种危机了吧?但是坐公交车也有好处:碰见美女,可以揩油。不止日本人好色,我也好色,刘秀也好色,也曾经盯着屏风上的美女不放。

那天的四路车售票员好像眼睛有毛病,是个斜眼,尖着声叫,别踩我脚,把钱给我,往后走!我一抬头,正好看到她红红的抖动着的嗓子眼。“走”这个字是舌头放在上牙下,猛地一下迸发出来的,特别有力度,霸气十足。我觉得很好玩;小强看到的却是我们有必要买自行车。我们在应下车的那站的下一站下了车,然后跑步到公司。迟到了十分钟,挨了一顿训。我们被分配到管理部。管理部的领导亲切地告诉我们,这之前还没有大学本科被分到我们部。我觉得这没什么,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何况我们还是第一个,很有点优越感。柴强却很失落,抱怨我们咋不是八九十年代的大学生。我说,那一时代的大学生不也有捡破烂,卖猪肉的吗?

卖猪肉怎么不了?

那你怎么不卖猪肉去?

卖猪肉也得有力气,有本钱啊!

你是说你干不了?

你干得了?

我干不了。

那不就得了。别看不起卖猪肉的。

哦。

把猪绑在一块大木板上,任它嚎叫。杀猪的声音已经成为经典了。别说,我还真做不来。不过,明晃晃的锋利的刀子,噗的一声割断了猪脖子的手感和视感一定很震撼。虽然美国恐怖科幻电影看了不少,但是,我相信亲手杀一头猪的感觉比看电影里杀十万个人更震撼。

我们上午听了一个秃头小头目的关于公司情况的演讲,下午就被告知要下一个月的车间,熟悉工作流程。下午,我们去了车间。车间很大,灰色的墙,白色的灯管,黑色的机器,五颜六色的衣服,空气沉闷,溽热难当,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馊臭气味。几千台机器同时嗡嗡得响,像几千只苍蝇。员工大部分是女工,因为天热,穿着很风凉;超短裤和短袖衬衫。进门时也看到一个女警很清纯。日本人好色变态,我也好色,刘秀也好色,曾经盯着屏风上的美女不放,还有孔子,我们的大圣人也曾说过,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应该还得加上一个人吧!就是你!

机器上下飞舞着白花花的女人胳膊,这就是古人所称赞的玉臂笋指了。员工的年龄不一,老的老婆有五六十,小的小嫚才十三四,还有孕妇也挺着肚子上班,他们一般四五个人组成一个孕妇军团一起去食堂吃饭,这是后来见识的。一个女工正用机器往衣服上锈公司的标志—一个gd连起来的流线形—灵巧白嫩的双手在粗糙丑陋的机器周围穿针引线。

我娘也是个绣花的好手,做菜做得也很好吃。我家有一台缝纫机,那就是我娘展示她高超锈技的战场。为什么说战场呢?因为针来线往的,在我看起来就像战场上的剑战呢。那时,我家比现在还穷。买得起缝纫机之前,我娘是全用针的;就是现在,我娘也还保留了捺底子的优良传统。我们的千层底的布鞋就是她的辛勤劳动结果。我们那时还没有电灯,点的是煤油灯。晚上吃了饭后,我们就坐在一起聊天。我娘呢,就一边聊天,一边缝衣服缝袜子。那时没有电视机,我爹在我们兄弟小时候就以讲故事消磨时间,当然只是在我们一家人的时候。那时,流行串门。大娘大婶没事就到邻居家串门,东家长西家短的海聊。外面总是很黑,我们小孩子一个人都不敢出门,至多到爷爷奶奶那里玩一会儿就回来了。夜生活到八点钟就结束了。昏黄的灯一盏盏的熄了,整个村落就只有狗叫声了。躲在被窝里却是特别的温暖。回想起来,就像回忆原始社会,有一种昏黄煤油灯的气味。



我眼睛有点模糊,眼屎粘粘的,用手揉揉,又不管事。到处都是白花花的,周围的事物全慢慢的放大。我感觉到一阵恐慌和压抑,莫名其妙的恐慌和压抑。但我还是强忍着,仿佛喝醉了强忍着不吐出来。我不想别人看不起我。他们总说我身体虚弱,我不想证明给他们看。这年头,即使身体上的虚弱也会被排挤出强者之列的。我眨了眨眼,用双手又揉了揉,然后晃了晃头,感觉清醒多了。不过,一会儿我又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迷路的苍蝇,在天花板下盘旋啊,嗡嗡翁。。。试图找到出口,可是却无谓的打着转而已。

我对柴强说,我去趟厕所。柴强说,嗯。

四年的同学啊!我们还是互不了解。

厕所里的自来水使我看清了我茫然的脸,昏黄无神的眼睛和三道深深的抬头纹。我用手用力地从一条皱纹的一端抚到另一端,好象那样能把皱纹扶平似的。我惊讶,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苍老了。还记得我舅舅像我这么大时,我还以为自己永远长不到舅舅这么大。不过,往脸上泼凉水让人清醒的办法还是奏效了,耳边的苍蝇飞远了,也可能是这里没有机器嗡嗡声吧。

柴强问我为什么去这么长时间,小组长让我们把这堆布料抬到仓库去。我很高兴做点体力活。



实习期好不容易结束了。天气也没有以前那么火热难受了。我们的处境更是从帮闲上升为办公室人员,在普通工人面前总是有那么一点优越感,虽然工资还没他们高。不过我们每天的工作现在只是发发饭票,统计些无关紧要的数据和聊天了,比起他们加班到八点,我们四点半就可以下班了。如果觉得没什么可聊得,就上网浏览网页。偶尔领导发现了,也会嗔责几句,不过只是为了让我们知道不要当着她的面上网罢了。

这样的生活,既平静又平静。我的每天的工作就是记住NBA比赛的比分。有时候比赛多也真能消闲一些时间,但是有时候比赛少得可怜甚至没有,我就会有,这些运动员干什么去了的愤慨。这一天过得也就特别郁闷。这种平静生活在一天晚上走到了尽头。

进入公司的第四个月的某天傍晚,我照样散步,走着走着,就走出了城,到了城郊。这个地方我从来没来过。青兰的夜色如风若水,一弯斜月低低地挂在枝头,树影拉的很长。四周只有寒蛩的断断续续的悲鸣和扑棱棱在睡梦中换位置的寒鸦。地上撒了一层霜,如果有月光,诗人也许会坚持那是如霜的月光吧。我正低着头走着,想着,这是一个好月夜。突然,在那边树林里,我看到一个影子绰绰的。我大着胆子,走过去,发现一个不谙世事的十几岁的小孩儿,不知道为什么原因跪在一个土包前。土包是新堆的。天空是那种醉人的青兰,冷风嗖嗖的,他却跪在那里,小脸低垂在胸前。我想,这样的大冷天,跪在这里一定是有大悲伤了?就问他,孩子,节哀啊?看他不回答,我蹲下身子,把脸探到他的脸对面,看他的表情。毕竟已经是晚上,看不清楚。我说,今天是你的亲人的忌日么?不要过于伤心。人死不能复生。少年抬起头来,我看出来他的模样了。面相很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而且应该是我的亲人的一张照片。少年终于开口了,我是在给我爹上坟呢。我不禁鼻子一酸,眼睛不仅模糊了,说,好孩子,你爹什么时候去世的?我看见坟上荒草丛生了已经。孩子说,我爹还没死呢。我说,孩子,你也不用太伤心。早去世,早脱胎。可能你是这意思吧。孩子说,不。我爹一次也没死过。他现在正在地里干活呢。我说,唉,看你思念你的亲人到了什么地步了。可怜啊。孩子说,我不可怜。可怜的是我爹。他正为我们兄弟姐妹交学费拼命呢。我有一个姐姐。她考上了大学,因为没钱交学费,就跟她男朋友抢银行,现在在监狱里呢。我爹妈很苦。我不想他们为我们受苦。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生我们。我多么希望他们早日脱离苦海,就在这儿给他们挖了两个坑。。。。。。说着,孩子哽咽了,趴在土堆上放声哭起来。哭声在阴凉的空气里,在星星照亮的黑树林里回荡。我眼睛也**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我沉默,痛苦的沉默。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才睁开眼睛,却发现少年不见了;我却跪在男孩跪过的地方!我茫然地站起来,可是只听卡一声雷鸣,我被击倒在地;我又一次爬起,又一次被击倒。在重试了几十次后,我大概倦于再一次爬起来了,就睡着了。

再一睁眼,已经六点多了,因为过了一会儿定在六点半的脑中就响起来了。

我勉强地爬起来。脑海里全是昨夜的那个诡异的梦。我觉得自己恶心,虽然我不相信自己这么狠毒,我不相信自己竟然做了这样的梦!这比一切的噩梦都恶毒的梦!但是,这仿佛在暗示我在诅咒我的最亲的人可恶的暗示却是出现了。我没有精神去上班,犯了这么大的错误,我哪有心情跟同事们说笑啊?我起床刷牙戴上帽子走出门。柴强已经上班去了。我也没请假。请假跟旷工一样没钱。我这时也根本不在乎了。

我漫无目的地站在一个小学门口,看小学生们打篮球,踢毽子,追来逐去。一片还没有完全枯萎的黄绿色落叶飘落在我的脚下。我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拾起这片法国梧桐落叶,捧在手里,仿佛捧着我的父母的骨灰:我有给这片枯叶下跪的冲动。我流着泪走开了。我不能让小学生笑话我。我说过我是要面子的。

我又往前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我感到了自己的可笑。

前面一个捡破烂的老太婆在两个垃圾箱旁边的垃圾堆上翻找着几分钱的易拉罐和塑料袋之类的东西。垃圾堆蒸腾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但是却五颜六色,就像油画家用的调色板。

我对佝偻的老太婆发生了兴趣,走过去,蹲下身,忍着臭味说,大娘,你家几个儿子啊?老人好像没听见,正试图**一个方便袋。我提高了声音说,大娘,你家几个儿子啊?老人慢慢地转过头来,不相信我在跟她说话,狡猾的小眼睛转了一转,又低下头捡她的垃圾。我又喊道,老人家,你生活可好啊?这次,老太婆终于转过身来,站在垃圾堆上。因为是驼背,直不起身子来,只是把头抬起来冲着我,沙哑的嗓音像从地狱里漏出来的:小伙子,你在取笑我么?你还没资格!我惊讶于她文绉绉的语言,说,我哪儿敢呢?我只是想向你老人家学习呢。老太婆从一个方便袋里抽出一个半腐的葱叶,放在没牙的瘪嘴里,说,多谢你的俯就,我不是什么姜子牙,我也不是什么猴生,猫生。没什么可教你的。我说,我没什么向你学习的,因为我什么都不想学。我刚才说的“学习”只是想获知你老的生活态度。我想了解人们是怎样生活的。可没想到,也没看出来你老是个隐士一样的人物。

老人边捡垃圾边听着我说话,布满皱纹的脸上和平安详。她的破衣服也像是从垃圾堆里拾来的,左边的大口袋开了个大口子。天气还没有变很寒冷,而只是有点清寒在这样一个初秋的早晨,而可怜的老太婆却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就像一个阿拉伯人的蚕茧。

沉默了五分钟后,可恶的老太婆才发现我还没走,问我为什么还没走,到底要干什么,要抢劫怎么地?我苦笑着说,我还没穷到那个地步。我又问她有没有儿子女儿,她说她老伴早走了,只有一个儿子没有工作,在家里吃闲饭。她还说她很高兴能为儿子做点什么。她的儿子想当个画家,整天画来画去,见到啥画啥。只是她老眼昏花,当然看不出来这位未来的画家画的是啥。我问她,你儿子结婚了吗?她笑着说,我儿子是素食主义,单身贵族,把我当作他的情人和支柱。这也是我为什么甘于捡垃圾挣钱供着儿子奔理想的一个重要动力。我说,你老真幸福,养了这个孝顺的儿子。她说,这倒是真的。做到这一点,是很多看起来幸福的人做不到的。我说,您是不是指那些物质富裕,精神空虚的人哪?她沉思了一会儿说,跟你说,不会是对牛弹琴吧?我说,我读过很多书的。大道理听了很多了,只是不知道您老人家又有什么高论?她说,高论谈不上,只是一点拙见。我笑着说,您老人家还真像个学者,什么拙论,抛砖引玉的。她也笑了,说她最不喜欢什么所谓的学者专家,只是把古人的学来的“学者”,囿于己见的“砖家”。我表示赞同,昨天的噩梦基本上已经烟消云散了,催着她说她的生活是怎么料理的。

她已经不再站在垃圾堆上了,和我一块儿蹲在路旁的路沿上。她摸索出一个烟头,又摸索出半盒火柴;几秒钟后便沉浸在烟雾思想里了。在炊烟似的香烟里,老人发亮的天庭像太阳闪光,高高的蓝空水晶般闪亮;马路上奔跑的汽车反光镜一闪一闪就像镶嵌在汽车上的宝石;远处小学已经恢复平静,上课了。在这样的阳光明媚的秋日,郁达夫写了《故都的秋》;我也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听一个捡垃圾的老婆子絮叨人生!

老婆子说,人这一辈子活的不能只为自己和自己的幸福而活。我虽然捡垃圾,却有我的价值。我在赎罪。替人类赎罪。我曾经猖狂过,我曾经成功过,我眼里曾经除了自我就什么都没有过,但直到我落寞到捡垃圾为生时,我才真正了解人生的真谛。我老头很有本事,在世人的眼里,因为他用一个月的时间挣到了一个普通市民一生的钱。我们出入五星级酒店,开宝马,住别墅。一切奢侈我们都没有错过,但是我们没有满足过,因为我们很忙,没有时间思考,而且觉得这都算不了什么,都是应该的。但是,突然的横祸在你的预料之中降临了我们家。一天,反腐官员,也就是同样的收受我丈夫的贿赂的另一部分官员把我老头抓进了监狱。我老头不是纯粹的商人。纯粹的商人哪个能赚到钱,如果没有后台,没有关系?那时他才四十六岁,才华横溢,前程似锦。被关进了监狱!连亲戚都躲得远远的,所谓的朋友又有谁敢凑边儿呢?有诗为证:

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

现在,我不怪他们,都是为了生存啊!我那时比他小四岁,四十二。留下一个三岁的儿子。车子房子票子全没收了,我们没有住处,只好在我娘家寄生着。后来,我哥哥实在受不了我们了。一年后,我就改嫁给了一个垃圾站站长。站长是个酒鬼,喝醉了就拿我们娘俩出气。打我不算,有一次失手把涅果的左腿打折了。涅果就是我儿子。这是我给他起得名字,海涅和雨果的结合,没想到他的命运比莫扎特还悲惨!我实在受不了了,一天晚上,趁他喝醉后睡熟了,用菜刀结果了这条恶棍。带着酒精味的黑血从刀上划过,滴在水泥地上。后来这幅场景进入了我儿子一幅画里。我儿子喜欢画画,最喜欢梵高的作品,说那不是画,是抽搐的痛苦。

老太婆沉默了。静静的时间在晴光下流淌。我抬起头来扫视了一下太阳。太阳昏黄的如一朵向日葵。

从痛苦的沉思中**腿来,老太婆接着说,多亏了审判长是我老头的同学,而且又调查出垃圾站恶棍曾经**过三岁幼女,他罪有应得,我只判了十五年。我坐监期间,涅果被送到孤儿院。我出狱时,他已经长成人了。没上过大学,但是却有一颗高傲的心,我儿子把自己想象成中国的梵高。他拼命地夜以继日地画画,可是我不知道他画的什么,更不用提其画意了。也许因为我还不完全了解他。他太深刻了!而且我儿子很怪,很安静,很内向,也很敏感,并不是所有的想法都告诉我,大概与他不幸的童年少年有关。我觉得他确实有艺术天赋,没有阻止过他。

我对她的什么艺术家儿子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只是希望她能看出来,尽快结束关于她儿子的吹捧,尽快转到她自己身上来。我鼓起勇气说,说说您老人家现在的生活吧!老人捞起一把不满的眼光打量我,好像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赶紧把眼光盯着那堆还在蒸腾臭气的垃圾堆。

好,小伙子。我们说说我的悲惨的生活,让你们这些准白领找到更多的自负。说实话,我没觉得怎么痛苦,对于失去的乐园。好像现在生活却真实起来了。你读过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吗,里边不时有一句话宁痛苦,不空虚吗?

我说,没有。我不知道什么波德莱尔,我只知道泰戈尔,菲舍尔,摩尔,海尔,还有。。。。。。看到老太太瞪了我一眼,我赶紧刹住,不说了。

那咱就取这句话的本意吧!我儿子长大后没能像他爸那样去经商,一则因为他的身体条件,二则因为他本身不喜欢那一行,其实,还有第三条原因,那就是我的对富人生活的看透和鄙视。我们现在即使活得像狗一样,我们仍没有亵渎生命,没有亵渎大自然,没有行尸走肉的活着。我们活着,不论创不创造价值,却有一个卑微的目标,那就是活着。而不像超越了生存担忧的富人以及你们这样的人那样迷茫不知所措手。我没说错吧?

您说到我心里去了。我说,然而心里却还是一片水雾。然而,除了生存的动物欲望,我们就不能有更高尚,更高级,或者说更进一步的追求吗?我试图找到合理的表达方式,但还是说不明确。

不能有!老太婆发话了。人们的欲求越低,你难道没发现,越能生活得充实有力吗?人的痛苦只是欲望的无限扩大不能满足时的痛苦,以及当一个欲望满足,找不到新的欲望之时的痛苦,以及没有欲望时的空虚和无聊。有人由于深刻地体会到空虚无聊的可怕,认为痛苦是人生的积极因素,没有痛苦的人生是轻飘的,无法活下去的,如叔本华,萨特和米兰昆德拉之流。还有些人把人生看得太虚,认为什么都是虚幻的,因为人最后要化成一捧黄土。于是,消极避世,求仙拜佛,无为而治,无欲则刚。这种人活着已经死了。而老太太我的哲学不同于上述此等人。

你怎么有点像犬儒学派呢?我唐突地问道。

就回归大自然这一点,老太婆专注于她的思想流,没注意到我扔的是块石头,接着说,就注重德行这一点,我们是有点像。但是,我的生活方式却与他不同。他是乞讨为生,我是自力更生。还有,我不同意消除一切习俗。。。。。。

我突然感到浑身不适,眼睛也睁不开了,嗓子干燥的难受,鼻子不透气,头嗡嗡地响,皮下组织发烧似的烫起来,我吼道,我不能挡住你的太阳,我得走了!说完,我就站起身来,朝随便一个方向跑去,仿佛老太婆变成了可怕的瘟疫,跑得慢了就有被传染的危险。老太婆在后面喊着,沙哑的嗓音在静静的街道上空朝我的背影扑来:生命啊!其实只有我这样的人才体会到其中真意。只有到了暮年,经历了繁华苦难。。。。。。

我已经忍受不了这么一个落难捡垃圾的臭老太婆的关于生命“弥足珍贵”的酸论了。我弄不明白,她是怎么经历那些苦难而没有学到一些真实的有价值的东西。我任由我的脚步把我带到任何一个地方。只是感到悲哀。痛苦在每一个路过的猫身上,化成水,流到脚下,水里有我娘痛苦抽搐的可怕的脸。身上仿佛有万只蛆虫蠕动。不敢看耸入高空的楼群:会不会倒下来?我尖叫一声,声音在街道上划过一道彩虹,成圆圈状,回到了我耳边。我悲哀着个人的悲哀,我感到了沉沦。我也不愿意沉沦,我也不喜欢下沉的感觉,但是没人能救我。我已经无可救药了,从那个梦成形的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厌恶和邪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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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山中的端倪』

第二天,我重新像往常一样回到了发~着白光的电脑前。像往常一样。一切都没有变化,不管不顾我内心的风~。我算什么,浮游,如古人所譬?没有变化!可怕的就是这没有变化!同事们都关心地,或者装作很关心的样子,问候我是不是病了。看样子,我如果出了事,他们会更高兴的。现在他们的心里已经在窃喜了。人们都~望着变化呢,哪怕是可怕的变化,只是没有人说出~来。他们心里清楚,一旦说出~来一定会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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