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死之余，我完全沉浸在回忆里。临死之人习惯于用回忆拉长生命，我仿佛也意识到了“大去之期不远矣”。其实，我们在能记事起或者说从具有分析能力起就已经学会了在记忆中寻求帮助了，有时即使没有帮助可寻，我们也愿意在消失的时光里找回一点闪光，快乐的或者痛苦的，也许那点点闪光后来就集聚成后来的太阳。在这个时侯，无疑我不再需要任何帮助了，如萨特所说，死了不可惜，但死得不明不白却是不可原谅的。然而，我竟然原谅了，只要看开了，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萨特，魔鬼般的人物，还没有看开。虽然没有多少可以留恋的，但至少应该总结一下，毕竟过来了，总会留下一点印记，留在自己脑海里的印记。我不说它是好的还是坏的，因为我不是历史教员。我不想把生命中经过的每一个细节回想起来。那些没有意义的细节，毁了我一生的细节！我只能嗅到一股陈旧的气息，如鲨鱼嗅到鲜血的腥味一样，那是几个片断和几个不连续的画面以及有点变馊了的情感，就像小时候泛黄的照片，贴在几乎空白如石灰墙的大脑皮层上，随风抖着，就要脱落的样子。
初中开学的第一次升旗。现在无从想象那时的**了。小学生的**在初中生的心中仍在燃烧。我还在惦记着小学校长。他起床总是很早。在新鲜空气里散步对身体有好处；还到田里挖苦菜吃。永远忘不了他的打太极拳，永远忘不了打太极拳时从龙华树上飘下来的香气，永远不能了解的是他那对生命的热情，把生命当作艺术品来雕刻欣赏的热情和兴致。
那天，我起床起的特别早，匆匆地从**的被窝里爬出来。屋里的空气暖烘烘的，这是同学们的体温和呼出的热量结合导致的结果，当然还混着被褥由于长时间没见过阳光而散发着的霉味和从鞋里袜子上溢出的臭烘烘气味，但同学们却仍然愿意在被窝里拖延着时间。
起床怎么早干什么？睡在我旁边的兄弟从破败的棉被中发问。
我知道我的回答是多余的，因为他并不等着我的回答就又睡着了。懒惰的人总是能给自己找到理由：有钱难买黎明觉。我从床下抽出昨天晚上准备的冷水洗脸。水很凉，简直要结冰了。国旗瑟瑟，刚从被窝里爬出来，只穿一件轻薄校服的我们同样瑟瑟，但是我看到跟灰白的天边的血红太阳同时升起的鲜艳的国旗时，一股抑制不住的激动让我热泪盈眶。
国歌奏毕，我假装暖手把眼泪擦去。回到教室里，我的心还在怦怦地跳。
接下来，我们选出了班长，副班长，团支部书记，体育代表，宿舍长和小组长等等goddamned之类的东西们。班长叫任原，是个很能伪装的人，很能领导那群班主任所谓“害群之马”，目空一切，自命不凡。我们只有俯首帖耳，维其人马首是瞻的份儿。早晨六点坐早操，他总是五点半就起床，催促着我们起来：起来，快起来！你这懒鬼！还有你，他妈的，还不起！我叫你还不起！接着是一声尖叫。他把手伸到了人家的被窝里了。有时候，他还领着那些人在我们大部分人没起来之前去打篮球。我想，这个人精力真旺盛。
一切都平静紧张地进行着。我们班主任杰老师也是个很负责任的人，不但很严厉，而且很严厉。一次，同桌悄悄地告诉我，知道不知道阿表跟人家打架让咱班主任知道了。我说，不知道。昨天下午叫进班主任的教研室，听说给一脚踢出来了，他又说。我说，差不多。不过有一次，我是亲眼见班主任把一个名叫晓钟的同学，当着我们的面，踢出门外。我们都忍不住笑，因为班主任先叫晓钟出去，晓钟不知怎么回事，就没事人似的往外走。刚到门口，就见班主任“噌”跳到他的背后，使出一招无敌鸳鸯脚——那时我们都那样叫——把晓钟踢出门外。女生们都激动地尖叫起来。班主任回头严厉的眼光让女生们哑口无声：再叫？老子把你们一个一个都踢出去。
哎哟，我的肾保住了吧？
保住了，孩子。你放心！
哦，那我就放心了。救护车的声音总是在我耳边嗡嗡地响啊！咱得花了不少钱吧？
没花钱，孩子。
由于条件艰苦，虽然不是极端艰苦，但我还是在来回学校的路上被灰头土脸的寒冷之神抽空给了我一刀，刺在了我的鼻子上。于是，我得了鼻窦炎。于是，课间时间，我就在外面暖和的石头上晒太阳，希望太阳神能医好我的病。太阳高高的，远远的，只茶缸子那么大，光线并不强烈，我就盯着它看。看着看着，我的身体就飘起来了。飘啊，飘啊，一直飘到一个暖洋洋热烘烘的世界，直到同学过来问，干什么呢闭着眼？上课了！我才睁开眼睛，带着一身温暖从光明的世界里情不自愿的缩回阴暗的教室。一下课，我又赶快冲出教室。
我的鼻窦炎犯起来，不但头痛的忍受不住，而且鼻涕变成了恶心的黄色，粘粘的粘在鼻孔里堵住呼吸道。呼吸道受阻，上课时，我只有不停地擤鼻涕，还不敢弄出大音来。阴湿的砖地上常常摊着一大摊秽迹。可怜了旁边的清秀的女同学了。不过，也不只是她真的大度呢，还是装出来的，她从来没有表现出来厌恶。我但愿她表现出来些，我心里倒更释然。
但不是每个人都那样友好。有一个名叫马飞的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是个发散着臭气的家伙！我们那时虽小，但我认为初中生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潜质，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于是，我断定这小子早晚儿得坐监。我把我的想法告诉我的同桌。同桌说，人会变的。我说三岁看大。后来，马飞这小子果然进去了。
在同桌眼里，没有确定的事，除非说的是历史，说的是死去的人的事，否则没什么是可以断定的。马飞的爸爸是个村长。就借着这点势力，马飞在我们班里作威作福。
秋天的新鲜很快让位于漫长而残酷的冬季。天空的高远正显示了空气的寒冷，冰凌挂在自来水管上，同学们的呼吸被形象化，手，鼻子，耳朵，甚至脸蛋都被一阵一阵的寒风画上了颜色。野外，硬崩崩土地上的麦苗变成了青黑色。道路两旁的杨树冻得咔咔作响。在这样的早晨，鸽子停止了飞翔，只有村落里的鸡唱没有被严寒镇压，依旧高扬的婉转的鸡唱：格—个—给！听到这声号角的农民跟听到了任原班长的起床号令的效果，我想，是一样的。他们还没有适应冬日的闲适。
臭脚丫子味，汗臭味，还有放在宿舍里的尿桶发出来的骚臭味混在一起，暖烘烘，臭醺醺。处在这样环境里，谁不愿意早起来，冲到户外吸几口新鲜空气？我抖抖得起床，直不起身子来，也不敢太大胆，生怕碰到头上钉在上铺的木板上，用来遮土的缝起来的尼龙袋。只要上铺做过强烈的动作，我们下铺就像筛子把尘土细细地洒下来。我们下铺的兄弟们只有钻进被窝，不敢露头，等风暴过后，再小心地探出头来。被褥上已经落了一层土了。上铺的兄弟们根本不理解我们的不幸，强烈的动作抽风似的不知什么时候袭来，不但不听我们的劝告，我们一劝，他们就来劲。住上铺的兄弟们也就是那群“害群之马”居多。
爬起来，走出宿舍，像走出地狱，仰望着依然深蓝的点缀着几颗大大的闪亮的星子的夜空，我不仅很触动，就做了一首诗，记在日记本上：
蓝空
我爱这昭示着生命的蓝空
这神奇的莫测的蓝空里
忧愁化为颗颗闪亮的星
彭湃啊，你这银河的波浪
有一位仙女隔河而望
她那美妙的秋波
闪闪烁烁里
是否映我的影
啊，生命之美啊
让我忘却了痛苦
鼻窦炎的痛苦更让我深味
抽入生命的快乐
啊，生命但愿永远清澈
就如这清澈的跑步声
一直回荡，五千年从来没有停
我的对诗歌创作的兴致大概从那时萌芽的，也未可知。我的对于高尚艺术的渴望并没有对我的鼻窦炎产生任何疗效。我很讨厌自己的样子，但是更讨厌人家侧目以视，更讨厌马飞在背后，甚至在我跟前叫我他给我起的诨名。妈的，想起来，我就来气，他叫我什么鼻涕潘。我不敢反抗，因为我看到了反抗的结果。
有一天，一个同学，他就是那个不幸结果的被施加者。马飞命令他给自行车充气。他不知道那人就是马飞，说，凭什么？没想到竟被马飞拾起一块砖头，砸在腰上，打翻在地，照着裆里踢了两脚，说，就凭这个！那人小命虽然保住了，但是失去了生育能力。
那人是我堂弟。被打掉了生育能力的堂弟当时正读初一，我读初二。
哎哟，我的肾保住了吧？
保住了，孩子。你放心！
哦，那我就放心了。救护车的声音总是在我耳边嗡嗡地响啊！咱得花了不少钱吧？
没花钱，孩子。
我不想重复这种冒险。马飞高大结实，天天打篮球锻炼身体，舞枪耍棒，以备不时之需。我呢，虽然已经比较高，但是还很瘦弱，日日趴伏于课桌之上。如果爆发这不对称战争，受害的当然是我，没有第二种可能。
马飞这小子不但残暴而且有创造力，时常想出一些别人想不到的新花样折磨我们。有一天，仍然是冬天的一天，马飞说，如果把烧红的煤球丢在尿桶里，会是什么结果？任班长说，别闹了，你就没什么好招！马飞坏笑了声，喊一声煤球来喽！顿时一股带着刺鼻的骚臭味的热气从尿桶里蒸腾而出，一会儿就把我们从被窝里呛出来了。马飞这小子也哈哈笑着跑出来。我对这样的花样一定不感兴趣。但是，在寒风里站了半个多小时，却使我对当时的情景记忆犹新。回到宿舍时，骚臭气味还没散尽，我们已经顾不了这许多了。
马飞和任原等人在班里的行为还算不得什么，在外头，可是名扬校内外。我们班同学都很庆幸能被分到这个班。他们当时不但同级的班级已经打遍征服，而且一点不怕高年级的学哥。经过几番较量，高年级的学哥们还是败下阵来。据说，高年级的一个学习尖子在一次事故中不幸被击中，成绩一路下滑。不过听说后来他还是考上了大学。马飞几个人横走于校园，这不禁招来校外混子的嫉妒：这还了得，在我们的地盘上那容得你们横行霸道。其中有一个混子，我们那地方把地痞流氓称做破毛，就说有一个破毛叫做黑子的，特别蛮横，仗着一身肌肉，高大的体材和敢打敢拼的精神，打遍校内外无敌手。我们见了，都不敢正眼看他。话说这天，黑子带领三个人来学校打篮球，正巧马飞任原和班上的另外三个人也在那儿。黑子就叫他们一块打，当然黑子这边又叫了一个人来组成一队，马飞五个人组成一队。打着打着，越打越眼红，最后终于动起手来。黑子虽然善战，敌不过马飞这边多了一个人，没占到便宜，被拉开后说，你们等着！然后咬牙切齿骂骂咧咧地走了。马飞五个人也不在意，因为听得多了。哪知道当天晚上出去打台球时就被黑子领着一群人围住，一顿暴打。马飞五人瘸手瘸脚，鼻青脸肿的回到宿舍养伤，都发誓不抱此仇，誓不为人。从此，就你来我往，弄得班里也急飞狗跳得乱了套。黑子好几次到我们班搜人，可是我们都不敢告诉老师。黑子和马飞下了死命令：谁透露了风声，打断谁的腿。一则，没我们多少事，我们倒愿意看着他们混战，打死一口子又关我们什么事呢？二则，大家深知瘸腿残废的不便，便都不作声，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老师问时，也说不知道。
到底黑子人脉关系深厚，经验丰富，几个回合下来，便占了上风，打得马飞几个人再也不敢回学校了。杰老师看事情不妙，像审犯人一样把我们叫到他的教研室。最后还是马飞的女朋友告诉了班主任。班主任把黑子叫来，说和平解决。黑子说，不可能。这是江湖上的事，得按江湖的规则办。班主任说，他们是孩子，你就不能放他们一马？黑子说，不，他们的拳头很硬。班主任过高的估计了自己的能力。最终，马飞等人在我初中毕业之前也没回去。
后来，马飞偷了一辆汽车，被抓住关进去了。
失去了马飞一帮人的我们班平静的有点不适应。我们好像失去了方向，我们只闷头学习，学习，学习。班主任倒是很高兴看到我们班的总体成绩牛市一样暴涨。只是我总觉得失去了点什么似的，魂不守舍。终于有一天，我开始读小说，一本接一本的读下去，没有思考，没有领会，匆匆地往下赶，仿佛有人在不停的鞭促着。我用一周读完水浒，两周读三国，三周读西游记，四周读红楼；我不单读中国的作品，外国的也读，什么《红与黑》《茶花女》《漂亮朋友》《童年》等。那是一种**吧，现在想起。在读完水浒后，我突然不读了。是厌倦么，是足够了么，我想都不是，而是我坠入了一个迷圈，一个无法解决的迷圈。这个迷圈困惑着我，折磨着我，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失落，迷失，绝望和悲观。我用了两周的时间全力以赴，意图揭开这个迷圈。我什么都不干，每天吃了饭，走进教室坐在座位上开始思索，这是一种搜肠刮肚地费尽心思地然而注定一无所获的精神劳动。两周过去了，除了赚的同学们说我更傻，父母说我受了堂弟受伤的影响之外，我没有得到什么更有价值的东西。然而，我不再思索这个问题了，我把它放在一边了，我想我没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也许等我读更多的书，从他们那里也许哪一天能找到答案。于是，我后来又读了更多的书，终于找到了答案：当时的问题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或者说有太多答案的问题以至于我们不知道哪个对的问题。我当时的问题是：我们到底为什么活着？在短暂的一生中创造的一切最终在一死之后，有什么意义？
现在当然不再考虑了，因为一切都将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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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折磨他』
虽然就～结束了，然而还没有结束。没结束之前，我还得～他们的折磨，非人的折磨。但是，谁又说我不也在折磨着他们呢？开庭之前，我见了律师。这是一个西装革履的时髦～，带了一款瑞士名表。这～，我一见就很反感，反感他那自命不凡的，不可一世的视他为我的救世主的傲慢态度。我冷冷地说，指望你了。他说，没问题。凑到我～边又说，我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放心吧。你到底杀没杀人？跟我说没事，我不但～对你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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