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宋绍兴四年(公元1134年)七月,伪齐境内。
座落于群山怀抱之中的邓州,因为林木苍郁,原有邓林的雅称。州城的地理位置异常险要,三面环山南面汉水,其地可以西控商、洛,南当荆、楚,被时人比作秦楚的喉管,襄汉的藩篱,素来就是兵家必争的地方。
此时,数队人马约有万人的样子,正首尾相接,安静而迅速的渡过汉水上的浮桥,向高大的邓州城**。
刚刚渡过汉水的一队士兵,在主将的安排下,暂时在岸边做起了警戒的任务。其中一人望着邓州城那轩昂壮硕的砖墙与瓮城,禁不住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浓痰。
旁边一人听见,手搭凉棚目测道:“城高两丈,墙厚八尺,蒸土而成,确是坚固非凡。”
“赢官人,你也这么说,攻城之时,可得拼上老命了。”开头那人耳语道。
“我有……说什么吗?”被称作官人的那人展颜一笑,左手一勒丝缰,右手马鞭遥指高城:“我赞美这巍峨壮丽的城池,赞美铸造这壮丽城池的勤劳的人们。只可惜,经过无数风刀雪雨之后,它的精神已经死了,眼前徒留下一个光鲜的外壳。一座死城,自家们怕它做甚?”
第一章折冲千里寻常事,论道经邦正要渠
1
数日后,襄阳府衙内。
正是午后,盛夏时节最难挨的时光,便是四周络绎的蝉鸣,此时也已歇了啼叫养精蓄锐去了。襄阳府衙静静的矗立于疏荫之下,仿佛数百年来就一直如此。只是景色依旧,流年却已暗把人换。如今坐衙的已不是伪齐的主将李成,而是大宋神武后军统制,江南西路、舒、蕲州制置使兼荆南鄂岳制置使岳飞了。
岳飞身着紫袍,随意坐于条案之后,静静的倾听四周幕僚的议论。
“此次出兵,不得邓州则未收全功,则荆襄难安。昔年黄巢入长安,就是害怕荆襄大军从东南引兵击之,于是命朱温攻陷邓州,方才得以控扼荆襄,解除了后顾之忧。朱温篡位之后,随即在邓州置镇,更修高城以犄角山南,屏蔽荆、湖。然而邓州自来是易守难攻之地。至德年间,史思明兵锋所到之处,无不望风披靡,却独独顿兵于邓州城下,经年难破。后来还是当时的太守鲁炅粮尽逃遁,方才让史贼占了大便宜。想来王太尉、张太尉虽然英勇,只怕也要有一番血战了。”说话之人身量甚高,国字脸卧蚕眉,虽然是文士打扮,却有着一副赳赳武夫的英勇气概,此时欲言又止,淡淡的忧色笼罩于眉宇之间。
岳飞闻言只淡淡一笑,旁边已经有人不以为然的抢着应道:
“李参议初到军中,尚不晓得本军的厉害。李贼乃是本军手下常败之将,如何比得史思明?依我看,纵是邓州城高池深,不消数日也可攻下。”
李参议遭到一阵抢白,脸上一红,向岳飞一揖道:“若虚也是一心为国,不曾有得罪相公的意思……”
“洵卿的心意自家是深知的。”岳飞笑着打断了李若虚:“孙干办也且少安毋躁,自家算计着捷报也就在这早晚了。”
果然,遥遥听得远处“的的”一阵马蹄之声传来,一名全副武装的斥候已然进衙唱喏,“报语承宣,邓州捷报到。”
话音甫落,就是刚刚对李若虚傲然相向的干办孙革,也显现出十分讶异的神色来,继而又是一喜,抢在岳飞之前问道:“战况如何?”
这个兵丁一脸兴奋的仰头道:“王太尉、张太尉在邓州城下将李成打到溃不成军,连城都不敢进,就**尾巴往北跑了。赢官人趁势率军攻城,头一个把大宋的龙旗插上了邓州。”
李若虚听后不禁诧异:“赢官人?哪里出来一个赢官人?”
旁边的孙革已经喜不自胜:“李参议有所不知,这位大官人就是相公的大衙内岳云。只因作战勇猛,被军中私下呼作赢官人。”
“没错,俺们都说跟着岳衙内一起打仗,那就是指哪打哪所向无敌无往而不利……”这名斥候兵一时兴起,说得眉飞色舞。
“胡说。”岳飞轻斥道:“儿子年纪轻轻,焉得有此等称号。你去传令军中,以后再不许如此称号。”
吓得斥候兵一吐舌头,连忙低头称是。
“朝廷南渡以来,这还是首次按照庙算恢复失地,相公用兵如神,真乃圣上之幸,大宋之幸。”李若虚敛容正色道。
岳飞听到此处,仔细打量了若虚一番,若虚不知岳飞的意思,不禁有些发窘。
“洵卿言重了。李成多次败在某的手下,早已丧胆不敢再战。此次邓州之战,不过是仰仗金虏的势力,做困兽之斗罢了。一旦击退金虏,李成心虚之下自然弃城逃奔。是以,某算准了邓州城一战可下。至于说道功劳,亏了前方将士舍生忘死,方才有邓州之捷,某何功之有?不过,”岳飞转头问道:“王太尉、张太尉可曾追击李贼?”
“王太尉说,朝廷有命,追击慎勿出界,所以……李成这小子又拣了一条命回去。”
一句话笑倒了旁边另外一个幕僚于鹏:“朝廷素来谨慎小心,这次出兵更是三令五申,务必不要到金虏的地盘上去招惹是非。王太尉深体朝廷用心,做的不错,做的不错。”
李若虚尴尬的咳嗽了两声,他是朝廷刚刚特派到岳飞军中的参议官,难免说道:“圣上渊谋远虑,发纵指挥必有深意,岂是咱们做臣子的可以窥知的。”
岳飞轻声一叹,将心中的惋惜之情稍稍发**些许:“洵卿说得是。既已是收复邓州,唐州信阳军重新归入我大宋版图已是指日可待,此间大事已了,某也要劳烦洵卿,上奏朝廷乞辞这个制置使了。”
“什么?”这一天遇到的令人惊讶的事情太多,李若虚有些不知所措。
“绍兴三年九月,朝廷授相公制置使之职。”孙革接道:“当时伪齐南向攻下襄阳六郡,东向联合杨么逆贼,大有统一环宇之势。国势危急如缕,相公不暇请辞。今日国事粗安,相公功成不居,依例请辞制置使之职。”
李若虚深深一揖,“这世上尚有如此的大将。”
岳飞快步上前搀扶住李若虚:“洵卿何须如此。”
两人四目交投,感受着彼此眼中热诚的光芒,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旁边却有人焦躁道:“相公当真要请辞不成?怪道此次出兵,相公只是坐镇襄阳,却让王太尉、张太尉二人做主出征。只是这襄阳六郡倘若离了相公,又有哪个能够守住?”说话之人正是负责岳飞饮食起居诸事宜的干办王敏求。
“王干办还是如此快人快语。”于鹏似笑非笑,望了一眼李若虚:“一切安排,自应听朝廷指挥,岂有自家们僭越的道理。”
岳飞缓缓道:“一则是适才孙干办所说,二则朝廷一直有迁都襄阳的意思,某以白衣起于行列之间,人微言轻,确实难以当此大任。虽然如此,自家们皆是朝廷臣子,不论官职高低,在其位谋其政,自当全力筹划六郡防守事宜。自家尤赖诸位不分彼此尽心尽力。”
岳飞的言语之中,不过略有责备的意思,于鹏听了已然一凛。
“若虚一片至诚,,愿与诸位干办协力,为朝廷略尽绵薄之力。只是若虚初归相公麾下,于军中诸事略无知晓,还要向诸位干办多多请教。”
孙革笑道:“李参议客气了。”于鹏默不作声,他对李若虚个人毫无芥蒂,然而对朝廷却难免有着三分猜疑。
……
不出岳飞所料,王贵张宪等军在攻克邓州之后,顺势收复了唐州和信阳军。之后依照事先制定好的计划,万余人马除少数戍守前沿外,大部仍然撤回襄阳。
到得凯旋之日,岳飞按照素来的惯例,亲自与一众幕僚在襄阳城下等候迎接,将士们虽然辛劳,看到主将出迎,不免打点出十二分的精神,耀武扬威的从景德门鱼贯而入。
不过,事情总有例外。岳云混在背嵬军中,远远的看到父亲的身影,顺手将兜鍪低低拉下,盖住了自己大半个脸庞。旁边同队的李益看得有趣,待牵马走过岳飞身旁后,伸右手一把抓下岳云的头盔,拖长声音道。
“别人都巴不得在承宣面前露上一回脸,你倒恨不得藏到地底下,你小子又打算搞什么鬼?”
“我现在哪里还有搞鬼的心情,只是盼着阿爹看不到也想不起我罢了。嗯,那头盔你就帮我拿着吧,牵马走了这一路,正热的紧呢。”
“切,”李益反手将头盔还扣到岳云头上:“承宣看到又有什么不好?这次得胜归来,承宣定是高兴的紧,见到我长得威武,说不定还能多奖赏我一官半职呢。”
“那是你们。”
“那当然了,官人是承宣的长子,奖赏自然只比我们更多。”旁边的人也加入到话题之中。
“你们忒也不了解承宣的为人。”岳云头摇的拨浪鼓一般:“去年九月的时候,蒙圣上恩赏,补了我一个正九品的保义郎閤门祗候,阿爹是几次三番的推辞不掉,方才让我受了。这次襄汉之战,随州因我头一个登城,已经上了我一份奇功,这次邓州的功劳,指定是要瞒下了,也算补偿去年我无功受禄的过。所以这奖赏我是已经不指望了。”
“啧啧,听听这口气,整个一相公肚子里面的蛔虫,外加选官铨查院里面的红人。”李益嘴快,奚落岳云道。
“蛔虫这样恶心的话,也就只有你能说得出口。至于选官一事,自是我大宋臣子念兹在兹的事情。岂不闻东坡先生有云:若能减得一年磨勘,便是杀人亦是寻常的事情。何况岳云本就兼着书写机宜文字的幕职,要是连这些事情都不知晓,岂非惹人耻笑?”
“俺可没有官人这么多花花肠子,俺就知道只要上阵拼命厮杀,一切自有相公做主,相公是不会亏待俺的。”
“这话在旁人面前说也就罢了,在我面前你却装不得老实人。记得犒赏之时还我的赌债呀。”
“什么赌债,衙内又来欺负俺这老好人。”
“哈哈,我可是记得,有个缩头乌龟说过,邓州要攻下来,至少得这个数。”岳云把一个巴掌几乎伸到了李益鼻子底下:“还用一个月的粮饷做赌注。弟兄们,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情呀?”
四周一片哄笑。“俺们都来作证,是有个缩头乌龟说过这话。”
闹腾的声音大了,惊动了背嵬军副统制傅选,他见得笑闹的中心围绕着岳云,又是大胜之后,只是象征性的咳嗽了一声,略作提醒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的过去了。
的确,军中所求的,无非也就是这“胜利”二字了。还有那伴随着胜利而来的美酒与美女――这些军汉们真正的兴趣之所在。不过,打从绍兴二年莫邪关一战,岳家军以妇人佐酒以至战败之后,岳飞便严令军中一律不许出现女子的身影了。虽然士兵们多少有些扫兴,但是碍于岳飞的严威,也只有承认这既成事实了。
这样的狂欢持续了三日之久,营中喧声笑语不止。难得的大捷,难得的放纵,谁知道下一场战争,又有哪个人可以继续端坐于酒桌之旁作乐哪?
久经战火焦灼的襄阳城也沾染了这阔别已久的喜气。从来蛰伏在家中不敢外出的百姓,像是从地底冒出一般,纷纷占领住一条条破败的街巷,支起一个个摊子,贩卖各种有用没用的物什。从闺中少妇绣出的鲜亮活计到一坛坛农家劣酒,应有尽有,令人目不暇接。
岳云酒量素号千杯不醉,眼见着营中一片狼藉,袍泽们一个个东歪西倒的睡的甚是香甜,自己无聊的紧,便与管营的将官请了假,溜出营中逛街。
襄阳城与邓州城同为五代时所建,城池大致为不规则的长方形,城内另有子城,以作防御之用。纵横的街道甚是平直,宽度较之一般小城,更为开阔;兼着道两边五步之内,或有一井或有一树,或支着可容纳数人的凉棚,不惟看起来赏心悦目,更可抵挡烈日的灼烤,岳云一路上走走停停,不觉已然从城东逛到了城南。
如果说城东多是府衙林立,城南则是昔日襄阳繁华之所在。可惜昔年的勾栏瓦肆烟花巷已沦落作今朝的菜市场,虽然也是熙熙攘攘,却是风流不再。岳云正在感叹那些富丽的人物不知流落何方之时,鼻端忽然飘过一阵幽香。
循着若有若无的香味踱过去,却是街边支起的一个小摊,上面摆着的都是荷包香囊肚兜之类的女儿家物品,后面坐着一个年轻后生,间或也叫卖几声,大多时候却在望天。
岳云看得好笑,随手拿起一个香囊来。白色的底子,想是家织的布匹甚是粗糙,绣出的一片荷叶下依稀藏着一双鸳鸯,却是独具巧思。
“大郎!”
那后生一惊,“不知客官有何吩咐?”
“客官来了也不招呼一声,”岳云笑道:“大郎显见得不是买卖人,贩卖的也是别样的东西,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却是凑的什么热闹?做的什么打算?”
那人被窥破底蕴,脸上一红:“实不瞒客官,自家想着大军在此,只想卖上一些东西,也好贴补家用”
“官军是土匪,土匪变官军,这年头官匪无二,你却不怕那些军汉抢走你的东西,白白赔了本钱?”
“若是别人的军队也就罢了,这遭逢的是岳爷爷,岳家军冻死不拆屋,饿杀不打掳,自然不怕的。”
“道听途说的也可相信?”
“你这人怎么如此罗嗦。只以为你是军营中的,你却只说岳爷爷军的坏话!实告诉你,开始自家们也是不信的,打从岳爷爷军收复襄阳,到如今过了这如许时日,从没有碰到一遭抢掠的事,俺这才信了这年月真有这样的官军。你要买只管买,不买就请一边站站。”
岳云大笑:“你家娘子好巧的手,却摊着好焦躁的一个夫君!”
“你怎么知道?”
“这香囊与你身上佩的荷包分明就是一对!”岳云将香囊举到鼻端轻嗅:“是荷花的香味,飘渺悠远的紧。荷花最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一个女子有这样的情操,甚是少见。”岳云还待再说,低头却见着自己的影子长出许多,猛然想起出营之时只请了半个时辰的假,忙道:“我便要了这个,与你家娘子贴补家用。”顺手将从李益处打赌赢来的半吊钱,尽数塞进那后生的手里,自己急匆匆的往回赶。
离开自己营中尚远,岳云已经遥遥的望见王敏求高大的身影在营门前左右徘徊。
“你小子,还知道回来!越期未归,该当何罪?”
“这些日子不见,王干办风采愈发的照人了。”岳云打量着王敏求嘴上说得厉害,却并非十分的气恼,索性说起了俏皮话:“这次出营岳云委实是去微服体探民间风评了。王干办也不询问一声,上来便这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叫岳云好生委曲。”
王敏求被气乐了:“你小子这张臭嘴,真是叫人爱不得恼不得,我也懒得与你理论,这些话你还是自己到相公面前说去吧。”
“早知道是相公找我,不然王大哥也不会移动您的贵脚,到我这里来干等。好大哥,老实告诉我一声,相公到底是何时叫你来找我的?”
“这也是刚刚的事,我到这里便听说你出营未归,可把我急得满头大汗,这若是让相公知道了,指定又得赏你小子一顿火辣辣的笋爆肉。寻思着要去找你吧,却又犯愁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正没主意呢,好在你就及时回来了。”
“既然如此,还要王大哥在相公面前做一床锦被,替我隐瞒。”
“那还用说。”
“大哥就是大哥,够意思。”
两人说话间已然从营中赶到襄阳府衙,从偏门进去径直走到二堂,也是岳飞日常起居的地方。本来岳云心里是预备着见到五六个幕僚众星捧月般围绕着父亲的,没承想屋内只有父亲一人。
“怎么去了这些时候?”岳飞端坐于书案之前随意问道,身前的几案上摆放着**一般高的一摞公文。
王敏求向岳云丢个眼色,躬身答道:“闻得相公召见,小衙内岂敢怠慢,一路上走得汗流浃背,只是路途确实远了一些,是以有些迟缓。”
“他不敢怠慢?只怕是心中一百个不情愿,巴不得我不去找他吧。”岳飞边说笑,边摆手让岳云坐到自己对面。岳云心头便是一宽,这一关算是过去了。坐下之后一回头,却发现王敏求已经知趣的退出了。
“出征归来这几天,儿子不孝,尚未给阿爹请安。阿爹恕罪则个。”
“唉,这话说起来倒让我惭愧了,”岳飞苦笑一下,身为大将他有着太多的不得已:“你初次上战场,我这个身为阿爹的,却也来不及关怀慰问一下,还是从牛太尉、王太尉处听得详情。知得此次随州、邓州之战,云儿斩将夺旗奋勇登城,委实立下奇功。”
“孩儿亦有何功,总赖阿爹英明,牛太尉、王太尉指挥得当,士卒努力作战,儿子方才侥幸得建一功。”
岳飞点头:“功成不居,原是为将者的风范。”
“岂只如此,为将之道全在于仁信智勇严。”
这五字原是孙子兵法上最先提出的,顺序却是略有差异,孙子是将智摆在了第一位。岳飞自己则别出心裁,将仁字提到首位的位置,并将这一道理对昔日的顶头上司张俊侃侃而谈了一番。他如何不识得这五字的出处,遂冷哼一声言道:
“难怪孙干办常与我说,你小小年纪,却煞是能言善辩。只怕你口是心非,嘴上说得大道理,心中却是不识道理。”
“阿爹忒也小瞧人了。”岳云一噘嘴。
毕竟只有十六岁,虽然已行了冠礼娶了媳妇,又天生得聪敏异常,可到底也还是个孩子。岳飞心里暗叹,可惜他是我岳飞的孩子,注定要受许多他人受不得的苦楚。
“既然如此,我便直说与你听。此次襄汉之役,你已经有了随州的奇功,邓州之功就不与你上报朝廷了。”这是岳飞苦心思索后的决定。虽然于鹏、孙革、算上新近到来的李若虚都一致反对他的做法,认为这样对岳云不公,但是为了严以教子,为了做士卒的表率,他还是一意孤行牺牲了亲生儿子的利益。
岳云愣了瞬间,旋即起身正色道:“阿爹如此郑重其事,真以为岳云在乎区区武翼郎的官阶吗?可知岳云平生唯愿提一支锐旅,驱逐金虏,收复河山,重振我大宋祖宗之基业,开万世不移之太平。”
岳飞半晌才回过味来,浓眉一挑:“这话更加可恶了,提一支锐旅,你这分明是向我要权。且看当今诸将之子,又有何人统领大兵了?”
岳云见父亲识破自己的意图,索性猴上岳飞身边:“阿爹,我大宋世代将门之家甚多,比如山西的种氏,山东曹氏,儿子尤慕杨业、杨延昭、杨文广世代将门之**,还望阿爹成全。”
岳云所选择的是一条太过危险的道路。自宋太祖以降,重文轻武之俗已成定势。流风所及,虽然是一心为国的范仲淹,亦不肯充做武官,只肯以文官身份监军。当今天下大乱,虽然是不得已而用武之世,也依旧是以从军为耻。诸大将为自己的儿子请官,也一律将改授文资当作莫大的荣耀。岳飞沉吟片刻,“此事且待日后熟议。先将这些公文誊写清楚了。”
岳云知道此时多说也没有什么用处,遂端端正正的坐于几前,捏起一管紫毫小揩,细心抄录。第一份便是邓州捷奏申省状:
镇南军承宣使、神武後军统制、江南西路、舒、蕲州、兼荆南、鄂、岳、黄、复州、汉阳军、德安府制置使臣岳飞状奏:契勘叛贼李成与金贼刘合孛堇、陕西番、伪贼兵,并聚於邓州西北,札三十余寨。臣遣发王贵等由光化路,张宪等由横林路、前去掩杀。据统制王贵、张宪等申:“七月十五日,离邓州三十余里,逢贼兵共数万接战,分遣王万、董先军兵,出奇突击,其贼大溃。降到番官杨德胜等二百余人,夺马二百余匹,衣甲不知其数。内高仲将一项残零人马,走入邓州,闭门坚守。十七日,攻邓州,将士不顾矢石,蚁附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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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岳飞扣下岳云战功不予上报的消息就不胫而走,不只是岳飞的亲卫背嵬一军人尽皆知,就连在前沿戍守的部队也听到了风声。
王贵、张宪等岳家军高级将领,可谓是看着岳云长大的,而岳飞幕中的于鹏、孙革等人更与岳云虽无师生之名,但有师生之实;正因着彼此情深意重,虽然事前替岳云力争,此时对木已成舟之事反而不便插口。倒是新近才由司农卿调任岳家军参议官的李若虚,第一个去找岳飞理论,又为此特地拜访了官位比他低许多的岳云。
“这可真真是折杀下官,下官何人敢劳大架。”岳云深深一揖,“当初李参议到军之日,岳云便该前去拜会,只因身在行阵之中,未得便宜。待到回军襄阳,参议却被派往别处干办公事,竟是今日方得稍慰渴慕之情。”
“快快请起。”李若虚搀扶起岳云:“下官亦是现下方才见到我大宋尚有如此的衙内,如此的承宣父子。”
岳云闻言一笑,对于李若虚的来意他已然明了三分,口中却道:“参议这话可是让人一头雾水了。”
若虚正色道:“我甫回襄阳,便知相公竟然不听自家们的劝谏,一意孤行的瞒昧了衙内的奇功,此事虽然廉洁,但是至为不公,下官定当另行上奏朝廷,为衙内讨一个说法。”
岳云暗暗察言观色,见得李若虚确实激于义愤,毫无讨乖买好之意,心中暗悔小觑了这名朝廷派来的幕僚,也收拾起适才骨子中的轻慢之意:“李参议言重了,依下官的意思,这事根本不需说。参议此时尚是初到军中,待得日子久了,自然便知道军中有许多为难之处,种种不得已的地方。相公必要如此方能管制得这一军上下。”
“哦?”这席话听得李若虚心中一动,抚须沉吟。阳光下,他黝黑而略为苍老的皮肤变得更为粗砾,衬着额上深深的三道皱纹,显现出严峻的表情。他是世代宦门,兄弟四人俱在朝为官,不幸靖康之难,金人南侵掳走了徽钦二帝,胞兄李若水更为之死节。此次大难,令他大有前世今生之感。这次,他甘心打破文人不从军的陋规,自愿从亲民的任上,放弃即将到手的京官身份,专任岳飞的参议官,就是想着要有所作为。的确,当初和岳飞甫见面时的交往和谈话曾令他激动万分,但他毕竟是老于官场之人,那套常见的伎俩亦是再熟悉不过的。冷静下来之后,想到还是要对岳飞多方加以考察,方可识得真相。
“下官看李参议也是忠义许国之人,有些话想必相公不好与参议明言,下官不才愿在参议面前就事论事:相公向来以收复河山为己任,是以不计名利不惜生死,然而天下又有几个人有此等情怀,世人所求的无非子女玉帛而已,而贪生怕死更是人之常情,所以相公不得不以赏罚示人,有功者峻赏,无功者重罚。然而当此国家困顿之时,民力本已凋敝,一味重赏升迁耗费爵禄,岂非大伤国家元气?恰巧岳云叨冒于行阵之间,相公不得已只有拿下官做法子,有我这个榜样在,他人又岂敢争功?”
一席话说得沉痛而老练,绝非十六岁的年龄所能有的见识,李若虚点点头,拱手一揖,飘然而去。此时此刻,便再说一句也是多余。
岳云目送着李若虚的身影,直到消失在道路的尽头,方才返回营帐。心中不知怎的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篇檄文:尽忠死节者唯有武将,败坏国事者尽皆文臣。他的嘴角略略牵动,上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没来由的感慨长叹了一声。
隔天,李若虚就见识到了岳云所说的真意。
原来,襄阳六郡收复既毕,一应劳军犒赏等事已完,岳飞立即主持了由高级将领及幕僚参与的军事会议。将领中如王贵、张宪、牛皋、董先,幕僚中如于鹏、孙革、李若虚悉数参加,当然,这种重大场合也不会落下书写机宜文字岳云。
朝阳初升,岳云已然迤逦来到襄阳府衙,比会议时间提早了半个时辰。他是少年心性,逢到这种场合,是断然不肯委曲了自己的。特意穿上一袭绣着牡丹团花的绿色麻布衣,戴一顶月蓝色圆巾,又想着前日买来的香囊一直没有佩戴的区处,难得有这次机会,索性揣在了怀中。这样一番打扮,衬着古铜色的肌肤,越发显得他风姿秀丽中不失英武之气了。
岳飞到得更早,此时已经在堂上坐衙了。他看着岳云的打扮苦笑一下,这已经是儿子给自己面子了,没有效仿刘光世等大将,穿上纱衣来招摇已是让步了。岳飞在大事上自然是独断的很,对这种并不过分的小事却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下官拜见岳相公。”岳云丝毫不敢因对方是自己的阿爹而失去礼数的。
岳飞抬下手,“岳机宜今日倒是来得早,且在一边等候。”有吏胥给岳云搬上一把椅子。
“相公有召,下官焉敢延迟。”
“就只会说这些俏皮话,我来问你,近些日子军中修整,可曾读书了。”
两人正在闲话,其他人也陆续的到了。最为打眼的当属王贵,岳云一眼便认出他所穿的红袍竟是木棉织就,相形之下,岳飞的麻布袍就要寒酸许多了。
王贵一只脚刚踏进大厅,就乐呵呵的说:“鹏举,且看我这身装扮可称得上光鲜?人也精神了十分呢。只是这料子配我一个粗人实在糟践了,若是穿在大侄子身上就万分的相称了。”王贵,字伯富,相州汤阴人,与岳飞是道地的同乡,现为岳家军中军统制,军中地位仅次于岳飞。两人总发之时已是好友,故王贵在岳飞面前说话最为放肆。
岳云笑吟吟的答道:“侄子人才哪里及王叔叔半分,这衣服只应穿在阿爹与诸位叔叔身上,却是从哪里淘换的这么珍惜的料子,听说是一尺便值得一两黄金呢。”
“这本是圣上闻得牛太尉、董太尉从伪齐归正大宋,宣赐给两位太尉的宝物,他俩各自做了一件衣服,剩下的就一直珍藏着,这次得以隶属相公,就将这料子分送了俺老王、老张、老徐,还有相公。当时我就对着这木棉发了重誓,不恢复襄阳六郡,绝不动这料子一剪刀。嘿嘿,这回好了,总算可以穿上过一回瘾。就算相公廉洁吧,可这珍惜物白搁着也是一个**,云儿你好好求求你阿爹,让他给你做身衣服。”
岳飞只咳嗽了一声,这件事他对岳云从未提起过。老实说,他对董先、牛皋二人投降伪齐的经历,始终心存芥蒂。而这两人甫隶岳飞,便送礼物的行为,更让他有几分反感。所幸的是,二人的确能征惯战,在襄汉之役屡建殊勋,已经让他们成为继王贵、张宪、徐庆之外的重要将领。
其余人跟着大笑起来,唯有徐庆言道:“我可穿不起这稀罕物。”
岳云冷眼瞥见牛皋、董先听得此语就是一怔。王贵也觉出味道不对,“这话怎的说?”此次出军,他和徐庆是分头行事,因而不明就里,拿眼睛直扫张宪,张宪无奈的向牛皋所站的方向努努嘴。
牛皋,字伯远,汝州鲁山县人。从建炎三年起,即与金人鏖战于京西一带,屡有胜捷。无奈实力弱小,一度不得已投降了伪齐(金人为了巩固统治,在中原地区扶植的傀儡政权。),后又于绍兴三年反正,宋廷任命其为左武大夫、安州观察使、蔡、唐州、信阳军镇抚使、兼蔡州知州。董先,字觉民,河南府洛阳县人。建炎三年起,便在翟兴麾下为安抚制置司前军统制,多有勇功。后因为与同僚争执,竟然投降伪齐。然而终久心念大宋,于绍兴二年反正。宋廷升其为武功大夫、吉州观察使。绍兴三年伪齐再度南侵,牛皋、董先失守分地,遂渡江请求接受岳飞节制,为宋廷准许。二人都是为了克复被伪齐占领的襄汉要地,新近归属岳飞的。当时虽然牛皋、董先官职高于王贵、张宪、徐庆,但统兵不过千人,军中实职反而居于前面三人之下,颇有几分尴尬。近日,岳飞因为看重二人用兵智勇兼备,又命令张宪、徐庆、王贵三人各自拨出两千人分配给牛皋、董先,这五人的关系多少有些复杂与微秒。
“笑也笑过了,此次有请诸位太尉,却是有要事相商。”岳飞正色道。
此话一出,大厅顿时肃然。岳飞续道:“如今仰仗君父圣恩,将士武勇,襄汉六郡旬月之内已是收复了当。李相公竟然特意来信祝贺,将此称为行朝建立以来未有之举,委实令下官惭愧不已。”平静的语调难掩神态间的得意之色。岳飞顿了一顿,续道:“只是六郡久罹兵火,百姓无辜或被驱虏或遭杀戮,本是湖汉膏腴之地,今日放眼望去,却是百里绝人、虎狼交迹、野无耕农、市无贩商的凄凉景色。圣上为此忧心不已,给下官的手诏上谆谆言道,若少留将兵,恐复为贼有;若多留将兵,唯俟朝廷千里馈粮,徒成自困。圣上命下官用心筹划,故此召集诸太尉商讨此事。有何高见,不妨畅言。”
李若虚身居参议官的高位,第一个发言的自然是他,他却只简短的说道:“下官初到军中,不黯兵事,愿先听诸太尉高论。”
孙革笑道:“李参议过谦了,自家们虽然久在军中,却也未必比李参议熟悉多少。”他和于鹏对于这位朝廷忽然派来的最高幕僚,虽然早先不无猜测之意,是以对李若虚的态度多少有些隔阂,此时相处久了,到也逐渐发现李若虚谦和有礼,加之两人是同榜进士出身,态度缓和了不少。
徐庆接道:“襄阳六郡如此广大,咱们只有区区三万之人,尚有十分六七不能出战又转运艰难。如何守得。只有恳求圣上多派兵丁了。”徐庆长的短小精悍,尤其奇特的是虽然常年征战,而肤色白皙宛若妇人。
张宪也道:“果然是必要增兵方可戍守。不过所说后勤转运艰难,前沿阵地却也必需驻守精兵,以应付伪齐窥伺。”
岳飞听后略略颌首,又将目光望向王贵。王贵想到适才的一幕,索性将机会让给了牛皋二将:“牛太尉、董太尉久驻襄阳,可比俺们熟悉地理人文,自然要先听听他们的高见。”
适才诸将答话只是坐在椅子上,牛皋却欲起身,岳飞摆手:“大家集思广益,不须多礼。”牛皋听后虽然未坐起,却仍然把身子稍侧,恭敬的说:“下官岂敢在诸位太尉面前逞强,不过是尚有几点拙见罢了。据我思量,刘豫此回惨败,已是惧怕了岳家军神威,今后觊觎襄阳的心思已然灭了大半。故此襄阳等地无需重兵把守。然而,襄阳六郡原是恢复中原的根本。昔日南北朝时,多少次北伐俱是由襄阳发起。故尤须用心培育六郡,以作他日大举之用。况且,即使一时无法大举,此六郡亦是南北对峙之关键。当今之计,唯有如张、徐二位太尉所说。”牛皋一顿,向张宪、徐庆点头致敬后方才续道:“在前沿地区屯驻精兵。再慢慢经营屯田,方是正道。”
岳云听后第一个带头喝起了彩。他的第一战便是在牛皋指挥下登上随州城,故此对牛皋的武勇谋略都是甚为赞赏。
董先笑道:“牛太尉把什么都说尽了,下官只能一边叫好罢了。”其余诸将也纷纷附和,唯有徐庆默不作声,脸上的不服之色竟是连岳飞也注意到了。
岳飞不免道,“牛太尉议论甚是周详,备见公忠体国之意。下官的计议也不过如此。下官早先和李参议商量,我人微望轻,理应上奏朝廷,请朝廷委任重臣经画荆襄。却蒙圣上不弃,仍令下官屯驻。然而依照六郡目今情势,委实难以支撑大军粮饷供应,只有暂且撤回鄂州一途。一应新复州郡的措置安排还请于干办述说。”
于鹏至此方才开口,“牛太尉熟悉襄阳等地形势,又素有谋略,武勇过人,这防守重担自然着落在牛太尉身上。”
牛皋听后欲待说话,却被岳飞打断,“牛太尉不需过谦,这里的规矩向来是任人唯贤,诸家太尉岂是斤斤计较之人。”话锋已经指向了徐庆。“只是,牛太尉兵少,尚需张太尉分派手下将士舒继明、党尚友等人作为辅助。王太尉的属官也要勾抽李尚义、姚和等数人。”
岳飞的话说得斩钉截铁,其余诸将心中如何暂且不论,表面上自然没有异议。
安排已定,岳飞于是亲自做东宴请诸将及幕僚。
酒席摆在了襄阳府内的冷翠亭。冷翠亭原为夏日避暑修建,四面环水,湖中尽种着碧荷数顷。此时正是荷花盛开之时,传来一阵阵森森的幽香。于鹏恰与岳云并排行走,他仰头将鼻子使劲抽动几下,又凑到岳云面前,岳云笑着将香囊掏出,递与于鹏观看。
“怪道适才下官便觉得鼻子痒的很,却原来是衙内这个物件作怪。”于鹏对岳云耳语。
“嘘,不要让相公听到,这是买来送人的,自家先带着玩玩。”
“会得,南方有佳人兮,遗世而独立。”
岳云脸色微红,掩饰道:“这是什么时节,于干办尚有心思说这些笑话,适才……岂不让人心忧?”
“唉,实话说与你,下官早已忧心多时了,但愿得这宴席便是排解的场所。”
岳云因在牛皋麾下,其实是知道徐庆、牛皋二人不和的原因的。昔日随州之战,张宪、徐庆二人领军苦战十余日,依旧顿兵城下。虽然如此,伪齐守军军力也被消耗殆尽。却在此时,岳飞派牛皋支援随州,还带来了岳云,以示看重之意。而牛皋也果然不负众望,一鼓作气攻下了随州城。论功行赏之日,这奇功自然记在了牛皋头上,张宪、徐庆徒自损折了不少士兵,却只是平常之功,比牛皋差了几个等级。好比树上掉下来一个大桃子,眼看就要到手了,却被斜刺里杀出的不相干人抢去,张宪犹可,徐庆却难免不满。
岳云欲待再言,恰巧李若虚赶上了二人的步伐。岳云想着李若虚毕竟新到,这种事情在他面前公然谈论,毕竟不好,就和于鹏换了话题。
此时王敏求早已经将饭菜备齐,只等诸人入席了。岳云看着桌上摆的满当当的十几个盘子,不禁下意识的皱了一下眉。的确,桌上不缺鸡鸭鱼肉之类的佳菜,又有宫中的御酿来凑趣,可这顿既无歌伎执板唱小桥流水,又无杂耍等诸色表演的饭菜,依旧只能说是简单,甚或是简陋。唯一的亮点不过是那可怜兮兮的一点羊肉,与麦饼而已。(南渡之后,气候阴湿,不宜养羊,对于嗜好羊肉的北方人而言,一盘羊肉便是难得的珍馐了。)然而,这便是岳飞一贯的风格。
坐定之后,岳飞先亲自开了桂花酒的泥封,替诸人将浅绿色的琼浆斟满了金丝白瓷杯,桂花的清香顿时在这个四面临水的空间飘溢开来。最是爱酒的牛皋忍不住咋了一下**,赞道:“恁的香,真是馋死下官了。”
“诸位太尉,这次的酒尽管喝个够,下面还有十坛备着呢,就是当心别喝醉了打架。”王敏求拍着胸脯道。
董先笑道:“王干办别吹牛了,你看相公只斟了一杯糖水在自己的碗里,分明是怕这酒不够自家们灌的。”说着就要替岳飞斟酒。
“董太尉,这却是你有所不知了,相公近来是滴酒不沾的。”岳云嘴快,抢着解释道。
董先与牛皋同时不可置信的啊了一声,就是王贵等旧将,也是第一次听说这等大事,尽皆瞠目结舌。
“这话是不错的。”岳飞举起酒杯道,“诸位太尉且先干了这一杯,庆贺今日团聚之会,下官再细说原委。”
因为刚才的事多少有些尴尬,觥筹交错间却是默默无声,诸人都竖起耳朵来静侯下文。
“下官原是极其爱酒的,为了一口琼浆,是连仕途前程都宁可不要了的。”岳飞一饮而尽,“有一次醉后斗殴,下官竟将同饮的官员打的鼻青脸肿,还是不肯住手,硬是被王太尉、张太尉强拉着,才勉强把自家拽住,不致出了人命。”牛皋想着当时王贵、张宪二人对岳飞打不得骂不得,无可奈何的窘态,竟自低头强忍笑意。
岳飞慨然自若的续道:“这事出了以后,不只是老母伤心,圣上责怪,更为重要的是,一只原本打算拨付自家差遣的队伍,却划到了刘相公的麾下。不是下官贪恋部伍,只是倘若自家的兵马能够多些,这收复襄阳岂非手到擒来之事?所以自从两个月前朝见官家之后,下官便下决心戒了酒,只等收复河山之日,再与诸家太尉痛饮。人生在世,求得不过是舒心二字,所谓功名利禄尽皆是身外之物不值一提。虽然如此,倘若遇到更紧要的事情,却是连舒心也是要抛到脑后的。儿子亦在行阵之中,下官也只是如此教导他。”
于鹏接道:“正是如此,大衙内阵上屡立奇功,岳相公却是瞒昧不报,便是不以个人荣华富贵为念的意思。”
李若虚随即起身慷慨说道:“然而只要诸位太尉奋力厮杀,朝廷又岂会亏待太尉们。下官虽不善饮,也要在这里敬上一杯,但愿得诸位太尉早立大功,扫平胡虏,届时再同庆太平。”
事已至此,由不得徐庆不表态,行伍之人性子甚是爽快,应声道:“借李参议吉言,自家们今后只在战场上建真章。”随即一饮而尽。
岳云笑望着李若虚,暗想此人可谓是正直聪明了,嘴上却不肯闲着,拿筷子指点着说,“如此美酒佳肴,不知破费了阿爹多少银子。不吃可是有人要心疼死了,待下官为诸位太尉布菜。”
……
曲终人散之际日已西斜,岳飞、李若虚等陪伴诸将离开,留下王敏求指挥人等收拾狼藉的杯盘,岳云却并无就走的意思,缓缓踱到桌旁没有开封的酒坛旁,觑着王敏求不注意,砸开了泥封。
“又在这里偷酒!”王敏求喝道。
“唉,灌了一肚子凉水,也让自家舒坦一番。”岳云没有理会王敏求,懒洋洋的拿起一只金丝白瓷杯,满满的倒了一杯桂花酒,浅绿色的酒液在白色骨瓷的映衬下静静放着淡淡的幽光。岳云观赏片刻,方将杯凑到口边微啜了一口,“这酒味道初品平淡,再品醇厚,莫若改叫醉生梦死的好。”
“呸,喝酒就要有个喝酒的样子,不要学那些不着调的鸟人。”王敏求拿起酒坛,片刻便灌进了半坛,再将酒坛递与了岳云。
岳云一晒,轻舒右臂抓过酒坛,“好,就按武人的规矩。”
“且慢,也说句祝酒的话再喝。”
“王干办的意思是?”
“但愿得诸家太尉……”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叫道,又同时住了口,彼此相视而笑,岳云仰脖将剩下的半坛统统灌入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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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3节 归家』
3岳飞大军于8月回师鄂州,王贵、牛皋两将依旧量带人马暂留前沿阵地~置善后。每个远游之人,心中莫不有一块最~柔的角落神圣而不可~犯,那就是对家的依恋与怀念。岳云离家已有半年之久,平日行军打仗犹可,一旦闲暇~来便难免对月长吁感怀际遇,闷闷的想着悠悠岁月中的恋恋~,只是在父亲面前不好明言罢了。有道是知子莫若父,儿子的那些心事固然隐藏的好,却还是瞒不过岳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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