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虽说是季夏中的小暑,还未到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可分明还是能感觉到热,更像是大暑中的一个清晨。思哲身挎两包,走得很是辛苦,脸上的汗水欺负他手无用武之地,纷纷探头涌出来。思哲痛苦不堪,手一时又腾不开,不得不以肩代手檫汗,把头歪向一侧,肩膀用力向上耸,靠二者的协作来消灭汗水。思哲脚下的小路其实是条公路,说它是小路,其实是冤枉它,比如你让姚明跟《巨人传》中的卡冈都亚比身高,当然是后者占优。
这小路和村外一条大路相通,是村子联系外界的唯一通道。那大路是去往市里的必经之路,每天定期会有公交车来回运转,把乡下的人运到市里,再把市里的人运到乡下,如此往复终日不歇,大大方便了城乡间的交流,更方便了市领导与乡领导之间的沟通(本市领导为了彰显自己艰苦朴素的精神,每次下访都不肯乘专车,大都顺乘公交车,以此来树立人民公仆的形象)——当然,沟通仅限于物质层面,精神层面的沟通是给外人看的。
思哲的路程其实很简单,就是小路到大路大路到县城县城到学校,可对双包在身的他来说,无异于是场现代版的长征。首先小路至大路这段路程就让他头疼不已,这要从小路的性质说起——说实话,称这小路为公路,实在不符科学上的严密性,因为你不能把一条十米路段中有两米是公路然后五米是土路接着又三米是公路的路定义为公路,就好比你不能把一个双鬓有发头顶无发而后脑又有发的斑秃简单地定义为和尚。思哲想即便约翰·斯坦贝克《人与鼠》中的连尼都该知道,此路乃偷工俭料之产物,与中国其他豆腐渣工程相比,它应该优秀不少。思哲庆幸自己没走在重庆綦江彩虹桥上,否则性命难保。
小路到大路这段路程其实不远,思哲却走得艰辛异常困苦万分,身心疲惫的同时不忘挥汗如雨。他由己及人,突然想到此刻正在田间劳作的农民,恻隐同情之心顿生,想农民伯伯真是辛苦,自己只是步行就汗如雨下了,别说他们低头哈腰手脚并用辛苦劳作了,想到此恨不能同中国的贪官拼命——这些**不如的家伙只知贪图钱财挥霍享乐,硕鼠般食掉农民伯伯的黍麦苗,完全体会不到农民的艰辛与困苦,虽然这些人多半来自农村。农村教他们长大成人,城市却教他们腐化成神——万人敬奉的神!
思哲想到此,不禁摇头叹息,慨叹中国思想道德教育的失败。后突然想到母亲,不由自主止步张望,果然看见母亲瘦削的身影在田里时隐时现,不禁鼻子一酸,喉咙一哽,有哭的欲望。又想到母亲之前交代的话,当即下决心表态,明年一定考所理想的大学,了却她老人家的心愿,也算是给自己个交代。想到此突然斗志昂扬,去年考场上的紧张心理顿时烟消云散,恨不能立马坐到高考考场答题。不料,这伟大理想并不比鑫朝皇帝完颜承麟在位的时间长多少,满身的劳累和汗水没多久便把他的理想粉碎——可见有时人的理想也仿佛穷人眼里的香车美女,是现实中的奢侈品思想上的战利品,此刻对思哲来说,理想已完全变成思想上的奢侈品,找个凉快的地方歇歇脚,才是现实中的奢侈品思想上的战利品。
其实等车候车这事也仿佛人放屁拉屎,是一项可遇而不可求的活动,更何况这大路上来往的司机大都染有一切政府机关人员做工时的作风——从未准时到达过。思哲来到大路,发现站牌下已聚集了许多人,随便打量一眼,发现男女老少皆有。有一眼戴深色墨镜且发型能让大公鸡引为同类的家伙等得不耐烦,张嘴便骂:“司机都他妈死到哪里去了?一个个全他妈不负责!老子他妈要是交通局局长,非得一个个全办了他们不可——妈的纯败类!”此时一位长发让“老爹”迪克牛仔看到会感到自卑的男生一旁附和道:“再他妈不来,女人的例假都该等来了!”骂完两人附和着大笑,墨镜扶住长发的肩膀道:“妈的真有你的。”长发听到夸奖,更是得意非凡,一头飘逸的长发来回甩动,浑身仿佛充了电,哆嗦颤抖个不停,嘴中口哨声不断,全不顾身旁人的感受。
这骂声被旁边一位乡下姑娘听见,脸立马红得足以让一切司机朋友误以为红灯,脚步不禁渐渐向人群后移。一中年妇人听见骂声,满脸的鄙弃与厌恶,狠命剜那愣头青一眼,想借目光的威力来威慑那出言不逊的愣头青,只可惜她这能杀死人的目光全被那男生的长发挡住,丝毫起不到应有的作用——这便是留有长发的好处了。那妇人见自己一眼利光无用武之地,只好采取眼不见心为静的策略,把头知趣别向另一方。思哲听见那小伙子的话,不禁掩嘴偷笑,想这家伙不去当艺术家真是可惜了——不过看那头发,也的确有艺术家的样子。
思哲正深思着,一辆公交车不期而至,“嘎”的一声停在站牌旁,他还没弄清怎么一回事,人群就已经骚动起来。司机“哐啷”一声把车门打开,扯着公鸭嗓子大喊:“快些上车!时不待车,车不待人!还得赶点呢!”不消他提醒,人们已是拥挤不堪乱作一团,经他这一点拨,人群挤得更欢。墨镜和长发两位依仗自己人高马大年轻力壮,率先挤进车内,快速找到靠窗的座位,一屁股坐下,得意地看车下受苦的芸芸众生。那中年妇人因体型稍胖,被挤在中间动弹不得,只能张开嘴呼呼喘粗气。那乡下姑娘由于天生小巧,再加上脸皮比凉皮薄,不敢向人群中挤,只躲在人群外干着急,嘴中不断嘀咕:“挤个啥子嘛,挤个啥子嘛……”
思哲由于身挎两包,动作缓慢了许多,被挤到人群之外,只能和那乡下姑娘为伍。思哲挤进车时已是人满为患,座位是没有了,立足之地尚需竞争,否则真的要双脚架空腾云驾雾了。那司机只怕车晚点被扣工钱,也不管人多超载,只顾脚踩油门向前冲。一些刚上车脚还未站稳的乘客,身子随那车的惯性向后倒,结果你碰我我撞你,起了连锁反应,人群纷纷向后倒,最后面那位最倒霉,被人群重量压在身上,龇牙咧嘴苦不堪言。
思哲身上的包所占空间过大,身旁的人怨声不断,思哲只好把它们顶在肩上,这样身旁又空出一小块空间。周围人看见那块小空间,仿佛饿狼看见美食色狼瞧见美女,纷纷向思哲这边挤动。思哲刚才尚有立足之地,经这前后左右一夹击,身子真的被架到半空中,仅留一脚尖着地,一时痛苦不堪,大有生不如死的感觉。
还好半路有人下车,车里渐渐腾出些空间,思哲身上的痛苦渐消,但要找个空位感觉比让中国的贪官不贪更难。此时思哲身子自由了许多,把包裹也放到了脚下,顺便改换一下站姿,把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长吐一口气,闭目养神,想松弛一下紧张的神经,却突然听见有人在叫“哥们”。思哲吃惊不小,睁眼环顾四周,发现所剩乘客中,也就自己对得起“哥们”两字,心中更是惊讶不已。
思哲正纳闷着,突然感觉有人拽自己衣角,扭头一看,竟是那墨镜兄。原来他那位长发朋友马上要下车,墨镜正招呼思哲坐到他身旁。思哲犹豫不决,怕坐在那人身旁有损自己的光辉形象,可实在又忍受不住身心的双重折磨,平常是大脑命令双脚,今天双脚反其道而行,命令大脑走过去。最后不管三七二十一,闭眼一屁股坐了下去,身子立马舒爽万分,精神也轻松了许多。周围站立的人看见,纷纷投来嫉妒的目光,思哲仿佛自己做错了事,不敢正视那些人的目光。
墨镜终于肯摘掉眼镜,问思哲道:“去一中报名?”思哲点头说:“是。”突然吃一惊,道:“你怎会知道?”那人神秘一笑,指指思哲脚下的包,说:“它们告诉的。今天是市一中报到开学的日子,不瞒哥们说,我也是要去一中的,不过不是去报名。”
思哲难得遇见同路之人,欣喜之情溢于颜表。那人吐口气,感叹道:“妈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呀!”说完眼瞅车窗外。思哲惊异此人能说出如此文雅的话,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以为他说的是“都他妈犯混啊”。那人思考一下,摇下头,笑笑说:“其实也不对,哥们你是报名复读,兴许明年就是名牌,兄弟我是填报志愿,妈的铁定专科一个。”思哲疑惑道:“你怎么不去复读?”那人指下自己,笑道:“我?哈哈,哥们真逗,你认为有那必要?”
思哲心中道:“我看没有。”嘴里却说:“其实也该试一试嘛,不尝试怎知道自己行不行?”那人哈哈大笑,说:“不怕哥们嘲笑,今年是第三年,一中绝对的元老级人物——妈的青春都耗在校园里了。”思哲暗自吃惊,佩服那人的毅力。那人又道:“专科有什么不好?妈的不就比本科低一级比研究生低两级么!”要在平常没有意外,思哲肯定会附和:“言之有理,比小学还高三级呢!”今日却大不相同,那人说话声音过大,用如此大的声音说如此大的大话,不引来周围人的注意才怪呢。思哲怕别人误解,慌忙把头低下,装着系鞋带,以示自己清白。
好久思哲才敢抬头施问:“你叫什么名字?”问完马上后悔不已,想这种愤青问了也白问,问了他肯定会说:“老子没名没姓,妈的浪人一个。”不想那人老实回答道:“苏欣堂。”说完觉得还不够,拿出纸和笔乱划一通,仿佛当今明星签名,看都不看递给思哲。思哲看后用力鼓下掌,大声道:“好名字!”这记响亮的马屁完全是为了报答刚才那人的让座之恩,所以上面三个字被他喊得响彻云霄震耳欲聋,全车除了那急着赶路的司机,所有人都应该听得清清楚楚,至于那名字到底好在哪里,思哲想只能去问他父母了。
思哲只觉得这名字文雅,和那人的言谈举止极不相称,好比一个丑陋不堪的家伙身旁却有一个美若天仙的姑娘相伴,总让人感觉不舒服,印象中此人应该叫“张龙赵虎”才对。苏欣堂对思哲拍的马屁不以为然,说:“好个屁!不觉得这名字熟悉么?”思哲不解此话的深刻含义。苏欣堂提示道:“没吃过‘酥心糖’吗?”说完摆个自嘲的笑容。思哲顿悟,暗自偷笑,想这名字好甜,都可以拿来吃了。
为报让座之恩,思哲不遗余力,再接再厉道:“其实我看这名字挺好——文雅不是?你看,‘苏’是‘苏东坡’的‘苏’,‘欣’呢,就是——呃——”本想把这三字跟文学联姻,以显其文雅,不想脑子一下死机,想不到有叫什么‘欣’的文学家存在,突然急中生智,道:“对了,就是朱自清《春》一文中‘欣欣然’的‘欣’,对吧?至于‘堂’嘛——当然是‘林语堂’的‘堂’。你看,这名字跟文学大有关联,所以我说它文雅之至。”说完恨不能自己对自己鼓掌道:“好精辟的见解!”
不料苏欣堂道:“不就一名字嘛,哪来这么多鸟语?文学?——切,算个鸟!它认得老子,老子还不认得它呢!”思哲暗骂自己糊涂,不该对这头蛮牛谈文学,刚才一席话算是对牛弹琴,只怪自己粗心,一不小心马屁拍到了牛屁股上——看来马屁总是要拍给马的,拍给牛却万万行不通,历来只有“马屁”之说,而无“牛屁”之谈,兴许就是这缘故。思哲马屁没拍好,却弄清了它的来源,不胜高兴,自责之心顿失。
(2)
临近车站,苏欣堂叮嘱思哲:“到站下车只管跟着我走,不要去理会其他人,尤其那些三轮车车夫,更不要理会,就当他们是——”突然想不到合适的喻体,只好打嘴收住。思哲好奇道:“是什么?”苏欣堂也不知道是什么,只好说:“管它!总之听我话没错。”思哲好奇心陡增,说:“车夫也是人,又不是三头六臂,何必怕他们?——难道吃人不成?”苏欣堂严肃道:“比吃人要厉害。”思哲暗自嘲笑苏欣堂是纸老虎,样子可怕胆子却小。
到站后二人刚下车,马上就围上来一群车夫,大有苍蝇飞身附屎的架势。有一车夫眼疾手快,伸手便抓住思哲手中的包。思哲被吓住,以为是抢劫,警觉地把包抓紧。那车夫紧抓包不放,问思哲:“小哥要去哪里?”
思哲显然没把苏欣堂的话放在心上,出于礼貌回答:“市一中。”那车夫听见,心猛然一紧,手抓得更牢,生怕手中的熟鸭子飞掉,说:“去一中刚好搭我的车……”此时另一车夫走过来,抓住思哲另外一只包,说:“去一中呀,搭我的车啊……”前面那车夫见状,突然双管齐下,另外一只手也抓住了包,大声说:“搭我的车,价格更便宜!”
后来的那车夫不甘示弱,忙说:“搭我的车,速度快啊!”此时有一车夫第三者插足,推开两位车夫的手,拉过思哲说:“小兄弟,过来搭我的车,我给你说……”结果什么也没说,拉起思哲就走。另两位车夫哪肯让步,跑过来一把拉住思哲,三人仿佛是在拉拉面,把思哲围困在中间。思哲的胳膊被几位拉得火候已到,只消添些水加些作料便可以下锅开煮。
苏欣堂见状,忙跑过来解围,大声叫:“住手!干吗你们?抢劫不是?妈的告诉你们,老子朋友爸的朋友就是——”突然一顿,其实是在想下文,硬着头皮道:“是城管队的大队长——郑队!”他说这话时的底气不足,说完自己都觉得心虚。三人听见“郑队”两字,手立马送开,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苏欣堂不想自己撒谎的本事这么大,一番胡诌竟然收到立杆见影的奇效。有了官的支撑,苏欣堂信心倍增,浑身也是官气四溢,走过去学官训话:“你们这么做是不对的,是一种强买强卖的行为。这种行为是很不道德的,也是很可耻的,它有损本市人民的形象,也不利于党的领导,更是对政府权利的蔑视,是一种很——”突然词穷意未尽,想不到合适的下文,恨自己当初没好好学习,那个“很”字被他拖得像非洲大草原上土狼的嚎叫,最后憋出一句这样的话,“——很错误的行为,懂吗?”
苏欣堂借题发挥,把平时老师对自己的教导全发挥出来,引三个车夫竞折腰,三人听了连连点头称是。苏欣堂怕夜长梦多,自己诡计被识破,于是长话短说,总结发言道:“这次就算啦,以后要多注意——下不为例啊!”说完拉起思哲就跑。
二人突出重围后,苏欣堂教训思哲道:“怎样,这回领教过了吧?”思哲一脸歉意,尴尬道:“都怪我,没听你话。这车站真是太乱了,上头为什么不派人整治呢?”“整治?哈,我看是‘幼稚’吧!那些人都是送过礼的,上头会管?管的话,不就成了嫖客拆妓院嘛。”苏欣堂突然觉得自己这比喻精妙绝伦,忍不住在心里来回把玩,在他看来自己的箴言绝句好比农民伯伯收割的粮食,随时可以储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思哲余怒未消,气愤道:“那些车夫也太可恨了,简直就是强盗嘛!——不对,是地痞,是无赖,是——”此时只恨中国汉语词汇不够博大,没有其他更恶毒的词来让自己发泄心中愤恨,只好打住不说。苏欣堂叹口气道:“其实那些人挺可怜,都是下岗职工,补助发不到手,救济金又少,还有老婆孩子,迫于生计,只好干这行。他们这么做,也是出于无奈——唉,谁让竞争这么厉害呢!”
思哲突然想到父亲,同情怜悯之心顿生,想那些车夫中或许就有父亲以前的同事,对车夫的恨随之烟消云散。思哲突然想到什么,无心问道:“怎么?你对他们倒是很了解?”苏欣堂心中猛然一惊,嗫嚅道:“这……”恨自己刚才多嘴,连忙想策略敷衍,为掩心虚,不得不干咳一声,思路一转,灵机道:“嗨,我不是给你说了吗,我是一中的元老嘛——对这块当然熟悉!”说完尴尬一笑,掩饰一脸的窘迫。
陶思哲涉世不深,没有看出对方脸上的微妙变化,继续发问:“刚才听你说什么‘郑队’,那应该是个人吧?”苏欣堂道:“屁话,不是人难道是鬼?”思哲道:“那这人一定很厉害吧?”苏欣堂得意非凡,道:“那是自然。”思哲又问:“这人是干什么的?”苏欣堂刚想张口回答,又怕思哲是关心时政之人,对本市领导班子了如指掌,到时自己撒谎便会有穿帮的危险,马上反问一句道:“你怎么搞的?是不是对本市领导一点都不了解啊?”思哲嘿嘿一笑,满脸羞愧道:“不瞒你说,身为本市人,就连当今市委书记是谁我都不知,真是惭愧!”说完摇头不已。
苏欣堂心里为自己叫声好,道:“这就对了,看你也不像这种人。其实那人也没什么,只不过看我义父权力大,一心想巴结他,所以和我结成至交。”苏欣堂一句话又多出个义父来,不禁佩服自己造谎的本领。思哲又陷入困惑,问:“那你义父又是干什么的?”苏欣堂一拍胸脯,气壮山河道:“说出来吓你一跳!”说完故意停顿一下,暗示思哲做好心理准备,见思哲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甚为满意,高声道:“我义父他就是本市市委书记——吴书记!”
思哲惊声叫道:“哇!好厉害!”
苏欣堂一摆手,道:“这算什么,还有更厉害的呢。告诉你,我义父十分器重我,对我也是疼爱有加,市公检法等部门领导我都熟识,他们对我大都必恭必敬,就算是一中校长听见我的名字,他也会礼让我三分,妈的给足老子面子。”这弥天大谎被他吹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思哲听了不禁对他肃然起敬。苏欣堂吹牛吹到一个境界,把自己都给欺骗了,拍思哲肩膀道:“哥们,你我相识一场,也算是缘分,以后若遇到麻烦,就提我的名字,妈的有老子名字罩着,我就不信谁还敢招惹你!”思哲听了感激不已,恨不能向苏欣堂这种显要之人索要签名。
(3)
学校离车站并不远,苏欣堂为显示自己豪放,提议道:“咱们打的过去,钱嘛——我掏!”这话正中思哲下怀,顺便问一句:“学校离这里很远吗?”苏欣堂道:“不远,可以说——很近!”他怕思哲走神,听不到“很近”二字,故意大声提示一遍。思哲客气道:“那咱们还是走过去,这样就不用破费了嘛。”苏欣堂总算松口气,想这小子还算识相,知道自己口袋里没钱,慌忙说道:“这样也好,你顺便可以熟悉一下地形。”思哲听了懊悔不已,怪自己多嘴。还好,苏欣堂大话的同时,良心未泯,走过去帮思哲拎包。思哲心中感激不已,最终还是相信了世间还是好人多这句话。
二人经过车夫事件,之间的感情大增,恨不能义结金兰。一是苏欣堂这种大哥级的人物需要思哲这种甘做小弟的人来吹捧,二是思哲也的确需要苏欣堂这个自诩公检法通吃的大哥来眷顾,二人在臭味不相投的前提下竟能做到沆瀣一气,也算是人际交往中的一个奇迹!两人边走边谈笑风声,在外人看来这二位肯定是很铁的哥们,其实两位刚认识半小时不到。
经苏欣堂一介绍,思哲对周围地形大为熟悉,知道一中坐落在市中心最繁华的一条路上,还知道那路的名字叫谢榛路——相传明代“后七子”之一的谢榛晚年常步行于此,故得名。“至今这路的尽头仍保留有其故居。”苏欣堂介绍道。思哲听见“故居”两字,眼睛突然放光,恨不能立马拉苏欣堂去参观。谁知苏欣堂这人说话大喘气,又补充一句道:“不过可惜,由于管理不善,那故居已变成残垣断壁,现在只剩两棵古槐存在。”思哲听见怜惜不已,仿佛听见一位绝色美女却患有梅毒,追求的信念荡然无存。
苏欣堂研究完历史,突然把兴趣转向这街的名字,对思哲发牢骚道:“这他妈哪是‘谢榛路’?我看‘写真路’才对嘛!”思哲动机单纯道:“那还不一样?”苏欣堂道:“哈,你误解了——我是说‘写真’路,而非‘谢榛’路。”思哲更加不解,道:“对呀,还是一样的嘛。”苏欣堂突然发觉单用语言跟思哲这种思想单纯的人交流起来很困难,只好语言之外又额外增加肢体语言,摆个明星写真时才有的酷姿,道:“我是说此‘写真’,而非彼‘谢榛’,呶——”话未完又摆个酷姿。思哲看见那姿态,仿佛看见猪八戒学女人娇嗔撒娇,最直接的感受便是想找个垃圾桶去呕吐,想这姿态够得上变态的资格,慌忙摇手制止,连连道:“明白明白……”苏欣堂见状收姿。
思哲长吐一口气,庆幸自己命大。思哲天生有探奇的本能,又怕苏欣堂动用肢体语言,冒着呕吐的危险问:“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又不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哎呀,你明白我的意思?”苏欣堂听得一塌糊涂,姿态都懒得摆,挥手不耐烦道:“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思哲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说——我还不明白你的意思。”
苏欣堂听到此话,恨不能当场自尽,气愤道:“你他妈理解力也太差了吧!高考语文——哈,不要骗我——肯定拉分了吧?”思哲听见此话,一时斗志昂扬,恨不能高声宣言:“老子语文天下第一!”突然觉得自己这宣言比堂吉诃德的骑士道精神更不切实际,慌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叫它‘写真’街?”苏欣堂终于醒悟,道:“原来这意思。”继而神秘一笑,道:“为什么?——哈,告诉你,你思想太单纯。”思哲听见这话,更是雾里探花。
苏欣堂拉过思哲,指点道:“看见路对面那家‘天天桑拿’没有?告诉你,里面就有那个那个——啊,写真的。你再看那家‘金吉宾馆’——紧挨‘金利来’超市的那座红楼——看见没有?不用说,里面肯定也有那个。再朝那边看,那间发廊——紧挨‘星火’网吧的那个,叫什么‘汉露斯特’的——名字倒起得个性,就怕里面也写真。还有那边那个……”经他这一番指点,全市除了行政事业单位,各部门皆染指黄业。
思哲听得半信半疑,诚惶诚恐道:“你说的也太严重了吧?”“严重?——哈,告诉你,这还有许多没说到呢。”说完嘴里嗤出一声冷笑。思哲怕他再说下去,连学校机关和政府部门都不放过,慌忙制止道:“你怎么肯定里面就一定有——那个?”
苏欣堂高屋建瓴,道:“道理很简单,你听我给你说——”见思哲一副洗耳恭听状,谈心陡起,换个姿态道:“你想啊,如果没有那个做支撑,那家‘天天桑拿’能做到‘天天’桑拿吗?还有那‘金吉宾馆’,我看也有问题。不信你瞧那红楼啊,简直赖昌星红楼的翻版嘛!依我看,改叫‘金鸡宾馆’更适合。至于那发廊嘛,哼,我看更是问题多多——看那名字,叫什么‘汉露斯特’,一看就知道暗藏玄机——”
思哲不解道:“那名字除了有些长,我看很正常啊!”苏欣堂道:“嗨,这你就不懂了,我给你说——哎,对了,你英语学得怎么样?”思哲语文已被苏欣堂贬下地狱,数学又烂泥扶不上墙,只能靠英语来支撑颜面,大声道:“好的很!”同时不明白苏欣堂为何多此一问。
苏欣堂点头道:“那好,你给分析分析,看英语当中有什么词和那发廊的名字发音相近的。你好好想——尽量朝那方面想!”思哲这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嘴中默念两遍那发廊的名字,觉得有些熟悉,又念几遍,感觉有些感觉,再念几遍,那感觉逐渐成形,叫道:“对了,好像是‘hairdresser’这单词!不过它中文意思是‘理发师’,发廊叫这名字,应该还算合理啊。”
苏欣堂不甘心,提示道;“你朝那方面想啊——比方说‘鸡’呀、‘鸭’呀之类的。”经他一提示,思哲思路一转,答案豁然开朗,欣喜道:“哈,应该是‘鸡窝’!这单词和那发廊名字读音倒是很相象——不,简直就是如出一辙!。”苏欣堂听见,欣喜地恨不能给思哲发酥心糖,鼓下掌道:“你看,我就说嘛,这名字藏有玄机——都他妈‘鸡窝’了,能没问题吗?”说完佩服自己想象力丰富,想自己洋洋一番宏论,该让扫黄界引为师训,得意地望着思哲笑。
思哲觉得在苏老师的谆谆教导下,今天自己大开耳界,奉承道:“听你这么一说,感觉倒是很新奇。”苏欣堂更加得意,嘴里却谦虚道:“哪里哪里,经验之谈!”这谦虚仿佛和尚戴了假发套,样子虽像还俗之人,但和尚的本质是不会改变的。
思哲继续奉承说:”你似乎很有生活经验?”苏欣堂骄傲道:“那是,你们往往满足于课本上的那点东西,其实全没用!告诉你,真正的课堂不是在学校里,而是在社会中——我正是看到这点,才决定不去复读的。”一席话虚伪地仿佛美国的人权,奇怪思哲竟会点头同意。思哲道:“说的有道理,不过我觉得有些绝对,课本上的东西多少还是有些用的。”苏欣堂冷笑一声,道:“随你怎么想,反正对我来说屁用没有!”
临近学校,苏欣堂因他事在身,要和思哲分道扬镳,两人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此番分别更是依依不舍,只恨没有眼泪来烘托气氛。苏欣堂依旧男子汉气势,拍思哲肩膀道:“哥们,你我相识一场,也算是缘分,临走给你推荐个人——这人是我最铁的一哥们——今年高考失利,也在市一中复读,有事你找他——对了,他叫霍华德,记住了?”思哲本无心记,见他如此认真,只好点下头,表示默记在心。
(4)
思哲来到学校,发现父亲在和校门卫争执,甚感意外,忙跑过去了解原委。原来那门卫见陶父装束奇特神态异样,怀疑不是什么好人,又以几十年练就的门卫所独有的敏感与机警,断定陶父乃黑道中人,并贯以“古惑仔”的名义,要把陶父拒于门外。思哲见父亲一脸无辜的样子,哭笑不得,上前对那门卫解释道:“他是我爸,今天陪我来一中报名的。”那门卫一惊,怀疑自己听错了,道:“报名?你是说……报名?呵,开什么玩笑?报名早就过去了——今天是专科一批填报的日子。”父子二人听见大惊,想难不成之前的活动都是在时间隧道中进行的?陶父慌忙拿出报名通知单看,仔细审核一遍,确信无疑道:“这通知上明明写着……是今天报道啊!”
门卫二度吃惊,道:“哎呀,你们不知道吗?学校为学生着想,把报名时间给提前了!”陶父甚感意外,道:“这学校也没下通知啊?”门卫冷笑一声,道:“通知?哈,学生那么多,学校能通知过来?告诉你们,学校只通知……”突然想到什么,慌忙把嘴捂住,制止自己继续说下去。父子二人都低头思忖那话的意思。门卫见状,大急道:“你们不要愣着,快去校行政楼找唐主任,你们这事找他准成——他这人好说话。”二人连忙道谢。父子二人离开后,那门卫连连拍自己脑瓜,自责道:“嘴巴真臭,差点泄露天机……”
走进校园思哲才发现,今天不仅是专科生填报志愿的日子,而且还是本科生拿录取通知书的日子。一方是歌舞升平若升天堂,一方是水深火热如坠深渊,两极分化世态炎凉尽现人间。谁是本科生谁是专科生,一看就知一分便晓——每人脸上都写着答案呢!谁也别想骗谁,谁也骗不了谁!本科生皆是欢天喜地表情丰富,恨不能跑到每个人的面前大声宣告自己是本科,专科生大都垂头丧气表情呆滞,恨不能置每个本科生于死地。
当然也有不甘人下苦中作乐的,但那笑也仿佛钱钟书《说笑》一文中所谓的“马鸣萧萧”,声音听起来似乎是笑声,表情却依旧是马脸一副,拉得足令长江自卑,其笑声更仿佛是掺进了半斤铁八两铅,坚硬笨重地厉害,掉在地上都可以砸出一个凹坑。偶有几个演技出众的,也是苏欣堂所谓“屁用没有”,因为本科生手中拿的都是录取通知书,自己手中拿的却是填报志愿指导书,这点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过的。
最惨的当属陶思哲,因为手中拿的是包裹,一看就知是来复读的,二者他要装谁都难,只能**灵魂让别人瞧个够,好比动物园铁笼内关押的动物,只有被人欣赏的义务,断无欣赏别人的权利——如果动物也懂得捍卫自己权利的话——但任谁都知道,一切动物只仿佛当今中国某些消费者,维权意识淡薄地可以忽略不计,所以上面那个“如果”尽可以拿掉。
思哲清楚三者中自己地位最低,比不上本科生的大喜,也抵不过专科生的不悲不喜,自己只能算是半悲不喜,所以他尽量把自己当作局外人来看。他能超脱地把自己看作局外人,可局内人却似乎并不那么洒脱,看他的目光都仿佛地球人看火星人——不,是火星人看地球人!尤其那些专科生更可恶,好不容易看见一个比自己更惨的,哪肯轻易放过?恨不能跟在思哲屁股后面高呼:“老子他妈是专科生!”思哲觉得那些人的目光比老虎狮子的厉害,不敢正眼和他们对接,索性把头低下,看脚面走路,此刻连捡钱的心情都没有,想都说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其实人言没有人目可畏——人目可以给人心灵以最直接的震撼,消磨掉人一身的锐气,让人陷入绝望,甘于平庸自愿沉沦,人言就没这威力——相反有时人言恰能激发人斗志,使人绝处逢生左右逢源。
市一中的建筑布局很奇怪,学校最前面一排竟然是操场,紧挨操场的一排是教学楼,接着后一排是学校食堂,食堂上面矗立着学生宿舍——也就是说,食堂和学生宿舍楼竟然同居一楼,据说这样设计可为学校节省不少资金,也可以方便学生吃饱喝足后上楼小憩,充分体现了设计者的匠心独运。校行政楼坐镇宿舍楼的一侧,西可以直视宿舍楼,北可以侧视教学楼,大大方便了校领导对学生和老师的监督,所处位置也是自身身份的体现。
办公楼乃学校最高领导层所驻地,当然要对得起“最高”两字,站在最上一层可以俯瞰全校总“览”全局,对此学校的解释是,惟其如此,方能进一步发挥校领导运筹帷幄总揽全局的作用——校领导这种心情完全可以理解,惟其站的高方能看的远,惟其看的远方能进一步运筹帷幄,只是唯一不能解释的是,站在楼顶上不用高倍望远镜便能很清楚地看见学生换衣服——这当然不是什么狗屁男子学校!所以这学校领导办公都有不甘人下的精神,把办公之地安排到最上一层,只恨楼顶上面不能办公,否则更有利于“总揽全局”。
只是苦了思哲父子二人。
二人好不容易爬到六楼,好不容易找到主任办公室,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那人好不容易张开尊口说话,不想说的却是:“唐主任身为高三年级副主任,其办公室应在一楼,六楼乃校长、书记及年级正主任办公之地。”父子二人只好重返一楼,找到孙主任的办公室,刚想敲门进入,却发现门上贴着一张便条,上面写道:“因有事暂离开,有事者请到六楼郭主任处找,谢谢合作。”
父子二人看到失望不已,只好重返六楼追寻,又找到郭主任的办公室,不料却听郭主任说:“唐主任人早已离开,听他说要去保卫科……”父子二人不得已又爬到二楼,查找到保卫科所在之处,结果听那保卫科科长说:“唐主任刚走不久,不出意外的话,此刻可能或者也许大概是在段校长处……”父子二人听见,差点昏厥过去。出门后,陶父忍不住大骂:“这学校怎么就他妈唐主任事多?其他领导怎么就……”突然想到自己“知识分子”的身份,赶忙把嘴闭住。
思哲替父亲的骂找答案,想这就是人居副职的悲哀了,一切企事业单位或政府机关部门,真正跑腿办事的都是这些不大不小的副官,那些位居一线或身居要职的领导平时连面都难得一见,谁还指望他们像个傻逼似的跑来跑去办事啊?求这些人办事感觉还不如去求当今男女大学生不同居更容易些——当然吃喝嫖赌这事除外!一些领导平时只要发挥自己吃茶阅报的功能便足够了,其他事大可以推给下属去办理——这也是为什么位居副职的人不甘人下一心向上爬的原因。
果然不出思哲所料,来到校长办公室,校长大人果然清闲无比,此刻正忙着网上QQ聊天,桌上一杯清香怡人的绿茶,杯中热气升腾翻滚,香气弥漫四散,充溢了整个房间。陶父忍不住轻轻一吸,小声道:“唔,好茶,该是‘碧螺春’。”父子二人只奔主题,向段校长道明来意。不料,段校长似乎在故意和自己名字过不去,和那电脑的情结始终难以“段”开,目光至始至终盯着电脑屏幕不放,似乎忘记身后还有人存在。思哲忍不住想假若一切领导对本职工作都拿出段校长上网聊天的一半热情,那么中国早该四个现代化了吧?
陶父爬楼爬地口干舌燥,此时注意力完全放在那杯香茗上,恨不能借机喝掉它为快。约莫半个世纪的模样,段校长终于肯张口说话,对电脑道:“刚才听你们说……是干什么来的?”思哲为自己刚才的话可惜,想自己洋洋一席话在段校长面前竟全成了废话,只好不吝口舌再次道明来意。不想段校长这人思考问题时的思路很与众不同,竟是“段”着来的,呈间歇性跳跃式,思哲刚想张口解释,校长已自我解释道:“是来……找人吧?”父子二人慌忙点头称是,点完后才醒悟这动作做的多余,因为对于一个背对你而坐的人,你就是把头点到地下他也感觉不到,除非你把头点到他头上。
段校长的思路果然不同凡响,不愧是“段”着来的,问完后思路立马再次段开,好久才得以跟上面的重逢,又对电脑施问道:“你们……是来找谁?”父子二人听见校长这话,脸上惊异无比,想隔了这么久段校长竟还记得自己上面的问话,真是难得,不禁为自己庆幸,异口同声道:“唐主任。”只听段校长道:“哦,原来是找方主任……”父子二人听见大惊,以为段校长年事已高,有耳背的毛病,慌忙纠正说:“不,校长,我们是找唐主任。”
段校长如梦方醒,点头道:“原来是找唐主任,我还以为是找方主任,哈哈。”说完摇头尴尬一笑。父子二人也附和着笑,以示这只是校长不小心开的一个玩笑,其实一点都不好笑的。二人均以为校长会有下文,不料段校长思路再度段开,再次深陷电脑而不能自拔,此时父子二人思想达到空前一致,那就是首先找块石头把校长的电脑砸烂,然后把石头抵在校长头上,之后逼他道出唐主任的去向。
大约过了歌德写《浮士德》等同的时间,段校长的思路才得以重返人间,道:“你们……找方主任干吗?”父子二人脸色大变,想原来段校长不是耳聋,而是健忘,再次纠正:“校长,我们要找的人是唐主任,不是那个……方主任,啊,哈哈。”段校长尴尬一笑,深抱歉意道:“看我,真是糊涂——你们找唐主任……有事吗?”显然这是句不小的废话,父子二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思哲为打破尴尬局面,忍不住一旁解释道:“是这样的校长,我们找唐主任他……”
话未完,只听段校长惊声叫道:“什么?你说……找谁?唐主任?”思哲惊讶不已,以为段校长人在梦呓,慌忙点头称是。段校长见状神情大变,责怪道:“哎哟,我说……干吗不早说呢你?不知道领导的时间比金钱还珍贵吗?”父子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才好,想段校长这人真会赖帐,明明自己刚说过的嘛,而且说了还不止一遍,只恨这房间没有其他证人,只好忍气吞声保持沉默——此刻对于父子二人,沉默非但是金,而且简直就是宝石钻戒。
其实赖帐这功能,一个人在未做领导之前,或许不是其天分,一但某天鸡犬升天,荣任了一官半职,这功能肯定会跟着演变,接着就变成其本能了——这年代,假若一个领导不具备赖帐的功能,无异于嫖客没有性能力,实在不能不说是件遗憾的事,的确是该得到领导界其他同仁的唾弃,至少表明你这领导做得很失败。段校长深谙此道,故自荣任校长以来,勤奋刻苦不遗余力,大大小小的帐也算赖过无数,赖帐成绩可谓斐然,一时成为学校远近闻名的“赖帐专家”。学校领导深受其害,只是惮于段校长的权威,大都敢怒不敢言——其实所谓的怒也是怒给自己看的。
“赖帐专家”继续赖帐,道:“你们早该说的嘛——这倒好,唐主任他人刚离开,现在你们想见他都难。”父子二人均表示没关系。思哲忙问:“校长,唐主任他人现在去了哪里?”段校长为人处事果然不负其称号,继续发挥赖帐这一特长,道:“你看,我就说嘛,如果你们早说的话,不就那个那个……啊?”父子二人再度声明没关系。不料,段校长这人赖帐赖出瘾,不依不饶道:“你说……我就说,要是你们早说,唐主任他……啊?是吧?”父子二人完全不知所云,只好配合着点头。
段校长赖完帐后,通常会再教育,以示自己英明,意味深长道:“以后要注意,求人办事,尤其是我,不用绕弯子,大可直来直去——”父子二人又是一阵点头。段校长大发感慨道:“学校是什么地方?啊?教书育人的地方,培养人才的地方,更是——”突然想不到下文,情急中差点说出实话“残害学生收敛钱财的地方”。领导就是领导,应急能力比自己贪污纳贿的能力都强,突然急中生智,接上话道:“文明圣洁的地方——啊?啊,身为一校之长,你们说,别人有事我能不帮?”父子二人连忙点头称是。
段校长扭头对思哲道“这位同学,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思哲听见哭笑不得,想健忘若段校长之类的人居然也能做到校长一职,真是让人难以费解——不过转念一想,近几年在中国连反贪局局长都能因贪污受贿而入狱——这种不合情理的事情都有——这又能算得了什么?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对段校长道:“我刚才是问唐主任他人现在去了……”段校长大悟,猛拍脑瓜道:“哦——原来如此。告诉你们,唐主任他请假回家了,家中有事要处理——要不,你们下午再过来?”显然这是句逐客令,父子二人虽心存莫大遗憾,也只好含恨隐退,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临走思哲不忘追问一句:“唐主任他人下午肯定在吗?”段校长抓耳挠腮,苦思一番道:“这个嘛……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在,不过也说不定,你也知道,现在的领导啊,我给你说,一个字——忙!所以说,下午唐主任他可能在也可能不在。”思哲听见哭笑不得,想这话比保卫科科长那句“可能或者也许大概”更厉害,自认晦气,悻悻然离场。
(5)
下午来到唐主任处,唐主任人竟然在场。父子二人看见他,倒像是妖怪看见唐僧,激动地无以言表,恨不能拉过他的手,学我战时地下党接头时的口吻,对他说:“同志,总算找到你了……”然后对视而笑相拥而贺。唐主任这人讲话,感觉就比段校长爽快多了,段校长讲话仿佛是一便密者拉屎,拖泥带水粘滞不前,闻之也不爽,唐主任讲话就有了腹泻者的爽快,接过入学通知书与缴费单,快速瞥过一眼,直奔主题道:“陶思哲是吧?”思哲连忙点头称是。“怎么?今天才来报到?”“没接到学校提前开学的通知,所以就……”“哦,原来这样子,可以理解——”私下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肯定不是市里人,要么就是高考成绩差?”思哲不明白这话的深刻含义。
唐主任又道:“高考准考证带了没有?”思哲有些奇怪,想报到还用得着那玩意,摇头表示没带。“身份证呢?”唐主任追问一句。思哲更加不解,想又不是普查人口,干吗要带那东西,摇头表示也没带。唐主任见状,有些意外,厉声道:“什么?你……什么都没带,竟还来报名?”思哲不知事情的严重性,只好低头缄默不语。“那好,把你的准考证号和身份证号报上来,学校需要。”思哲听见大窘,想别说准考证号了,就是自家电话号码有时自己尚需向别人咨询,更不用说身份证上那一串长若凯文·加内特(KevinGarnet)手臂的编号了,脸一时红得仿佛丹尼斯·罗德曼(DennisRoderman)刚染过的头发,嗫嚅道:“这个……”
唐主任毫不留情,一语道破天机,一针见血道:“怎么?记不得了?”思哲点头表示唐主任这观点成立。唐主任见状,严厉瞥思哲一眼,满脸严肃道:“我说陶思哲同学,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身为一名光荣的高中生,尤其是你即将成为本校的一名学生,怎么会连自己的准考证号都记不住呢?还有那身份证编号——我本不想说的,可见你如此的消极与堕落,我还是忍不住要说几句——”说完停顿一下,看思哲一眼,见思哲态度还算端正,放开心继续往下讲,思路一下被他扯远,而且不是一般的远,远得思哲都摸不着边际。
“我说陶思哲同学,你是怎么搞的?身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合法公民,我们理应感到无上的光荣才对,毕竟,这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旧中国了。现在的中国,在党的英明领导与决策下,已变得富裕强大起来,可谓是美丽富饶魅力四射,尤其是它的经济,近几年增长势头更是锐不可挡,目前GDP据说已达到了——多少?居世界第几位来着?这可是个常识,身为一名中国人,理应知道的。也正因为这样,中国才能吸引来如此多众多的外资不是吗?现在的中国——你是不知道——我给你说,形势可谓一片大好,正所谓‘风景这边独好’嘛,我是很看好它的哟!而我要说的是,你们正是生活在这大好形势之下的啊——你说对不对?你们理应感到无比的幸运才对,更应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大好时光,拿出自己的十足干劲,努力去奋斗去拼搏,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争取做一个年轻有为的人,不要整日家混混沌沌胡思乱想——”说到此,突然停顿下来。思哲被惊吓一跳,以为唐主任这人学过心理学,此时洞穿了自己的心灵,看出此刻的自己正在胡思乱想,不敢麻痹大意,慌忙聚敛精神认真听讲。
唐主任突然拿起水杯,**在杯口边沿迅速一抹,润润喉咙,继续讲道:“你们是社会主义建设的接班人,是伟大祖国的美好未来,是伟大祖国的光明希望,理应感到责任的重大。你们要用你们那稚嫩的臂膀,肩负起振兴祖国的伟大使命,而不应整日萎靡不振消极厌世。你们要有先人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伟大情怀,还要有我华夏儿女那艰苦朴素勤劳节俭的优良品质,更要拿出‘敢为天下先’的那种惟我独尊的气势与魄力,努力发扬中国共产党那‘艰苦奋斗戒骄戒躁’的作风,积极响应国家的伟大号召,主动配合校领导的英明主张,严格遵守学校的法纪守则,努力拿出自己的干劲,把自己的学习搞好,这才是你们的分内之事——”
思哲听得一塌糊涂,料想唐主任乃教政治出身,不然废话不会如此巨多,真不知他这洋洋一番教导跟自己记不住身份证编号有何必然联系。唐主任仿佛了解他的心思,紧接上面话题一转,解释道:“可是再看看你吧,陶思哲同学——唉,我本不想说的,可是——你也太不象话了吧!竟然……连自己的身份证编号都记不住,这真是一件值得羞愧的事情啊——”思哲听见这话,就算是不羞愧也不行了,慌忙把头低下,以示自己羞愧难当,不惜用实际行动来证明唐主任话的正确性,也算是主动配合校领导主张的一个体现。唐主任见自己的话被证实,甚感欣慰,继续道:“虽然这不是什么大事,但它至少表明了一个人为人处事的态度,反映了一个人的思想道德品质问题,是一件看似小实则大的事情,切记要防微杜渐嘛,万不可小看它啊——”
唐主任说到此,思路再次被自己扯远:“唉,你们这代人啊,我是看透了,没吃过什么苦,平时在家又娇生惯养,过惯了舒适安逸的生活,有点困难就叫苦,吃点苦呢就又抱怨——哪像我们这代人,啊?上过山下过乡,睡过地窖啃过窝头,有时连顿饱饭都吃不上,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还得拼命干活——唉,想想,日子是难熬,可我们过的很充实,是不是?也从不叫苦——”思哲听到此,突然又觉得唐主任像是教历史出身,不然不会对往事如此留恋。
只听唐主任又大发感慨道:“当时我们之所以会如此达观,那是因为我们深谙一个千古不变的真理,那就是光明迟早会降临,希望的曙光必将照彻东方的大地,黎明就在眼前,漫漫黑夜也只不过是太阳的短暂自我迷失——”唐主任说到此,情绪突然高涨,一时不能自已,忘我抒怀道:“啊,看吧,那孱弱的阿特米斯必将离我们而去,永恒的阿波罗神即将向我们走来——啊,正因为如此,我们坚持,我们等待,我们歌唱,我们起舞,我们相互安慰,我们彼此鼓励,我们苦中作乐,我们不言放弃,这不也挺过来了吗?”思哲听到这番慷慨激昂的诗歌朗诵,就是不怀疑唐主任是教语文出身的都不行,想唐主任真是厉害,短短几分钟的讲话,竟然串换了三个角色,一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唐主任感叹一声道:“唉!想想,那是一段什么样的岁月?你可知道——唉,你是不会知道的——你怎么会知道呢?你又没经历过那段艰苦的岁月,又怎么能知道呢?唉,你是不会知道的,也是不可能知道的——”思哲突然觉得这话似曾相识,可一时又记不起来,直到听见唐主任提示说“不过你爸应该知道”,这才想起原来这话是父亲曾说过的,此时才感觉父亲之前那番自语,跟如今唐主任这番感慨相比,简直就是相形见绌了。
唐主任说完看陶父一眼,眼里满是期待回应的目光。陶父听唐主任讲话,感觉困意阵阵袭来,早已是哈欠连连,只恨办公室内没有床铺供自己消遣,此刻听见唐主任叫自己,慌忙睁开迷离的双眼,勉强点点头算是回应。思哲这才领悟那门卫话的玄机,想原来他那句“唐主任好说话”中的“好”字,不是“好(hǎo)说话”的意思,乃是“好(hào)说话”的意思,佩服唐主任说话有唐僧的风范。唐主任又道:“我跟你爸年龄相仿,都是经历过那段艰苦岁月的人,可以说是过来之人,对这个人生啊,有着深刻而独到的体会,深知生活的艰辛与世事的无奈,不像你们这代人,懵懵懂懂混混沌沌,对自己完全没有定位。说句实在话,我也是高考过来的人,不瞒你说,就是现在让我说出自己当年的准考证号,我都会不假思索地说出来,而且向你保证丝毫不差——”说完自己都觉得心虚,怕学生给自己杀个回马枪,施问说:“那好,你给说说看。”到时恐怕自己要原形毕露。
为防意外发生,慌忙发问:“这点你恐怕做不到吧?”显然是明知故问,思哲再点头已显多余,只好低头沉默不语。唐主任还想继续说下去,突然发现杯中水已接近尾声,意识到自己的话也该结束,总结道:“下来要注意,从小事抓起,严格要求自己,不得有些许大意,更不能有半点放松,还要时刻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惟其如此,方能成就一番大事啊!”思哲听见点头不已,以为唐主任话已讲完,不想唐主任叹口气又道:“今天我讲的话不多,见你态度还算端正,觉得有必要再补充几句——”思哲听见此话,恨不能学项羽当场刎颈自杀,但为了给领导面子,还是逼自己摆一个急切聆听的表情。
唐主任见状,觉得陶思哲是个孺子,大有可教之处,不紧不慢道:“今天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毕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下来只要多多注意就行。下午让你爸把身份证和准考证带过来,这事也就算完了。可有那么一点我要强调,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此,而在于你人本身啊,你是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思哲一时陷入困惑,觉得唐主任这话说的太过隐晦,仿佛意识流作家写的文章,让人难以理解其真意,问:“唐主任,您指的是——”唐主任鼓下掌,道:“你看,我就说嘛,作为当事人的你,是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的,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嘛——呵,是有道理的。”思哲更加懵懂不解,再问:“可学生真得是不理解——”唐主任神秘一笑,打断思哲的话,道:“也罢,不理解也好,有些事理解不了也就算了,没必要较真,你说对吧?再说,较真真得好吗?非得较真吗?不较真不行吗?一定要较真吗?”思哲不敢再说话,怕自己一石激起千层浪,担心唐主任会没完没了的说下去,像少女坚守自己贞操一样坚守着自己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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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高考早就过去了,高兴的依旧高兴,悲伤的依旧悲伤。悲伤之人总生企羡,高兴之人却不会怜悯——兴许会嘲笑——中国人骨子里有居高凌~的习~。陶思哲~谙此道,故~居简出,仿佛古时修养高~的隐士——他自持道行不~,~不到大隐于市,只好小隐于野,仿佛古时被通缉的~犯,为躲避一时风~,不得不从闹市离开,走向穷乡僻壤——偷偷从小镇溜回老家。陶思哲老家在农村,自信穷乡僻壤,消息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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