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83年～～2000年

　　地点吴义县城巧庄

　　18年来，我一直生活在那个很偏远很偏远的地方。

　　可是我知道，真的龙不应该被搁浅居住在浅滩！

　　我一直兢兢业业。我很想洗净家族的耻辱，这是鸿鹄之志，是我毕生的追求。

　　我的奶奶，用一个很现代的词形容，叫女强人。我的爷爷是个赌徒，在县城陷入债坑，没有爬出来。是我奶奶拉着大板车，背着我一岁的父亲，冒着雨冒着夜，一步一泥坑地把他拉了回来。那时他已经死了。他给人捅了三刀，都捅在腹部，还被割去了“宝贝”。县城里那些人扬言：“还不了钱，要么押了女人，要么押了‘宝贝’！”我的爷爷认为那是奇耻大辱，无可接受！所以那些人把他给杀了！也许是因为下着雨，没人看到奶奶流泪，或许她根本就没有流下眼泪。

　　奶奶好不容易把我父亲拉扯大，好不容易要淡忘了关于爷爷的那道疤。她给父亲置了房，给父亲娶了媳妇，生下了我。她以为自己可以颐养天年了，可是没想到，我父亲比爷爷更有过之无不及。

　　父亲是在文革中起的家，不久在整个吴义县城都成了一把手。父亲敢说一，莫许人可以言二。文革过后几年，公安局的人来了，检察院的人也来了，他们说我父亲是土匪遗风，把他给毙了。我娘承受不了压力，结果也是悬根白绳，上吊死了。

　　又剩下了我奶奶。看着不到两岁的我，她哭了。也许她是害怕了，她害怕再养出一个如我父亲，如我爷爷的人。她带着我回到了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巧庄。爷爷死了，她曾带父亲来过。后来父亲发达了，就一家人去了县城，离开了这儿。现在又回来了，如同三十年前的雨夜，带着耻辱与羞愧回来了！

　　那是在1984年的事。

　　现在都2000年了，我18岁了。

　　巧庄并不大，四面环山。只有一条大路，虽然土修土筑，虽然坑坑洼洼，虽然牛便羊粪屡见不鲜，但它却是巧庄200多号人的通天大道，那里寄载了太多太多的梦想。当然，我也是，即使这巧庄是山中的山，盆中的盆，所以我在这儿奋斗了18年。还是毛**那话：“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有成，去你王叔家借点盐回来，咱家又没盐了！”

　　我正躺**眯眼养神。奶奶叫的可真是时候，我的思绪，我的那一腔热血豪情正有如汤汤黄河之水，欲席淹州郡之时，嗨！您倒是把我从**叫起来了！老太太真是多管闲事，多此一举，根本就是多行不义嘛！

　　“干什么，奶奶您怎么又叫我？我不是已经跟您说了么，我不会睡觉的。您这么老是吵，老是吵的，都烦死了！”我很不满，我太不满意了！干什么呀这是，还要不要人活了？

　　“我说让你去你骡子叔家借点盐回来，咱家没有盐了！”奶奶拿着一个大勺子从厨房里出来，所谓的厨房就是我家的小土饭屋。奶奶朴旧的衣裳和干枯的白头发上都粘着几叶干玉米叶子。

　　我回头瞅了一眼自己身后的三间小土屋，就算是大堂吧！又看了一眼奶奶及其身后说：“行，我不让您生气，我去还不成吗？真是的！”就是嘛，明知道那群人总是欺负我，总是羞辱我，还让我去！真的买不起一袋盐吗？就我家这水平，我估计以后也甭吃盐了。

　　这老太太也真是的，大半辈子都已经过去了，还这么认真，一顿饭不吃盐会死人吗？再说了，她又不是不知道，老让我跟人家借这借那的，而且全是吃的，还从来都不还！人家都在背后议论我了：说我爷说我老子都是在县城里出了名的大坏蛋，说我吴有成大有先祖仙骨遗风，大可以叫“吴三混”了！更可恶，他们居然冲着我当面叫“三混子”、“三混子”的，尤其是这个王骡子，我小时候就又打又骂的，现在打不动了，改专门的骂了！妈的，特气人。这不是戳我脊梁骨吗，简直没把我放在眼里！这股鸟气怎么能够心甘情愿地咽下？所以他们叫我的时候，我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应和他们的！老子骨子里面是不会屈服的，咱可是正角儿，不是孬种啊！

　　不过话有说回来了，眼下最要紧的事还是吃盐，就得借盐，去王骡子家。为了盐，什么其他的，都九重天外见吧！

　　唉，真沮丧，借盐，居然是此等小事，简直太屈才了。那谁谁谁都说了，杀鸡焉用宰牛刀！天呐，既生我，何故未逢乱世哉？

　　算了，借盐！走吧。

　　三两步就到了王家。进了院，就听见那该死的狗汪汪汪，乱叫！不过，还真是奇了怪了，他们家的老疯狗怎么会栓住呢？亘古未有的事情嘛！莫非是骡子大叔修了善缘，开了善心，不怕我再拐带他家的鸡?莫非我的威慑力降低了？这不应该的呀！

　　进了屋，只有王骡子闺女一人在家，学校放假了可能是，正搁那儿看电视。乖乖，原来如此！公骡子和母骡子都不在家呀。怪不得，是你王假妮把狗栓起来了，干得好，漂亮，加十分！

　　见我进屋，王假妮跑到我面前，两只手使劲在我眼前拍成了一个，俩脚丫子还相当给面子地凑合着节拍跳了一下，说：“吴有成，哎呀！哎呀，你——”，她似乎很高兴，至于吗？有什么好兴奋的，还弄的这么夸张。待会我说明来意，甭说跳了，您不哭我就谢天谢地了！

　　“啊，王春姝！我——，那什么，王叔王婶不在家么？我有点急事！”说话间我还故意环顾了一下屋内。嗯，这小姑娘！前几年跟我一块上学，怎么看都象个小子，眨眼工夫变样了。了不得，真是不得了！还别说，这女大十八变，真的越来越入流了，中看！嗯，有味道！

　　这王春姝听说我有急事，脸上关心的神色乍时浮现。大家闺秀，果然不错！

　　她说：“我爸爸妈妈都去看望我姥姥了。那可怎么办，别是耽误了你什么事！哎呀，我帮不了你，我能帮你就好了！”早知道你老子老娘不在家了，不然少爷进院那会儿狗就上身了，还容我在这儿？再说了，我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借点儿盐罢了！

　　“啊，这个嘛”，我真是不好意思开口：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让我一个十八岁的什么什么少年开口管人家借盐，叫我如何拉得下脸？

　　“你也不是帮不上忙，我是想借你们家一点盐！”我的声音如蚊蝇。唉，真担心她能不能听到，我太不愿意再说第二遍了！

　　没想到我话音未落，那小妮子就钻进了里屋。我就说，世态炎凉，哪有白送的盐！

　　不一会儿，王假妮提着一袋盐就出来了，伸手递给我说：“有成哥，以后缺什么短啥子的，就跟我说！今天我就找到这一袋盐，虽说是破了封，你告诉吴奶奶，先将就着用吧！”太感动了。真后悔为什么以前老欺负她，直到刚才我还不信任她！还是一块长大的好，大不了以后不叫你王假妮了！我都要感动地落泪了，天呐！

　　我说：“其实也用不了这么多，可是既然你给了，我就拿着了啊！那什么，我就先走了！”我当然不能客气了，人不为己，天都要诛的！我转身就出了屋门，手里有盐的感觉果真不同凡响，沉了！重了！

　　王假妮把我送到院门口，刚巧她老子娘回来了。我赶忙把盐往身后藏：“骡叔，婶子！”撒丫子就往家跑！

　　另外一头儿王骡子夫妇还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问他闺女：“春妮，三混子到咱家干什么？”

　　幸好我跑得快，跑得及时，要不然被王家公骡母骡弄明白少爷干什么来的，那还了得，是要出乱子的！

　　我还记得那年我不到九岁，约了几个同龄的小伙伴玩过家家的游戏。王骡子看见了，死活不让他闺女扮我媳妇，我想要说句话，他就拿巴掌拍我。那个时候他的巴掌真的有大象的耳朵那么大，迫于他的淫威，我也只好眼巴巴地任他带人了。哪个晓得他还不算完，定要搞个什么仪式，要自个儿的闺女发誓断绝了与我们的往来。其实那时候的我们才多大的一点，能懂得了什么？连屁都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前年大旱，嘴巴里穷得没了油，我看他王家的鸡养的确实是不错，长得够水灵，就想解解渴。本来我的计划是作得挺好，挺周全的：选个僻静幽雅的地方，一边打着牙祭，一边赏赏苍山兀林什么的（那可是咱们伟大祖国的大好山河！为了表示一下我满腔的热血豪情和那颗炽热的拳拳爱国之心，怎么着我也得关注一下吧！），吃完赏完再酣畅淋漓地眯一觉，那叫个好！又美又惬意！

　　不过计划终归只是计划，再快也赶不上变化，也就不能诉诸实际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我肯定不会让王骡子再逮个正着。其实这件事上，我还是蛮冤的，比不了窦娥，也差不多了。四个月大的鸡，能有什么？价钱高出了鸡蛋，也只是因为它能自个儿跑自个儿叫了嘛！

　　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别人家的鸡我都已经烤了，凭什么要给你个别人家开绿灯？你当自己是什么人？王骡子，你想什么呢？还真当自己是我丈人了？就算你真的就是我的泰山老丈人，岳父大人，对吧？那又能怎么样呢？我如果为了你坏了自己的原则，我这个人也就坏了，一点的公众形象都没有了，我以后还怎么混？搞了特殊，别人在背后肯定是要议论的！所以我自己这一关就过不了。你王骡子一点都不体谅，还要放狗咬我！那老疯狗，真是拼了狗命的赶我，弄得我现在听到狗叫都还怕。

　　王骡子，细细地抠门儿，大大地吝啬！绝对一个守财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描绘的太透彻了！可怜王家就要喜迁小洋楼了，吾却凄然居斯陋室，呜呼！

　　王骡子媳妇－－嘴上刁钻不长毛的却引以为傲的妇女主任，若是她突然发现没子盐，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僵住？吐白沫？两眼直勾勾地发绿光？太吓人了！妙啊，逗，肯定逗！

　　唉，我叹口气，弯曲着腰，徐徐向前移动。心里逞了快，有什么用？

　　可惜了王假妮，老天爷给她弄了这么一对不识俊杰时务的爹妈！她可够糗的，老天也够损的！我只能说，她没福气！像我就好了，爹妈死得早，眼前干净，耳根清静，落得我自在逍遥！其实，没了父母的孩子也不错！

　　我正要进家门，就听见身后有人叫我，“三混子，都十八九岁的大人了，还跟小时候样呢？”

　　我转身，是张寡妇！我叫她张二婶，她守寡多年，那些邻居却不怎么喜见于她，也就是我奶奶吧！谁让我们身处的环境差不多呢！她是张梅月的娘，张梅月大我一岁，进城打工有三四年了！

　　我说：“我怎么了？有嘛不好，真是！”

　　张寡妇道：“这马上就要娶媳妇的人了，咋还整天瞎溜达呢？你也出去挣个聘礼钱，人哪家会把姑娘白送你小子！你说你奶奶就靠咱庄里那么一点的补助养活你，这万一她哪天要是没了，你说你啥子都没有......”

　　不等她说完，我笑嘻嘻地说道：“你可行了吧！我还寻思什么事，哪有这么多的万一，还一万呢！哎，婶子，果真有一万什么的，我就给你家梅月当上门女婿去！您老人家是肯定不会嫌我的，对吧？”

　　不等她回神儿，我转身就往家跑。只听到后面张寡妇骂道：“哎呀，你这个小王八犊子！”

　　过了篱笆院，进了厨房的柴枝门，奶奶还在翻锅炒菜。

　　我走到她跟前，未及言语，奶奶先说了：“怎么这么长的时间，我都从你张二婶家借盐回来了！”

　　我把手里的一袋子盐扔在灶台上：“给你！”转身就走。

　　奶奶说：“怎么有这么些，你是不是偷人家的？”

　　天，我都懒得理会！我的亲奶奶，您就认为您的亲孙子，您唯一的后代传人，居然这么下作？这个世界是怎么了，真的盗贼横行了么？

　　吃完饭，我就出去了。等我再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奶奶正在屋子里缝着东西。老土屋有点暗，我说：“外面又不冷，您怎么不在院子里缝，那多透亮清楚，真是糊涂了！”

　　奶奶摘下老花镜，不知以前谁戴过，奶奶捡了就戴上了。她讲：“俺还不知道外面光亮？外面风大不是！我还瞅着多活几年，你爹妈死得早，我要是再死了，你说你还怎么娶个媳妇？”说着掉起了眼泪。

　　我忙止住：“行了行了。整天就知道娶媳妇娶媳妇！我还不急呢，你一个老太太急个什么劲？”奶奶听到我这话，叹了口气，又戴上眼镜，重新缝起了手里的东西。我则进了里屋，上床睡觉去了，万事觉为先嘛！

　　其实生活怪没意思的。我每天都要防着别人，都要躲着别人欺负我，好像我真的就是杂种！有时候我就想：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有什么可图呢？自打老娘胎肚里爬出来，直到成灰消尽，每天就干些欺负别人或是被别人欺负的事，我也没觉得自己比别人多了一块肉，也不是很爽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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