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胡思乱想了一阵,也没想出个头绪来。突然灵机一动,他想出一个能探出虚实的妙计。
老杨披上万海师傅给他拿来的棉大衣,来到医院大门外的公共电话亭,这个电话亭是医院为方便患者专门设立的,玻璃窗贴着各科各室的电话号码。
老杨给肿瘤科打了个电话。他记得科主任姓陈,电话打通后,他就直接找陈主任。
老杨冒充自己的车间主任,以领导的口吻与陈主任通话。
你好,陈主任吗?老杨先问了声好,他知道现在有文化、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都这么打电话。
电话那一端的陈主任问:您是哪位?
啊,是这样的,我们厂有个工人叫杨建伟,在你们医院。我是他的车间主任,想打听一下他到底得的是啥病。如果他的病情重的话,我们一是向厂里为他申请补助,二是发动全车间的职工捐款,向工友献爱心。老杨放慢语速,还有点儿拿腔拿调的意思,尽力让对方相信打电话的人是个领导。他对自己编出来的“一是”、“二是”非常满意,因为领导都爱这么讲话。
当领导的如果都像您这样就好了。陈主任夸赞说。
现在不是讲“三个代表”吗,咱大小也算个负责的,工人有了困难不能看着不管哪!老杨突然来了灵感,用了个电视新闻上常讲的词儿,觉得自己的这两句话说得够档次,真有点儿当领导的水平。
陈主任在电话里告诉老杨:你说的那个人得的是直肠癌,而且到了晚期,即使切除了,顶多也就维持两三个月……
癌!这个可怕的字眼像晴天霹雳一下子把老杨击晕了,手中的话筒啪地掉在电话亭窗前的小木板上。
他有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付的话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病房的。
他伏在病**,呜呜地哭了起来。
临床的小伙子冲病房里的其他人说:他准是什么都知道了……我的麻烦来了,又得去做思想工作。
老杨哭了一会儿,觉得有人在拍他的肩头,急忙用枕巾揩了一下眼泪,抬头一看是临床的那个小伙子。
小伙子笑呵呵地伸过手来:认识一下,我叫康乐,康乐的康,康乐的乐。
老杨哭了一会儿,情绪略微稳定了,出于礼貌,勉强地和小伙子握了握手。
康乐说:咱们得的是一种病,算是真正的同病相怜。
老杨没有心情和他扯淡。
康乐不管老杨愿意不愿意,硬把他拉起来:走,咱们到外面坐一会儿,外面一点儿不冷,空气也好!
老杨几乎是被康乐拖出病房的,他们在一个小凉亭的石凳上坐下了。
康乐说他是大学生,学计算机的,今年二十二岁,家在外地,只有一个母亲,现居住在美国的夏威夷。他是上星期被确诊为直肠癌的,而且是晚期。他和医生商量,把手术尽量往后安排,多给他一些时间,因为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老杨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流泪。
康乐问:你怕死?
老杨没回答。放屁,要说怕死,谁不怕死,说不怕死是假话!老杨是怕死,他怕自己死了,可怜的小英子没人照顾。如果没有这个牵挂,他也敢说不怕死。
康乐笑了:我原来也怕死,后来一想,每个人都会死的,只不过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人活着就和赛跑差不多,每个人都得到达终点,咱们不过是跑得快一点儿,是先到达终点的那一批。二十二岁是小了点儿,雷锋不也这个年纪吗?这样一想,心里就坦然些了。
老杨想表达一个意思,想教训一下死到临头还不知道愁的小伙子,但是没找出合适的语言,只好作罢。其实这句话很简单——“少年不知愁滋味”。可惜老杨不会说。
康乐问:你一定结婚了?
老杨点点头。尽管离了,也算是结婚了。
康乐说:可我连女朋友都没有呢。
康乐又问:你今年有四十了吧?
老杨说:四十二。这是他同康乐说的第一句话。
康乐说:按年纪,我应该管你叫叔,可我不想叫,辈分不一样说话时不自在。管你叫哥怎么样,占你点儿便宜?
老杨说:你爱咋叫就咋叫吧,反正是要死的人了,别说你管我叫哥,就是让我管你叫哥也行,反正也叫不几天了!
康乐笑了:行,你这人还有那么一点儿幽默感。哥,想开一点儿,同我比,你一点儿不赔——结婚了,肯定也有孩子了,还比我多活二十年,同你一起到达“终点”,我的心里真还有点儿不平衡呢!哎,知道徐志摩吗?
老杨问:他是干啥的?
康乐说:我们家附近市场烤肉串的。
老杨:他也得这病了?
康乐说:他没病,他写了一首诗,叫《再别康桥》,其中有几句我特别喜欢,我给你读几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老杨听了,说:没想到一个烤肉串的,还真有点儿水平呢!
康乐忍不住捂着嘴笑了。
老杨问:小康,你有文化,你说咱们这病能不能治好?
康乐说:什么事也没有绝对的,得这病的人有不少都活下来了,这就看你的运气了。唉,即使是活下来,也他妈的是半个废人了——在你肚皮开个洞,挂个塑料袋,原来的肛门“下岗”了。我早就做好视死如归的准备了,正如那个烤肉串说是那样——“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我要抓紧时间,因为上了手术台很有可能下不来了,即使活下来,短时间内什么事也干不成。现在对我来说,一天等于二十年,我要把该做的事尽量办完,免得走了之后留下遗憾……
康乐说,他和同学设计了一个计算机应用软件,他要充分利用这几天时间把自己负责的那部分工作完成。他说他有几十个网友,其中有十几个是女孩子,他要在这几天与这些网友一一告别……总之,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老杨问:看你样子,你根本不像有病的人,一顿能吃六个包子。换上我,连两个也吃不了。
康乐又笑了:操,我哪能吃那么多呢。咱病房7床是个农村人,生活特别困难,得了膀胱癌还吃从家里带来的干巴饼。买六个,我吃俩,剩下四个给他。哎,你猜医院的护士管我叫啥?
老杨摇摇头。
康乐说:她们管叫“康乐果”。开始我还不知道“康乐果”是什么玩艺,后来才知道是你们的地方产品,也就是用苞米加工的膨化食品,既不好吃,样子又难看!
老杨被逗笑了,他喜欢上这个小伙子了……
康乐见老杨的情绪好了些,说外面有点儿冷了,你自己回病房吧,我还得去网吧。老杨说,你不怕护士长批评你吗,康乐说她们都被我“买通”了。
老杨回到病房后,静静地躺在病**,微闭双眼,心里想着事。
康乐的话提醒了老杨,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像康乐一样,利用有限的时间,把应该做的事做完。
傍晚的时候,万海师傅气喘吁吁地来了。
把气喘匀了,万海师傅告诉老杨,他找了车间领导,也找了总厂领导,见到了“大老板”。
老杨说这种事也得惊动“大老板”,万海师傅说你不知道,现在厂里财务管得特别严,借款两千元以上得“大老板”签字。
老杨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了。
万海师傅说:建伟,你这么大人了,这是干啥呀,你得的也不是啥大毛病,值得这样吗!
老杨急忙用袖头揩了揩眼泪,声音颤抖地说:师傅,我知道我的病没啥大事……我是看您老这么大岁数了,还为我的事跑来跑去,心里难受……
万海师傅笑了:说远了是不是,我是谁呀,我不是你师傅吗!自古师徒如父子,你我之间有啥可说的。再者说了,别说我是你师傅,就是没这层关系,看你有难事,帮帮忙不也是应该的吗!
老杨说:师傅,我想回家一趟,你帮我求求张大夫,让他帮忙和护士长说说,给我两天假。正好这两天你也不用往这儿跑了,怪累的。
万海师傅问:想孩子了?
老杨说:想孩子是一方面,另外,我还有点儿事要办。
万海师傅说:有啥事你就说一声,我替你办不就行了吗!
老杨说:我说的这事,师傅替不了,得我自己亲自去办。
万海师傅说:你不是在住院吗,啥事这么急,非得马上去办?
老杨说:我这病不是死不了人吗?如果我不来检查,能在这儿躺着吗,不得照样上班吗!
万海师傅怕极力阻拦会引起老杨的猜疑,只好答应他去找张大夫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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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孩子!爸爸就要走了』
老杨是和万海师傅一起离开医院的。走出医院大门,老杨招~~了一辆出租车。万海师傅说你这是~啥呀,坐公共汽车咱爷俩有两块钱就够了。老杨说~车后还得走~远的。他拉开车门,~把师傅~~车。万海师傅~~~还没在车~~坐~乎,出租车一溜烟地开到了家属区了。~车后,万海师傅责怪老杨:多花了八块钱是吧?老杨说:我这辈子是第二回坐这玩艺儿,没准是最后一回了。万海师傅斜了老杨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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