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二人仔细一打量,只见那人穿着黑制服,戴着白箍帽。不用说,是个警察。自己既没违法,又没招谁惹谁,自然没啥可怕的。于是朱利敏理直气壮地说:“啥事?老总,为啥拦我们?”“拦你,这可是你们来的地方?”“不能来,我们赶快离开就是了。”说着就立刻招乎华子姐妹回来,预备走路,可那警察却严厉起来:“走,说得倒轻巧,得跟我走!”“老总,请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把吧,我们又没做啥坏事。”“什么?破衣烂衫,破坏市容,还不够你喝一壶的,还要干啥坏事。”郭兰在一旁听着,心里太委屈了,就带着哭腔恳求:“行行好吧,穷得连饭也吃不上了,哪弄钱买新衣裳呢?”“那是你们的事,我管不着。我就知道你们得跟我走。”夫妻相互看了看,也无法可想。横下一条心,走就走吧,心里没有病,不怕鬼敲门,看他能把俺怎么样。这一家就这样被强行带走了。
朱利敏完全可以趁人多的地方溜掉,可看见多病的妻子和需要照顾的孩子,还是忍住了。他想,不管多厉害,总得讲理吧,自己本来没罪,溜,反而承认有罪了,他相信,‘有理走满天下。’
本来就饿,加上窝囊委屈,夫妻两的腿早就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了。迎子早哭出声来了。华子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个场面,早吓懵了,虽说没哭,可眼泪早在眼圈里打转了。也不知挨了多长时间,总算到了城隍庙监狱。穿过一道大铁门,就到了办公室。两个警察迎上来。其中一个对带人的那个警察瞟一眼,不无俏皮地说:“你可真是个长袖善舞的生意精,又做成了一票。”“哪里,哪里,还不知主子要不要呢?老哥可得多帮忙。”“算了吧,你——”说话的嘴角撇了撇打住了。可明显地有个‘你这缺德的杂种,’一句浅台词隐藏在那一撇里。
两位警察照例问了朱利敏一家的姓名、年龄等,收缴了裤带、鞋带,然后把华子和爸关在一起,把其余的关在一起。华子和爸被带着通过东院,进入一个南北长方形的大院子。靠西面是一字排开的小牢房。院子南北两头是两个炮楼。日夜有当兵的看守,他爷俩就关在十一号牢房。
这十一号不足十平米,地是水泥的,墙是水泥的,没有窗子,小铁门一锁,让人想到石山硬凿出的洞。水泥地已经挤满了十一个所谓囚犯。眼下又添了两人,简直要上垛了。难友们总算同命相怜,尽量让出了两个人可以躺下的地方。可紧挨着墙角,就在他们睡的地方,却有个大小便兼用的便桶。这可真没好法子可想了。臊臭气自然是扑鼻而来。这让华子想起了传说中的天堂和地狱,也就安心了。只是惦记着妈妈和弟妹,过一天,听说就关在二十号,这才定下心来。
开饭了,每人一碗稀饭,外加咸萝卜一条。华子近乎一天没吃饭了,还真吃得津津有味。可其它人却乱哄哄地叫起来:“要杀要剐利索点,别把老子扔到这活活饿死!”:“不能看看吗?老子就能当柴烧了。”听听大家的呼叫,看看女儿的狼吞虎咽,爸爸摇摇头,却一句话也没说.。
爷俩旁边躺着个年轻人,浓眉大眼,最多有二十五六,他说话利索,颇怀关心地问爸爸:“老哥,看你老实巴交的,为啥也被抓来?”爸爸压低声音说:“嫌我们穿烂衣裳逛大街,影响市容。”“唉,又是一个倒霉的。原来我信‘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的那一套,如今我懂了,那简直是鬼话!穿得烂也被抓,还有啥理可讲。”“那么,你老弟,请原谅我这样称呼你,你倒是说说,他们想把我们怎么着?”“怎么着!还不是送去当劳工。”“到哪?给谁干?”“还不是给日本人干,听说要送到日本去,有的在国内也是给日本人干,具体我也说不清。”“老弟,你可愿去?”“不愿意也没法。听天由命吧。我老家苏北,家人都被日本人炸死了。我只身逃来上海,这不,又撞在网上了,唉!”
经过这次对话,朱利敏的有理走满天下的信条破灭了。华子在旁静静地听着,一句没吭,可也添了心思,万一爸被弄走了呢?都说年少不识愁滋味,可不到少年,就尝到了苦味。人过早成熟多是苦难磨出来的。
夜深了,同牢的逐渐入睡了,有的打起了鼾声,朱利敏深深地陷入了痛苦的焦虑,一点睡意也没有。他下意识的把华子**地搂在怀里哭了。华子本没睡着,听着爸爸第一次哭,并且把声音压得很小,可能怕别人听见,这可把华子吓坏了,她突然搂住爸爸的脖子,小声说:“爸爸莫哭,莫哭!还有我呢。”爸爸一听,全身发抖,心想,几岁孩子能顶什么用?哄我罢了,不过,说的话还真疼人:“乖孩子,难为你们了,战乱灾荒,肚子也填不饱,都怨爸爸没本事,亏待了你们。爸本想寻条活路,却是一条死路,全家一个不剩,都掉进了火坑里,咳,让爸说啥呢?”华子流着泪听着。可想不出用什么话安慰爸爸,只是把爸爸抱得更紧更紧,生怕爸爸让人夺走似的。
就这样,不知啥时睡着了,她梦见自己长上了一对翅膀,驮着爸爸很快飞过高墙,飞到了自家的屋前。楝树更高大了,那是爸爸和自己经常浇水长大的。树前面的小麦也快熟了,穗子大得出奇,黄得像金子。爸爸割下来打好,就有白馍吃了。先让迎子吃够!也得让妈妈吃饱,因为,妈妈平时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和迎子。她刚要招呼爸爸,就见一只又大又凶的老鹰从东北飞来,张开利爪就抓,她驮起爸爸,尽力扇动翅膀,累得满身是汗,可总是逃脱不了。稍一犹豫,就被老鹰狠狠地抓了一爪子。“啊!”她一声大叫,把爸爸惊醒了。“爸在这里,莫怕,莫怕!”说着搂紧了华子。她愣了一下,才知道做了个奇怪的梦。眼下,他们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透过铁门棂,他们看见开进一辆闷罐车,停在院子南头,接着两个警察走上去拉开车门。车里走下来两个穿便衣的男人,一个留着小胡子,另一个带一副黑边眼镜,说话时态度严肃,讲完了还弯个很深的腰,他们先让警察打开十号牢门,按名册唤出了五个人。他们咕噜了阵子,小胡子点点头。这五个人就被带上了闷罐车。十一号门也打开了,朱利敏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是押赴刑场的惊慌,是生死离别的悲伤,……他浑身颤抖了。华子**拽住爸爸,嗓子酸辣辣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同牢的除因病不能动的以外,全都睁大眼睛看着。一共点了五个,第一个就是苏北汉子,他听到点自己的名子,显出一脸冷漠,拍拍利敏说:“老哥保重,要振作,还有孩子呢!”爸爸**地握住他的手,只说:“多保重。”华子也像送亲人那样,拽了拽他的衣服,算是为他送行。
难友走了五个,号子显得空了些。他爷俩旁边,就是那个几天不吃不喝的老头了。他脸腊黄腊黄的,头发胡子,乱七八糟,缠成了一堆,连眼角都看不清了。两天来,曾多次给看守报告,说病人不治就要死了?看守们就是不声不响。华子送走了难友,难过了一会。她突然觉得,这些人虽说不认识,可的的确确是心连心的亲人。要不怎么这样牵肠挂肚呢?她又能帮啥呢。自己也是坐牢的,两手空空,现在只能安慰老人了。她知道爸爸是赞成的,因为,爸爸平常就教她帮助别人。她轻声呼唤着老爷爷,并用小手去梳理他的头发和胡子。老头眼睁了一下,伸出了四个手指头,这是啥呢?华子懵了。老爷爷的嘴动了几下,说的似乎是四。:“老爷爷,你才四十吗?”对方的头点了点,似乎是说,不要叫我老爷爷。这一老一小就这样谈开了。爸爸见了,也凑上来,病人眼珠活动了。似乎精神好了很多。开饭了,华子代病人领来了稀饭,捧着喂起来。喝了两口,推推饭盒,意思是让华子喝,他当然想喝,可这是病人的保命食,自己饿死也不能喝呀。她又捧给病人,病人眉头皱了一下,用力推回来,眼还睁了睁?意思是非给华子不可。一来二去,收饭盒的吆喝了,真要没人喝,这饭就要白白扔掉了。华子深情地看了病人一眼,,伸手把饭盒递给了爸爸。爸刚要推,一看华子急了,只有快快地喝了几口,然后递给华子,很快喝光了。
深夜,人们都睡了,华子临睡又去看病人,她仔细一听,很安静,用手一试,脸上凉冰冰的。她一惊,赶紧用手去试鼻孔,连一丝气也没有了。她“啊”地一声哭了,老大爷不知啥时走了。“牢里死人了!”难友们喊开了。值班看守慢慢踱过来嚷道:“死个把人,也值得这么咋呼!快睡,明天再处理,捣蛋,小心扣饭。”谁还能睡呢?可照样得老老实实躺在地上。饿饭的滋味更难受啊!“人,还不如牲口!”不知谁在叹气。一个人接着说:“又添了个喂狗的。咳!”
人世间最苦的事,恐怕不是砍头或枪毙,而是处死前的等待。砍头枪毙究竟怎样,谁也说不上来,有亲身经历的,又永远没法说了。正因为谁都不知道,那就最能引起种种想象,还是越想越历害,这种精神上的折磨,能使你神经错乱,痴呆或**。
眼下,朱利敏就正在受着这种无形的煎熬。他要被送往遥远的陌生的地方去做苦工,这是板上钉丁的了。我这一走,郭兰拖着这五口,不,四口之家咋过呢?她病歪歪的,孩子又太小……他想呀想的。头要炸了,也想不出哪怕是个下下策来。他扭头看着华子,只见孩子瞪着眼呆呆地看着他。爸爸皱着眉想事,她不能打扰,就只能傻乎乎地发呆了。朱利敏看到这些,心猛地一震。人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孩子这样惹人疼爱,老天爷真要开开眼,在俺爷俩身上显点什么。于是他想到了那次大难。
他家从他记事起,除了房后巴掌大的一块地外,就不曾有过自家的地。靠啥活?靠父子俩帮工。爸爸丢下他走了,他就靠自己。本家大娘见他勤快肯干,没有女人也确实困难。就好说歹说,把娘家的远房侄女嫁给他。都是苦孩子,结婚后还真和美。男的会干,女的是操家的好手,小日子过得不错。大娘看着笑了。后来,添了华子,又有了迎子。添人进口,怎么说也是喜事。可郭兰不高兴了。咋光来丫头?还能只开花不结果吗?朱利敏可没在意,一再劝郭兰想开点。果然,不久他们有了儿子。为了好养活,按乡俗,起个名字狗儿。又守家,又泼剌,真到味!想瓜得瓜,还有啥说的?
谁知好景不长,没两天,人们就惊惊乍乍的,好象有什么大祸了。谁也说不清,只发现铁道上日夜兵车不断。有天夜里,真就听到了枪炮声,还是越来越近越响。人们没敢出门去看,一味猫在家里,大气也不敢出。郭兰抱着狗儿,朱利敏抱住了两个女儿这是摆出了一个架势——要死,大家死在一起。还好,这夜不光没掉炸弹,连一颗流弹也没有。第二天,人们从惊恐中走出来,却发现天变了——日本鬼子已占了固镇车站。最让人刺眼的是那面膏药旗。好象天戳了个大窟窿,贴上一个膏药。保公所换了,保长虽然还是中国人,可更凶更横了。到村里啥都要,还越要越勤,。他立即觉得,生路没了,雇人的有钱人家溜了。再乱也得找个生活门路?他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去蚌埠找堂兄利仁想办法卖苦力养家糊口。说也可怜,这堂兄只是一家粮行做饭的,可病急乱头医,他人头总是熟点。郭兰听了他的打算也就同意了。
谁知,他刚进蚌埠,就遇到了盘查,因为他没有良民证,二话没说,带进了哨所。所里一共有六个人,桌后坐的日本兵,旁边坐的是翻译,两边站着四个警察。翻译翻翻眼皮问:“你是哪里人?有良民证吗?”“是灵比县南大朱家人,没有良民证。”“是不是新四军探子?”“太军,我、我不是什么探子,我不认识新四军。”他非常害怕,全身发抖,几乎站不住了。一个乡下农民哪经过这个场子:“先给我吊起来,看他说不说?”于是他被反卷双手,吊在屋梁上。“说不说,你?”“我实在没说的。”“不老实,给我打!警察抡起皮鞭没头没脸地抽起来,一鞭下去就是一道血印。他先是叫饶命,慢慢地只剩下了‘唉呀了。“死硬大大的,辣椒水、汽油的干活!”日本鬼子说话了。
他立即被拖下来,先灌汽油,后灌辣椒水,然后用杠子在肚子上猛一轧,汽油辣椒水,混着血从嘴里鼻孔里喷出来。人立即昏死过去。半天没有苏醒。鬼子兵眼睛一动,警察立刻把一桶凉水浇到利敏头上,他激凌凌一震,吐出一大口血水活过来了。“讲不讲,你!”他愣了半天,才发出微弱的声音“我,我不是新四军。”说着又昏了过去。鬼子兵看着翻译,示意松绑。等他再次活过来,翻译就问:“蚌埠可有熟人,敢保你不是坏人?”“有,我家门哥哥在永昌粮行做饭。”
时间不长,朱利仁来了,看到膛弟被折磨得半死,很难过,他恨鬼子,不但不能流**来,还要违心地说好话呢!《这就是强者推行的,现在还在实践的理论——用大炮,刺刀推行民主、自由。》一面感谢太军宽大仁慈;一面找车把他拖到粮行。安顿好后,说:“算你命大,要找不到保人,你会被鬼子扔进淮河里。要是女的,先轮奸不说,还叫狼狗咬妈头子,或扒光衣裳,放在盛满蝎子、长虫的大缸里,供他们欣赏。”修养过后,就把他送回了家,他的肝、肺受到严重的摧残,从此,就丧失了劳动能力。
他想到这,免不了一阵揪心的痛,可也似乎看到了一丝亮光,——已经不能劳动了,不是个理由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是人人都在说的吗?到时候,老天爷总是要显灵的。他又在把希望寄托给神灵了。有人说,迷信是困难无法克服的反映。这话似乎有点道理。总之,他就是这样惶惶不可终日。不停地给自己摆困难折磨自己,有了些虚无飘渺的幻想,还真觉得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精神上倒平静了许多。华子根本不懂这些道理,看到爸稍微平静了,自然也莫名其妙地感到舒心了。
爷俩就这样比较平静地度过了整整一天。到了夜里,该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十一号牢门一打开,第一个就喊了朱利敏的名字。华子先是‘啊’的一声哭叫,接着双手**抱住了爸爸的大腿,不准任何人将爸爸夺走,那哪能呢。爸爸大声争辩了:“早在蚌埠就被你们折磨残废了。不能劳动,抓去没有用!”两个警察同时看看他,不缺胳膊不少腿的。二话没说,走上来就拉,他立刻想到了那位苏北汉子,抬头挺胸,镇定下来了,反正说啥也没用,何必留下软骨头呢?转头对华子说:“帮助妈妈带好弟妹,松手吧。”华子:“爸爸!?”尖叫着大哭起来。朱利敏直腾腾地走进了院子,扭头看看二十号,就见郭兰和孩子们正在瞪圆双眼望着,原来华子的尖叫声早惊动了妈妈,她已经猜到早晚要发生的事,现在发生了。她三脚两步赶到铁门边,丈夫大声说:“别管我,带好孩子。”说完,也就坦然爬进闷罐车。当夜,华子也被转到了妈妈身边。
多日不见了,爸爸又被抓走了。母女见了,总该是一场嚎啕大哭吧,可出人意料,她们连一滴眼泪也没掉。她们已经明白,眼泪是换不回任何东西的。华子搂着妈说:“别难过,爸爸是抬头挺胸走的,真是好爸爸。妈,爸不在身边了,遇到什么事,我也能帮妈。我快九岁了,啥不能干呢!”妈听了一惊,忙把女儿拉到跟前看了又看,,觉得几天不见,女儿真长大了。不由得**搂住华子不放手了。
母女喝完稀饭后,就有一个看守点着郭兰的名字,要她带上孩子到办公室去。还是原来的房子,还是原来的警察,可原来的五口之家少一人。郭兰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向自己头上**来。没容她想下去,警察照例问了姓名等就宣布:“念在初犯,从轻发落,可有一条,你们必须马上离开市区,回老家去,以后再要抓住,至少要关一年,一年。你可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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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东』
~背~被子~着狗儿,华子拉~迎子,走到监狱外面高墙边~,倒犹豫了,茫茫大地,可哪是俺们的去~呢?过去有小孩爸,主意归他拿。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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