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若初见
他把头倚靠在车窗玻璃上,看见窗外飞逝的光影,内心凄然,静默,思绪飘零。
列车启动的刹那,他便知道自己是在行走着,不可停留。隐约得知命运的真相,却依旧雾里看花,朦胧,遥不可及。列车一站又一站的停靠,一站又一站的出发。站台上人潮汹涌,许多人在挥舞双手,与亲人或者朋友做别,欢笑,泪光,抑或忧伤。他只是寂寥,即使青玉依偎在身旁,并相互拥着对方的身体。光影迷离变迁,便看见许多过去,许多未来,知道自己只是在告别过去,打乘偶尔遇见却触手可及的现在,去往没有已知的未来。
青玉已经入睡,睫毛长长的垂下来,至为安详。想及一些事情,注视着她没有任何瑕疵的脸庞,忽然觉得陌生,某一瞬间,以为那是虚幻,拥抱着一场必须醒来的梦,深刻无比。无力看破,他便不急着探寻。
列车上的指示钟时针指向12点。深夜,达州开往东莞的列车正从隧道穿行,青玉在连城的怀抱里安然入睡。乘客亦双眼朦胧,睡意阑珊,面相陌生。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们只是过客。
忽然记得昙栖的话语,回忆起以前迷朦的岁月,对现实,对青玉,又慢慢熟悉过来。
生若昙花,亦是幻觉,昙栖说。
那时他们都还幼小,在同一所学校念初中,成绩优秀,每次考试都是同列前矛。连城与他,在尚觉得自己幼稚的年月里有着真挚的感情,只是他们性格差异太大,在别人看来,未尝不是一种奇迹。世界上很多事情便是如此,他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却每天在不同的时地发生,正与反的搭配,磨合得也似完美。连城在彼时天真活泼,是快乐健康的孩子,他却不同,幼小时便见不着他的笑容,只是阴沉的神情,少与人言语,直到遇见连城。
我恨他们,不想再这样继续。他对他说。
他们关系发展得至为亲密的时候,昙栖告诉连城。他知道他口中的他们所指何人,只是在那时觉得些微不可理喻,直至后来与他一般怀恨的时候才开始对他同情。一直以为无论亲人做什么,都是为了亲人着想并且希望他们不会在这个现实迷失。寻不到根源,常开导他,教他善待,教他接受他们的意见和建议,改善对亲人的态度。他在彼时有着温暖的家庭,父母对他的友善使他善待于人,无所忧虑,阳光美好。
他对连城讲很多自己记忆深刻的故事,有关于自己,他要连城与自己一般,帮自己抑或与自己一起恨着。那时他太过于幼小,强烈长久的恨超出自己的承受能力,所以希望有人能够分担这恨。
一起担负,对于他来说是完全的信任。从没向别人倾诉,无论老师,还是同学,从没。
他说只知道从自己记得开始,父母对他便没有善意,很少与他言笑。在那个家里,没有温暖,他从没觉得过温暖,只是寒冷。
他刚开始上学的时候,家距学校有一定的距离,需要徒步行走。他天生对外界有着恐惧,不敢独自步行,很多时候需要幼师来家里接他。有一次老师没来,父亲工作很忙,没有空闲接送,母亲外出,他便一人在离家不远的地方逗留,玩石子,或者坐着发呆。夜晚回家,老师打电话给他父母,问及此事,父母一概不知,只是听说他没去上课之后,非常生气。那晚他一宿未睡,母亲叫他跪在地上念“ABCD”,父亲在深夜的时候过来和他说了几句话,然后狠狠的甩了他一巴掌。哥哥与他从不亲密,做着自己的功课,不闻不问。
我与哥哥,并不出自于一个母亲,或者我不出自于她。他这样对连城说。
他是天生如此孤独,注定没有人陪伴,亲人于他,只是一个必然的过度,或许很久以后,他会将他们忘却,而自己,依旧独自一人。
年岁渐长以后,父亲对他态度有所好转,只是工作太忙,很少问及他的事。母亲却恶劣依然。她是一个暴躁的女人,向来对属于自己的事物有强制之心,对他吼叫,若有不满或者反抗,便冤屈良久,记恨在心,一寻着他的不是,便殴打他,要他承认自己的错误。他却似乎经历太多类似磨练,欲渐坚强,咬着牙关,眉头并不曾皱过。
他的叛逆便从那个时候开始形成,母亲对他态度俞恶劣,他就俞要记得这分殴打的痛。他需要他们这样对待他,是一个善于记得恨的孩子,在幼小时埋下的恨,害怕若他们完全改变,自己也会忘记这恨。
他记得她对他的狠毒。
稍微长大,他的反抗便彰显出来。有时候她再对他滥用暴力,他便用手格挡,并在眼神里糅合出与母亲一般狠毒的目光。母亲对这种眼神有所畏惧,很多次都停留施暴,不知去向。只是他再次范错,她便依旧对他毒打。
有一次,老师对他略微粗鲁,他便在学校辱骂老师,老师将这事告诉了母亲。那晚母亲**似的爆发,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这么爆发,拿着不知哪里寻来的棍条,铁青着脸,边打边从嘴里吐出含糊不清的话语,‘难怪你这么不孝,原来你连……都骂’‘你还有什么可怕,我们,……你还怕谁’……
母亲只是忘形得用棍子在他身体肆虐,完全忘记他的感受。他咬着牙,用狠毒的眼神看着母亲,看她每一棍子从空中划落,敲击在他的头上,肩膀,腰上。她却没有畏惧这眼神,**,似乎要把这些年他对她的不顺从引起的不快尽数倾诉出来,用一种很不友善的方式,直到他反抗。
那是我第一次打她,从此以后她便再也没有打过我,只是,我对她的恨,似乎永远不能化解,他说。
他终于反抗,夺下母亲手里的棍子,用力打在母亲的手臂上,那时母亲的惊愕是他一辈子不能忘记的,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留下眼泪,注视着他,他见着这眼神,便不忍心再打下第二棍。扔掉棍子,转身回自己房间睡觉。心里默默带着对他们的诅咒。
他并不知道母亲没有将那件事告诉父亲,只知道从此以后,母亲再没打过他,他以为是自己反抗的结果,更加叛逆。亲人对他的建议,从来不曾听从,我行我素。若不是他是天生的聪慧,从小学到高中,学习成绩一直良好,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便再见不着学校。
因着这良好的成绩,在他初三的时候,父母与兄弟对他的态度渐渐发生很大的变化,开始变得关心他,母亲有时候还买豆奶和一些补脑用品,送到学校,他从来没收下这些物品,只是把她送来的扔到垃圾箱,很多时候看着母亲尴尬的离开,他并无悔意,却有一丝快感在心底弥漫。他的心志,因为长久的得不到关爱而滞留,在对亲人的感情方面,依旧处于幼稚阶段,他的恨深切如此,发誓永远不会原谅他们。
后来他与连城一起考上了一所国中,只是进行学科分流的时候他选择理科,而连城依着自己兴趣选择了文科。因为学习紧张,他便很少与他遇见,完成自己的学业,慢慢成了他们变得现实的理由。他们的感情,却不曾因为这而改变。
自上高中以后,父母变得唠叨起来,常在他偶尔回家的时候和他说一些关于学习或者关于家庭的事情,并希望得到他的回应。他们态度的转变,对他来说显得略微突兀,并不能完全改变自己内心的恨,只是慢慢的也对父母有所改变,是一种迫于殷勤背后的改变。慢慢对他们有了笑意,父母因着这难得一见的笑容而对他倍加亲切。
见面时间开始变得稀少,这偶尔的笑意并不能抹灭原本的恨。
从一开始,便如此的讨厌他们。因为岁月变迁,自己在别人眼中亦慢慢成长,必须依照既定的规程,证实自己成熟,正常。他们是他的亲人,便不得不学着强颜欢笑,这种笑容因为内心的冷酷变得持久并且虚假。他便带着这种笑容到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以至于 多年以后他完全改变看法,真诚的对待他们,那笑容却依旧存留,不曾舍弃。
他厌烦聆听。他们无休止的埋怨,唠叨。他们在他上高中的时候收养了一个女儿,他们痛恨小女儿的乖戾,自作主张,叛逆,桀骜不逊,无法无天,不打算再与他相处。他们一直觉得自己的付出必定有所回报,无论自己以何方式。他厌烦看见他们,很多次学校假期,都不回家,不与他们交流,亦很少与他人说话。变得自闭。
与自己的哥哥,也是如此。和他从小便无多少亲密,甚不和睦。他记得小时候他曾那么害怕外面的世界,亦害怕着黑夜,很多次他哭泣着告诉父亲自己要与他一起睡觉,父亲应允,他却不许。无论如何害怕依旧无力躲闪黑暗,于是他慢慢的接受夜晚,在黑暗来临的时候幻想鬼怪来袭,望得吞噬并且从此不再存在。在黑暗里聆听太多的空寂,慢慢的坚强起来,变得冷酷。
他的性格慢慢的定格下来。对这个世界始有厌恶。一切不为我而生,我生亦不为一切。他的鼠目寸光,令他不能眺望高处。讨厌起一切事物,却又朦胧,在那个本应该青春的岁月,他知道大可不必却又没有办法回首。他知道自己不屑与他人为伍也无能为伍,他知道自己的独特,与俗世的格格不入,最终无力消除。他的恨,与连城一般得不到爆发,只能一个人静默的承受。寂寞,难过。茫茫尘世,命运不公。他学会怨天尤人,变成一个对生命厌烦的愤青。后来见得太多,触及太多,明白自己的渺小,于是放弃。默默的消极,学会吸烟,再后来,习惯黑夜,喜欢在黑夜里独自孤寂。
连城,我是有病的孩子。
高考渐临的时候,他已经很少与连城见面,只是偶尔在QQ上会有留言。在校园里偶有遇见的时候,他只看见连城疲惫的脸庞。打过招呼,便互相分了香烟吸吮。物是人非,连城不再是那个阳光美好的少年。这个时候他开始理解他的恨,惺惺相惜。
我也是。小昙,我并不想这样生下去,或许有一天我会离去,他说。
他能明白这离开的含义,只是劝告他时光还早,并不要着急。
他说,连城,我们都会消失,这是不可争辩的事实。
他只记得说这话后便看见连城埋着头在那里哭泣,哭泣着倾诉。他拍着他的肩膀,坐在地上,静静的看着他聆听。
他们都是悲哀的孩子,是上苍故意创作出来,给世界一个或许成为可能的悲剧,只是这个世界浩大,悲剧最后必然被所有繁华掩盖,许多年之后并没有人知道这个故事,一个渺小的没有开端,抑或没有结局的故事。
那年高考连城因为母亲的缘故没有参加,而昙栖靠上了一所三流医学院。
列车缓顿,在一个临近东莞的无名城市郊外停靠良久,连城从凌乱思绪中醒来,青玉依旧熟睡。车上乘客已醒,寻找同伴相互聊着彼此的事情,他打量一下看见没有巡逻,掏出烟,给自己点然,慢慢吸吮。那是正午十二点,烈日开始肆虐,车上的空调轰鸣如雷。
最后一次见到昙栖,是高考那年八月底,他要去一个并不遥远的城市念书,遵循既定的规程,来和连城作别。
分了烟后,他说,昙栖,我也想离开,与青玉一起,离开这个城市,或许从此不能回头。抖动手里的烟头,尘灰便散开来,慢慢落向大地。一个烟圈在烟头尽处滑落,扩散,无始无终。
他知道他没有办法回头,只是沉默,用力的吸着烟头。
他们没有过多言语,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后,便要分开。连城过来,和他拥抱,拍着他的头。
昙栖,你要保重。决绝的语气。昙栖推开他,眼泪在角落闪烁,抑制不住,他开始哭泣,连城看着,也哭泣起来,两个人便又互相用力抱着,一起悲伤。
那年夏天的日光与暴雨一般任意横行,藐视这个伟大而渺小的世间。
九月初,连城与青玉一起搭乘南下的列车,昙栖去了另外一个城市,继续自己的学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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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彳亍爬行(一)』
第五章彳亍爬行(一)列车在凌晨三点~达东莞。~醒青玉,整理行李,拎着行李~车。拥~,他在车门~被行李卡住,不能动~,~~良久,忽然看见那条车道~被光影染成的辉煌,悲伤。终于离开那个城市了,离开了一个悲~,只是他并不能预料,这个在黑夜里铺~金色光的城市,会不会让他一般失望。青玉过来帮忙,他方~得车来。这个世界快乐的人是很稀少的。~帝眷顾的,亦是那么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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