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暑假我住在悠悠家，除了和悠悠谈情说爱，其余的时间都用来画画了。
我常想到底是什么魔力，让人如此深爱一项事业，不能自拔。我应该怎么跟你讲清楚呢，这样设想吧，如果让我三天不碰画笔，那就会失魂落魄，心烦气躁，觉得生活寡味。
悠悠问，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大概是一种情结吧，这里面包含着虚荣、怀念、友谊、寄托……总之很复杂，一言难尽。
我告诉悠悠，我念初中的时候，有一个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我叫他小易。那时候我还住在爷爷奶奶家，父母亲都在外地工作，而且分居两地，情况很不堪。
小易是我的领居，也是同班同学。他的身世很不幸，父亲母亲双双死于一场重大车祸。他只能寄居舅舅家，睡在只有一个天窗的小阁楼上。夏天一到，楼顶被太阳晒得滚烫，根本没有办法住人。那时候我的手头也不够宽裕，还不能够随随便便接待外人，只能等爷爷奶奶都入睡了，空落的屋子里响起悠长的鼾声，才能偷偷让小易进来。我们用桌子抵住房门，将门上所有细微的缝隙用纸糊上，不让灯光溢到外面。我们睡得很晚，时间都用在了学画上。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段辛苦的时日，但我们觉得很快乐。
我想，两个无所事事的少年，因为机缘巧合，碰上了绘画艺术，后来爱上了，投入了好的年华，那真是金子一样的年华啊，转瞬即逝，弥足珍贵。他们在任何一张废弃的纸上作画，后来这些画都不知去向，就像我们吃下去的食物都不见了，但是我们长大了。
我清楚地记得小易曾经说过，你背过手掌，生活就会在眼中变一种颜色。
我们并排躺在操场后面的一大片芦苇地上。我慢慢松动手指，让明晃晃的太阳光从指缝间照亮乌黑的瞳孔。阳光真得太扎眼了，我照着小易的指示，拼命往上翻着眼皮，泪水都淌出来了，但除了眩目而空洞的白光之外，我什么也没有见着。小易却说他看到了无法形容的绚烂。他眯缝着眼睛，如瀑的睫毛像小小的遮阳伞。
只要春天一到，芦苇地上只冒出一点点绿色，我和小易就开始在这里逗留了。许多双休日我们都是这么度过的：上完半天课，从教室里涌出来的学生脸上挂着兴奋，飞奔着逃出牢笼，我和小易却偷偷溜进芦苇地。汹涌的绿浪还有什么不能够淹没和包围的呢？我们躺在如茵的草地上，压坏了小不点儿的太阳花。风贴着芦苇吹过，弄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一个冒冒失失的误闯者仓促而错乱的脚步声。我们侧着耳朵聆听周围的动静，这并不浩荡的芦苇地，除了空洞的风声，就是巨大而落寞的寂静，黑锅一样罩在头顶，遮蔽了外面的世界。直到暮色一点一点**来，伫立的芦苇都变成黯淡的瘦影，非常突兀地刺向天空。我们知道，又一个多情而忧伤的时日衰败了。
风和日丽的时候，躺在芦苇地，天空湛蓝，衬着绵软的云絮。有群鸟南来北往地飞来飞去，它们划过头顶时显得那么匆忙和时不我待。上天分配给它们留在尘世的光阴真的太短暂了，一恍而过，四季就是一个生死轮回。我们都迷迷糊糊走过十几个日月吞吐了，又有什么呢？好像刚刚才懵懂地察觉到自己是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有着许多无法排遣的烦闷和迷惘。
我们用一下午的时间来作画，有时候写生，有时候临摹画册。画得稍微不满意，小易就烦躁地撕掉画纸，或者把未完成的画涂成肮脏的黑。他粗暴地毁掉凝聚在画面上的时日，咬牙切齿地跟自己过不去。那个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吝惜光阴，大段大段地涂抹又覆盖。那时候我和小易都身无分文，穷困潦倒，为了买颜料和画纸，中午只能吃一块钱一碗的薄皮馄饨。我们在赤贫的岁月肆意挥霍着一生最美好的时光，视青春如粪土。
很多年过去了，我跟悠悠讲起这些，还能够想象当年满腹忧伤的少年，是怎样一幅狂傲而落寞的草莽英雄的形象。
每个星期三下午，我和小易都要去殷老师的小画室学画——那个时候，殷是我的美术老师，教我色彩和素描。谁又能想到呢，若干年以后，我们亲密无间，彼此相知，她身上每一处细小的伤疤我都了如指掌。那天我在美专的林**上看见她，就好像看见自己自始至终苦苦寻觅的爱人，心里溢满了苦楚，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是的，我和这个女人命里注定是要有一段纠缠的。
我告诉悠悠，殷是我的美术启蒙老师，人长得漂亮，眸子里流转着忧伤的神情，我、小易，我们大家都喜欢她，仅此而已。每个星期三下午，我和小易要去她的小画室学画。我们背着硕大的画板，从人群中分离出来，走上一条与别人截然相悖的煤渣铺成的路。樱花开落的时候，道路两边闪现着满目的碎小**，让人如坠梦幻。高耸如云的葱郁树木投下大片大片的阴翳，层层叠叠包裹起画室所在的那排小平房。地上杂花零落，山墙批着碧绿的爬山虎外衣。即使在冬天，树木脱尽了衣裳，站在远处也只能看见平房隐隐的灰白色影子。太阳光从细密的树叶层筛漏下来，斑斑点点，印在地上，像无数双眨巴眨巴的眼睛。
小易越到后来越决绝彻底地荒弃学业，他把赌注都押在钟爱的绘画艺术上。学校为了不影响升学率，早早就把小易的名字划进一所中专。他和班上成绩不好的“坏孩子”一起，成为背着学生名分的流寇。小易却由衷地感到高兴，他因此获得了不受管束的权利。他用整盒整盒的颜料来填补突然富裕起来的时光，并且让那些冗长却又转瞬即逝的时光变得缤纷和绚烂。
有些事情悠悠至今还不知道，我没有告诉她，我怎么跟她说呢？我隐去了许多幽暗的细节，它们藏在记忆深处，不可告人，但是真实，鲜活，闪着幽蓝的光。
那个月光皎皎的晚上，小易带我偷偷溜进殷老师的卧房。我们踩着如水的月光在空寂无人的校园里潜行，铺着月光的路似乎就要如雾般轻盈地浮起来，每走一步都有摇摇欲坠的感觉。我只敢低头看着小易灵敏地踩着碎步，**尾随其后，心怀莫名的心奋，像在做一件不可告人但又企盼已久的事情。
后来我一个人无数次地在平房门口徘徊，月光也如现在这般皎洁明朗，远远近近的树木种种都沉溺于缥缈而虚妄的温柔之乡，缄默不语。我却满心恐惧，手心冒出腻乎乎的汗。校园里空荡荡的，让人心悸，我连忙用手扶住粗糙的树干，但还是力不从心地慢慢往下瘫。幽暗的树影从头顶**来，我体会到难以用心来承受的孤苦和酸楚。小易没有了，他稍纵即逝的青春最后定格成一张俊郎而明媚的笑脸，那么迷离和动人的笑容，一闪一闪的，历经时间的淘洗也永不褪色，永不老去。
那晚小易用系着红线的铜钥匙打开门锁。月光从门缝里涌进来，这个狭小的安身之所因为女主人的用心摆设而显出精致和温馨的模样儿。风带着夜晚的清凉气息穿过房间，悬在床头的风铃轻吟低唱，像和煦的微风吹过点染着小不点儿鹅黄的杨柳枝。我用手敲了敲西墙，竟然是用木板做的，隔壁就是我们熟悉的画室。小易轻轻将木椅移到桌旁，然后坐下来长久地凝视摆在桌面上的小东西。我则注意到放在床边的一双红绣鞋，月光朗照，鞋面上的金色绣花都历历可见。
那么多有月光的晚上，我和小易怀着莫名其妙的兴奋，做贼一样溜进殷老师的卧房，用目光抚mo那些内心安静表面光洁的物什，用呼吸带走房间里淡淡的桂花香，然后各自回家。说起来都是不为人所相信的谎言。也许，关于青春的记忆本就是不可言传的，只有身临其境才会感觉真实。
殷老师早晚会走的，小易用手指着学校对面的S大说，她还是那里的学生，跟我们一样，一毕业就会远走高飞。
我抬头朝小易手指的地方看去，不远处的废弃天桥上披满了爬山虎，S大双子楼赫然可见，楼顶上的巨型吊钟染上了霓虹灯的华彩。相形之下，我和小易贮足的这块弹丸之地简直小如一张蚂蚁的脸，禁不起风吹雨打。
你知道吗，小易说，殷老师身上有种雪花膏的香气，跟我妈妈的一模一样，妈妈走后我就再没闻到过了。
小易轻轻用手拨弄风铃，背着月光的脸显得模糊而阴郁。我看不见他淹没在黑暗里的目光，只看见他拨弄风铃的手指变得机械、生硬和神经质，最后不可抑制地抖起来。我拍拍小易瘦削的肩膀，知道只言片语的安慰是虚妄的。小易单薄的身体里灌满了不堪的阴冷往事。那些简易低矮的阁楼，浊气熏天的陋巷，父母临死前脸上的血光，寄人篱下的压抑，阴霾不开的缓慢岁月，夹卷着更多难以言传的琐碎记忆，汹涌而至，肆意泛滥。
我初中还没毕业就被父亲接进城里。临走之时，父亲笑着摸摸我的脑袋，说，要不要跟你亲爱的小伙伴道个别？父亲宽大的手掌充满慈悲的力量，他转过身去，独自为我收拾行李。小易站在门口，拘束地搓着两手。
他问，会回来吗？
我说，不知道，应该会回来的。
后来我踏着一路风尘回到这里，时间已经走过了两年。正是夏季最热火朝天的时候，空气炙人，阳光肆意。我们共度美好时光的大院已不复存在，殷老师的画室和卧房也人去楼空。
我站在屋顶，如果有巨大的风汹涌着灌过来，或者如果脚踩的地方能够高一点，再高一点，带我上青天，隔着空蒙的距离俯看纷纷扰扰的人间烟火，我想，自己会是干净而明朗的少年，风华正茂，眸子里流转着略嫌矫情的戚然。很可惜，我不是童话世界的巫师，不能呼风唤雨，亦不能平步青云。正在扩建的S大**地吞并了周围的陈旧住宅区，很快就会蔓延到这里来的。威风凛凛的推土机摆平了所有看上去不顺眼的障碍，想蘑菇一样升腾而起的粉尘高过头顶，我使劲缩着脑袋，但还是觉得突兀，微小，无处藏身。
岁月这么轻易就抹掉了我们留在记忆深处的痕迹。总有一天，我陷入了糜烂、琐碎的日常生活，年轻的锋芒一点一点被悠长的岁月打磨掉，失去整个青春年代的灿然记忆，年少的梦想多半落空了，它们被具体的、手头的、切实的事务挤到九霄云外。
小易在一所美院附中就读，他在信中和我说过，学校坐落在太湖湖畔，举目望不尽一碧万顷的湖水，满地芦苇绵延起伏，真的是芳草连天。他说自己依山傍水，在湖畔的桃源世界过地很怡然。
我去附中看他，他带我穿过长桥，来到湖中央的岛上。岛上丛生的芦苇没过头顶。我随他在绿浪起伏的天地间穿行，忽然心头涌起阵阵惊悸，似乎我们正向一个无法预知的命运靠近。小易在湖岸边停下来，临风而立，长久地不说话，脚下就是一望无垠的太湖水。粼粼的波光反射在他身上，我看到他脸上被岁月染上的风霜。
后来呢，悠悠问我。
后来我们再也没见过面。小易从附中毕业就应征入伍，在遥远的西北。他寄来的每封信都要辗转万里。他说他在营门外的哨塔上给我写信，夜半时分，天空却朗朗如昼。一个人独对苍茫大地，内心真可以包举宇内，藏纳万物。
小易定期用厚厚的牛皮信封寄来他的画稿。他的画由江南的杏花烟雨变为塞北的铁马冰河。擎天的寒枝，辽阔的雪原，澄澈的湖水，遍地绽放的雪花。他就在那个晶莹剔透的世界修习内心。
有一天，我收到部队寄来的一封信，里面附带着几张小易的照片，照片上的小易俊朗，明媚，笑容迷离，雪白的天幕衬着绿色戎装，他看上去简直就是天外之物。信上说，小易“在抢修通藏公路的任务中不幸落水身亡。……”
小易没有了，这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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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4』
我说，亲爱的悠悠，你看看。你看看我们的青～多么卑微，～本就没有风花雪月的故事，～本就不是云淡风轻的味道。有那么多理想被搁置。悠悠将头倚在我的～～～，～往～蹭了蹭，她～～地陷～绵～的被子里。她在悲伤。我在想，悠悠应该不会懂得这些吧。她只是因为善良，～悲伤都是透明的，那么单薄。她生活在父～的庇护～，涉世不～，无从知晓其中的况味。生活～～向她展示着美好的一面。和大～分富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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