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亲爱的悠悠，你看看。

你看看我们的青春多么卑微，根本就没有风花雪月的故事，根本就不是云淡风轻的味道。有那么多理想被搁置。

悠悠将头倚在我的手臂上，身子往下蹭了蹭，她深深地陷入绵软的被子里。她在悲伤。

我在想，悠悠应该不会懂得这些吧。她只是因为善良，她的悲伤都是透明的，那么单薄。她生活在父母的庇护下，涉世不深，无从知晓其中的况味。生活处处向她展示着美好的一面。

和大部分富贵子弟一样，悠悠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生活优越，但是并不显得高人一等。对人世抱美好的幻想，心思纯良。

悠悠过于依赖别人，她太温顺了，没有力量和恶势力抗争。她连黑暗都害怕。我真替她担忧。我说，像你这样的人，以后怎么在社会上混下去。这个世界鱼龙混杂，不是吗？

悠悠不以为然。她努着嘴。她说，我这样的人怎么啦？

我神情严肃，忧心忡忡。我是非常认真的，我说，你太幼稚，善恶不分，吃亏是早晚的事。哎，希望你不要一开始就吃大亏，那些无法挽救的大亏。应当从小亏开始吃起，伤及皮毛，有肌肤之痛，但实际上是不要紧的。吃些亏，才能慢慢成熟起来。

悠悠伸出手来，在我的脸上假打了两下。她说，啪，啪，打死你。

我捉住她的手腕。她打量人的样子楚楚动人。她的眼睛熠熠闪光，带着诡秘，可爱至极。她侧着脸，用眼睛问我，想干什么？我抱住她，把手伸进她的胳肢窝挠了一把，她笑得浑身直抖。

她说，我吃大亏了。

她搬出一叠厚厚的照片，一张一张地指给我看。这张，看啊，还有这张。这张摄于1987年，那时候她三岁了，扎着马尾辫，批在肩膀上的卷发是她母亲装上去的。她穿圆点的连衣裙，群摆有蓬松的褶皱，脚上是白袜子黑皮鞋。她打扮得格外漂亮，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富贵人家的装束。

这张照片摄于何时，她记不得了，照片后没有标注具体日期。看样子可能是上学的第一天，也可能是其它任何一个时候，很难说得准确。那时候我的悠悠已经长出模样来了，小巧精致的五官，灿然的笑容，是个美人胚子，她的美已经初现端倪。

站在身后的就是伯母了，她还年轻。她微侧着身子，所有的目光都被她心爱的女儿牵引过去了。

悠悠的成长一帆风顺，少见波澜。当然也少不了一时迷惘，但聪明的悠悠很快弄清了事情的因果和细枝末节。她曾被自己的第一次例假吓坏了，那天大概是星期天，因为她待在家里没有上学，爸爸妈妈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出去了。她躺在**，用湿毛巾敷在额头上——平时悠悠生病也是这么做的。她以为自己要死了，伤心至极，流下眼泪，她再不能爱自己的亲人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爸妈能早一点回来，见他们最后一面。

类似的事情还有过一两次，但她忘记了。她在私底下跟要好的小姐妹一起探讨过，大家彼此交流，分享经验，但也只能说大体知道男男女女的秘密。悠悠就读的初中、高中都是好学校，学风严谨，没有不良之气。

她在不知不觉中长大成人。身体有了显著变化，她的心理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有了性别意识。在某一时分，她还察觉到身体的不安分。当然，一切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有一个慢慢演变的过程，无声无息。

这一张显然不一样了，照片上的悠悠已经出落成活脱脱的美人儿。她肯定撩动过不少男孩的心。他们沉默，在暗处关注她的一言一行，他们的目光很不自觉地就被牵引过去。拒绝不了的，你怎么拒绝呢。除非你痛下决心，有非常坚定的毅力，或者干脆瞎了眼。

有这么一个下午，天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校园的走廊上积了一层薄薄的冰。下课了，到了该吃晚饭的时间，从教室出来的你有些疲惫，目光不知道该放在何处。你站在教室门口，没有雨伞，你正在想，该怎么办呢，这不大不小的雨？天好像有点暗了，这时候你看见悠悠，她站在你的斜前方，离你有三四步之遥，她穿着带粉色圆点的棉衬衫，七分裤，平底凉鞋，脚踝晶莹，皓足如霜。你眼睛一亮，同时陷入了忧伤，是的，你的青春也许就因为这短暂的交汇而有所变更。你多了一桩心事。

但是，亲爱的悠悠却浑然不觉，她当时的心思专注于学习，无暇顾及其他。她对待男生的态度礼貌，大方，千篇一律，好像还有点若即若离。这很不好，让人怎么判断，怎么辨别呢？

悠悠伤了别人的心，让人陷于绝望，心如刀绞，她却活得优哉游哉。真是没心没肺的人。

她拿出高中毕业照，指着上面的女生说，这个，许芳，看她的眼睛大不大？她是我们班最可爱的人。这个男生，梳分头那个，打篮球超厉害，但他的外号叫“驴”。这个……这个……

我在照片上找到悠悠，她站在人群中，笑靥如葵花一样开放。

她的青春亦如她盛开的娇好容颜，纯色，干净，不染尘埃。

我相信悠悠肯定暗恋过某个男生，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爱情的光临来得如此之快，去也匆匆。她只是在篮球场边，透过高高的铁丝拦网和修剪齐整的绿色灌木，看到一张粘满了细碎阳光的脸，这是一张俊朗、漂亮的脸——是的，用得上漂亮这个词。此刻，这张脸上挂满了汗珠，湿漉漉的，鬓角和额头的头发也是湿的，非常乖顺地贴在皮肤上。悠悠轻易就动了心，她的脚步显得迟缓，愿意在篮球场边多逗留片刻，目光不敢放肆，即使周围没有多余的人，心口还是抓得紧。她好不容易走过篮球场，来到欣园，脚下延伸的是鹅卵石的小路，茂盛的梧桐树叶挡住阳光，投下大片大片的阴翳，穿过园子就到达女生宿舍了。她的气息稍微舒展，但莫名其妙的惘然却随之而来，心情空空落落。

又或者是有一个男生，很不羁，平时张牙舞爪，是班上唯一敢公然反抗老师的人，但是成绩拔尖。他在公共场合说过喜欢悠悠之类的话。他的宣言明确，但是做法却不具体，局限于口头。悠悠看见他就觉得不好意思，其实也不是有意疏远或回避，可能是不习惯吧，总之很少跟他说话，他送的礼物也不敢接受。悠悠是好孩子，听老师家长的话，严格遵守校训，她认为男女之间互赠礼物，私下说话就是谈恋爱，何况还有那么暧昧的背景做着铺垫。她时有愧疚，不忍看见别人沮丧的模样，但也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爱情就是让人如入天堂或者如坠地狱，没有第三种调和的可能。

有一次班级组织放风筝，全班的同学参与其中，就在苍梧公园的草地上。这一回男生出了奇招，他在风筝的长尾巴上写了四个字：“我爱悠悠”。他拽着线头在草地上疯跑，风筝在空中哗哗作响。悠悠赶紧跑过去让他把尾巴去掉，一开始他还不同意，后来悠悠生气了，他只能乖乖就范。他慢慢把风筝往回收，眼睛望向天空，神情专注而虔诚，鼻翼一翕一张。不知怎么地，悠悠在那一刻就是特别喜欢那个男生，想跟他背靠背讲一些漫无边际的话，或者两人并肩去树木深处散步，脚步迈得很细碎，斯文，尽量缓慢一些。她要跟他正儿八经地谈情说爱，瞒着所有人，跟他肌肤相亲。

那些细密的心事最终都随风飘散。

后来就遇上了你，悠悠指着我的鼻子：浑浑噩噩地就把什么都给你了。第一次恋爱，第一次亲吻，第一次……你看看，你有哪一样是第一次，太不公平了，我吃大亏了。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