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一直在考虑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要画画呢？仅仅出于喜爱吗？那么又因为什么而喜爱？喜爱什么？这真是一个让人绝望的问题。
我满腹疑虑地问起小易：为什么不过平庸的生活呢？像大部分祖国的花朵一样，按时上学，不迟到不早退，遵守课堂纪律，专心听讲……做一个好学生，起码是一个安分的学生，按部就班地生活，耐心等自己长大。
小易紧锁眉头，目光消散在空洞而苍茫的天空。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滚下来。他的脸颊、鼻翼、**、下巴都粘满泪水。我不小心伤及小易的心。对不起，亲爱的小易。
小易摇着头。他的伤心都那么孤单，他能向谁倾诉呢？谁会真正在乎一个孤儿的伤心呢？他敏感，自尊心那么强，记忆里装着伤心欲绝的往事，他又很坚强，隐忍着委屈，独自承担苦楚。只是在这个傍晚，斜阳落幕，夜色正慢慢笼罩下来，四野苍茫，目光都没有栖落的地方。什么东西勾起他的回忆，他太累了，心口隐隐作痛，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没有人能够分担他的苦楚，即使我们并肩而坐，彼此听得见对方呼吸的声音。但是生命不能够共享。
小易说：我想爸爸妈妈……我怕等不到那一天，等自己长大，那是什么时候？我根本没得选择，谁会让一个孤儿平平稳稳地长到秋天，瓜熟蒂落呢？
小易的苦楚是一个家庭健全的人无法体会真切的。他的生命因为绝望而勇敢，果决。“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绝处可以逢升，绝望至极处就可以生出希望。
相比小易，我的青春则显得优柔寡断，做什么事都瞻前顾后，思虑忡忡。
有一次，小易说他想离家出走一段时间，看看远处的世界。
我觉得新奇，不可思议：半路上吃什么？夜里又睡在哪里？睡在野外的话半夜会不会有露水把衣服弄湿，虫和蛇怎么防备呢？
我对自己能不能成功地离家出走感到怀疑。
小易却真的这么做了。我有一天没见到他的影子，傍晚时分，他的舅舅过来找我，问道：杜易（小易的名字）跟你在一块吗？我摇头，猜想小易不会真荷着行囊远走异地吧。
他舅舅恶狠狠地说，他还真能跑啊！
小易这一去历时一个多礼拜。星期三下午——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我正好上完美术补习班回来，刚到家门口，小易就从人群中窜出来。他冲我笑道：我在阁楼等你大半天了。我看见小易突然冒到自己跟前，又惊又喜。他看上去没什么走样，没少鼻子没缺胳膊。这么多天以来，我一直担心他遇到不测，或者遭歹人陷害。
我问他，这么多天，都做什么啦？
小易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出去走一走。好像不愿意提及这次出行，或者这只是一次再平凡不过的散步，路上看到一些树木和菜畦，还有几只散落在草地上的羊，养的皮毛并不像云絮一样软绵和干净。远处有几个小水塘，亮汪汪地躺着，像目光一样流转着风情。除此之外好像再没什么值得一说了。
我还是忍不住想，小易出去这么久，他靠什么来维持基本的生存呢？晚上睡在什么地方？他到底是怎么安然无恙地度过这么多天？
他独自走在路上，肯定有一种零碎的感想，有什么细小的触发在心底掀起了波澜，不可能如鸿爪雪泥，了无痕迹的。但是他不愿意认真地说起，他还没有细致地梳理过那些飘移的想法，它们只是模糊的雏形，真的不好把握，又怎么说给别人听呢？
几天之后，小易再次出行，和上次一样，事先没有对我放出半点风声。我不生他的气，因为坚信他肯定有让我信服的理由。月色浮动的晚上，我抬头朝阁楼看去，透过黝暗的天窗，仿佛看见小易正盘腿坐在地板上，神色淡然，身体瘦削、单薄，但是隐含着强大的力量，足以瞬间毁灭一件庞然大物。他的苦楚艰深难言，但是他坚毅、果决，勇往直前。他像鹰一样搏风而翔。
几天之后，他又悄然跑道我跟前。他说，呵呵。我等你有一会儿啦。就好像时间被抽空了，我们没有跳出一如既往的日子，他只是站在高处，时不时低头朝芸芸众生看一眼，他终于看到他的朋友背着书包，或者是硕大的画板，走在人群中，他只能看到他的头顶，因为是俯视。他的朋友隐没在人流中，小如弹丸，被无形的力量推挤着，身不由己。
我突然很想告诉小易，我多么爱他，想为他做牛做马，想替他挨刀子，他无论指派我做什么，我都会义无返顾地去做，我想替他出头，哪怕是毁灭一些东西。我想告诉他，在他出走的那些天里，我多么想念他。
若干天之后，小易无意中对我说：你应该有美好的前程，你会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的，他们爱你——天下每一位父母都深爱自己的孩子，他们会资助你完成学业……我记不清小易是在什么语境下跟我讲起这些话。
我悲伤至极。原来小易和我根本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天壤之别。我们从来就不是同一战线上的难兄难弟。我似乎前程似锦，而小易的人生路上却布满荆棘。我们面临各自不同的人生之旅，出发在即，谁也顾不上谁。
小易说，这是命里注定的。
我说，你相信命运？
小易摇摇头：这不是相不相信命运的问题，有些事我们是不好改变的，所以只能低头。再说这也没什么不好，小易停顿了一会，接着又补充道：以后不管去了哪里，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小易那晚说的话好像是冥冥之中的谶语，没过几天，父亲就回来把我接走了。
临走那天，我以为小易会微笑着送我远行，祝我前程似锦。即使知道往后的时日只能是一个人独自挨过，忍受岁月沉重而悠长的脚步，也隐忍住痛苦，笑颜以对。但小易的表现并非如我所想。他显得拘束而紧张，他的言语混乱，吞吞吐吐。他躲在没有人的地方偷偷擦眼泪。他肯定被突如其来的离别弄晕了，他丧失了理智，不知所措。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弄成这样。
看着小易的样子，我简直伤心欲绝。
后来我们在桃源世界的美院附中相聚。我们在一望无垠的芦苇丛中逗留半日，傍晚时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小易转过头来，问我：还记得从前的梦想吗？
我望向随风起伏的芦苇深处，没有说话。
小易说，以前我们一直在想，为什么画画？现在我终于找到理由了——人生就该如此：永远把艰辛的劳动看作是生命的必要；即使没有收获指望，也心平气静地继续耕种。
林肯在竞选演讲时说过，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你们了。这里化用一下，就成为：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青春和梦想了。不是说有了青春和梦想就很牛，而是要在人人都应当珍惜的“好时刻”，为自己燃一把火，唱颂海天空阔。
是的，青春不应该用来挥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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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２０００年夏天走到末尾的时候，我终于搬～教工宿舍，开始自己的职业生涯。我抑制不住兴奋，这人生路～的又一个～，想起来就让人～动，我就～用辛勤的劳动换来报酬，我～～跃动，每天都禁不住～想象自己工作的情景：应当落落大方，吐字清晰，语速～适当，板书也不能太潦草，～有笑容，适当的时候迸出～……我～心欢喜，心想，有生以来的第一笔薪酬应当怎样有意义地分配呢？爸～礼物是免不了的，再给悠悠买～～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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