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记得有一天,是星期一,王老师在第一节课开始时,很例外地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了“文化大革命”五个大字,我和同学们都莫名其妙。从他那严肃的表情里可以看得出,他这次的星期六例行“学区会议”,与往常不一般。果然,他传达了关于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消息。学校任何时候都是紧跟上级的,我们知道什么叫做“破四旧、立四新。”开始时,学校和农村社会一样,掀起了“学习毛**著作运动”的**。村里的青年群众,分期分批地去高里集中学习毛**著作,读语录、唱红歌,很是热闹。我们小学生每人要购买一本红宝书,即“毛**语录”。从此,学校不上其它课了,改读毛**语录,背“老三篇”(即毛**写的《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三篇文章),学校要求每个学生上学和放学走路时,都要在脖子上挂着“语录牌”,手里拿着“红宝书”。如果碰见人,开口打招呼时先说一句“毛**万岁”,对方回应时也要先念一句“敬祝毛**万寿无疆!”然后才开始说别的话。那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挂满了毛**像,贴满毛**语录,挂的、贴的越多越好,越多就越革命,越多就越忠于毛**。所以大家竟相效仿。我父亲是大队干部,自然挂的贴的比谁家都多,简直没有一个地方是空的。后来上级政府号召大搞“忠字化”环境,家家墙上,凡是平整一点的都写上大大的“忠”字。有的别出心裁,在大“忠”字的笔画里还嵌镶着“敬祝毛**万寿无疆”的字眼,也很艺术。各村的山崖上,到处可见巨大的“忠”字,是用石灰刷的。生产队里,办起了学习毛**著作的夜校,我被生产队命名为学习“毛著”辅导员。我的任务是,每天晚上召集社员读毛**语录,教那些老爷爷老奶奶们读“老三篇”。他们都是些文盲,我领读他们也读不准。比如说,我念“为人民服务”,有一位文盲老奶奶竟然老是念“华兰民做梦”,我真是没有办法,要让他们背下来,那真是拉牛上树难上难。不久,我又见一批一批的社员,挑着一捆柴火和一些玉米面,去高里镇参加“活学活用毛**著作学习班”。大兴“讲用”之风。他们回来以后,连口语都改变了。当他们出工时,路人问他:“你去哪儿干啥啊?”回答说:“我去干革命咧!”再过些时日,生产队盛行“早请示、晚汇报”活动。早晨起来,集中全队的社员搞“礼仪”,跳“表忠舞”,升国旗。社员们在哪里劳动,红旗就插到哪里。就是一家人,每当吃饭前,全家人把饭菜准备好后,先不忙着食,大家都站起来,先向毛**像鞠躬,然后按规定程序,读一段毛**语录,再读一段林副**(林彪)的指示:“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然后始能吃饭。我记得,这种形式坚持不了多久,只半个月,就自然没有人搞了,大概是太不自然和太麻烦的原因。不过,上级也不强调坚持,也就不了了之。有一天,学校老师说:上级有指示,不再上课了,老师要停课闹革命,学生们也要投身到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去。老师叫我们自由参加生产队的“革命运动”,还说可以多上街,看看革命形势、看看“大字报”。我们小学生,不知所措,回家时刚好帮父母干活。我有时也跟一些同学到高里街去看形势。我看到街上到处有红旗,到处有语录,到处听到高音喇叭的广播,到处有集会。街上时不时有比我们大的学生,臂戴“红卫兵”袖章,手拿号筒,向街人大声大声地读些什么,又说些什么,我们小孩,不关心他们讲的话和他们宣传的内容,我们主要是看热闹。我看见有三五一群的小朋友,他们在街道的骑楼上,用报纸卷做号筒向街人用力地喊着,不时将他们手里的红、绿、蓝纸片向街人洒下来。街上的人们纷纷去检来看,但有许多赶街的农民根本不识字,他们不理会这些,只管匆匆来去。我也好奇地去抢夺那些从楼上飞下来的各色小纸片,我仔细地读着,原来上面印着的都是我们经常读过的毛**语录。我听旁人说,这些小纸片叫“传单”。再过些日子,我又上街去,这回又比以往不同了,街上有很多人,一簇一簇地围着听一些大哥哥们声嘶力竭地鼓动。他们说什么“伍派”、“韦派”的话,然后散发大张大张的传单,上面写着什么“战报”。还有许多漫画,画那些人都很丑很丑。我见有一张叫什么“抬韦图”的,莫名其妙。再过许多天,我又上街看,情况又变了。街上有许多青年人吵架,有时甚至大打出手。我害怕了,我不敢靠近这种场面。我心里想,好端端的一个街,乱轰轰的真不合我的意愿。因为我认为,街上是最好玩的,现在变得不好玩了,我有些失望。后来情况更糟了,街上有许多人在游行,他们押着一些头戴纸高帽,胸挂大牌子,牌上写着“牛鬼蛇神”、“走资派”,这些字还被打上了大大的红叉。那些被押游街的人,双手被反绑着,不时被群众打巴掌,抽鞭子,有的鼻青脸肿……,街头街尾,屡见不鲜。当时我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这样干?那些被押的又都是些什么人呢?他们都犯了什么大罪呢?为什么受到如此大的侮辱?那时候,我心中非常纳闷,难道大人们不能团结一些,为什么要互相打斗呢?从此以后,我上街少了。
那时我上街少的原因有三个,一是害怕;二是家人的教导,说现在街上有些乱,不安全;三是街上传闻,世上流行一种可怕的疾病叫做“脑膜炎”。关于“脑膜炎”我早知道了,因为我在街上,常去看那些宣传栏。那些墙报都有预防“流行性脑膜炎”的办法。那段时间,大约是一九六七年春季,人们谈“脑”色变。群众赶街,每当走到街头,都被一帮人拦住,先得喝他们熬制的一碗茶色的极难闻的桉树叶煎的水,才能进街,谁也不能例外。有时不用喝那种药水,而是被他们向你的鼻孔里喷一团呛人的药雾。我听他们说,这是普及预防脑膜炎。我常听人说,有人患这种病死了。每当我上街时,总是提心吊胆地,生怕受传染。每当上街回来,我都偷偷地按“宣传栏”上介绍的方法,自我检查一下身体。那时节,我心中有许多解不开的结,我看见有许多老师挨斗了。因为那些老师我认识他们。那是我曾经去高里完小参加学习班和讲用会见过他们的。他们当初生龙活虎,在晚会上,唱歌跳舞,和平常人一样。想不到如今也挨批斗游街了。我心中想,好人和坏人是谁定的呢?好人和坏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发生了变化。我知道那时盛兴“×××红卫兵”、“×××战斗队”他们的革命行动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武力化。有一次,我去漓河村我大表姐的出嫁婚礼,在宴会上,一些宾客们竟为了什么“×××组织”和“×××组织”之事几乎打架起来,主家的干涉和制止,几乎无效。有一次,我从外头回家,走到“之康”村的时候,远远地听见公路那边传来“红卫兵”队伍行进时打的宣传鼓。那鼓声虽然远远传来,但颇有节奏的沉重的咚咚声,一下一下的震撼我的心。我的心绪很乱。细听那节奏是:“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仿佛那鼓一阵一阵地敲打着我的心。我很难想像,将来形势还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正在文革热潮的时候,我又得到老师的通知,学校又要“复课闹革命”了,我及同学们又恢复上学了。老师们不断地给我们传达“最新指示”,不断给我们传来各种“最新消息”。有一天,老师从外头弄来几十棵小桉树苗,领导同学们在操场周围挖坑种树。我一听说是种桉树,就特别起劲地挖坑,我挖的坑比谁都深。我领到一棵似乎特别好看,特别精神的稍带些黑色的小桉树苗,我疼爱地小心翼翼地种下它并按老师的要求,在小树上挂个小木牌子,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当我干完这些后,我去巡视别的同学种的桉树,我总觉得自己种的那棵特别的好看,特别精神,我的小牌子上的名字也写得特别的显眼。我希望老师能像我一样地发现这些。希望老师像平时一样特别关注我的作品,特别表扬我一下。可是我的积极性并没有引起老师的注意,他平淡地从我的小树旁走了过去。我有些失望,默默地看着我的小桉树,心里说,老师不表扬,这没有什么。使我还是愉快和满足的是,从此那平原的气息传到这里来了,平原与我相距不是很远了。过了十多天,小桉树不但没有枯萎,反而长得很青绿,我心中非常高兴。
使我十分不高兴的事终于来了。有一天,老师对同学们说,我父亲是“当权派”,是批判的对像了。这一消息像一盆冷水直泼到了我的头顶,我的身凉了半截。天呀,从此我怎么在同学面前抬头呢?我的自尊心一下子扫地了。那几天我常见同学们背着我议论纷纷,谈论着我父亲的事情。我无地自容,真想钻到地缝里去。有一天,我惊奇地听到那个想长大了当炊事员的同学,就在我的小桉树边大声呼喊打倒我父亲的口号,随着也有几个大胆的同学也跟着喊起来。是老师把他们劝止了。以后还是有同学当我的面喊那些口号,以此来取笑我。我毫无反抗和争辩的勇气,只有低头和脸红而已。我常常走到我的小桉树旁,凝视着它,希望它能给我一些安慰。我知道它不会理解我的,也许它也同我一样感到十分委曲。
春节来到了,可是大队“文革小组”不给我父亲回家,还安排在大年初一批判我父亲。那年头,由于破四旧,大家不怎么过年。过年也不像过年的样子,没有放炮竹,街上没有炮竹卖。没有买肉,说是要过革命化的新年。如果是正常过年的话,我父亲被留在大队部不能回来过年,那该是多么伤悲的事啊。我母亲按习惯,大年初一做汤圆,她叫我用小铝锅装两碗汤圆送到大队部给父亲。我提着那外面烧得黑乎乎的小铝锅,忧心忡忡地往大队部走去,要走一个多小时的路。到了大队部,我看见父亲愁眉苦脸地在写东西,他问我为什么来,我说明来意。他没有表情地收下汤圆,并放到一边,没有吃着。他叫我赶快回家去,别在这里了,我顺从地走了。我知道他不好受,也不问他晚上能不能回家。就低着头,悄悄地离开那冷寂的大队部。后来我知道,那天他真的挨批了一天。此后他的大字报贴满了大队部的墙壁。我的生产队里也有一些人在冷嘲热讽。有的想乘人之危,有的想落井下石,他们胡乱地捏造一些罪名,到处煽动,这种情况我是知道的,我只知道硬着头皮等着,希望事情不要太糟糕。我知道我的老师也受“大队文革小组”的“重用”,要他负责搜集我父亲的材料。他干得也挺认真负责的。我没有怪我的老师,因为我知道,那是“革命任务”,谁又敢不积极完成呢?后来听说大队有些造反派组成了暗杀队,要干掉这帮老大队干部,我更加害怕。可是这么一来事情又有转机了,那帮暗杀队暴露了,他们也被揪了出来,他们也被批斗了。我父亲艰苦地度过了一年。“公社革委”派来工作组,深入调查我父亲的事,后来又让我父亲继续当大队干部,只是不当书记了,当个大队会计吧。又过了一段时间还恢复我父亲的书记职务。在他们批判我父亲的那一年,我高小毕业,刚要上初中,那时我父亲是“走资派”,大队初中部的老师们在我能不能加入他们成立的“49101红卫兵”组织的问题上产生了争议,是我父亲冒险对他们说,“地主富农”的子女尚且不受家庭成分的影响,让他们享有新社会的同等待遇,何况对待一个干部子女呢?他们还是让我戴上“49101红卫兵”的袖章。我知道那个红袖章的分量,它不仅减少了我心中的恐惧,也意味着我不受牵连。不过那袖章我不怎么戴,总有些别扭的感觉,但我不轻易小看它。过了一年多之后,红卫兵的事没有多大意思了,何况我加入的是晚期的红卫兵,更没有什么意思,它被历史收拾了。
一九六八、六九年,学校又开始恢复了平静。学校恢复上课,我上了初中。学校强调学好“社会主”义文化课,不过教材中充满了毛**语录。语文课本也不一样了,有些课文或课文中的某些段落,常见被打上大大的红叉,老师说,那些被划上红叉的是“毒草”,不准读。那时,上政治课多、劳动多、参加开会多,学文化知识的少。这时节,我的心情好多了,我到大队部时,再也见不到我父亲的大字报了,再也听不到要批判他的风声了。我父亲还是“大队革委”里的人,他仍旧领导着那里的群众,大搞“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为人民。”的运动。从此,我的生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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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我的初中生活』
一九六八年,我高小毕业,到那个设在大队~~~江~校的学校读初中。那儿设有完小和初中班,总共大概两百多学生,七、八个教师。那些教师大都是本地人,只有一个是从马~县来的,其中有两三个还是民办教师。起初我和同学们一样,每天走读,学校~本没有宿舍。我的家离学校最远,得走五六公里的~路。我每天一早就煮些玉米糊吃了,并打了一~盅,在盅~放一些青菜,然后用芭蕉叶~~盅~,提着就~学去了。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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