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家很穷，上屋三间草房，草是深山里的黄米草，是爷爷和父亲用镰刀一把一把割成捆然后背回来的。下房是用石棉瓦搭建而成的两间棚房，一间做灶屋，一间当马房。院墙是石砌的，不严实，我常常在晚间从那偷偷翻跳出来，去找临家伙伴玩耍。石墙总是哗啦哗啦一阵响动，我时常担心有一天石墙会突然坍塌，把我砸成肉酱。我害怕那么早死，就央求母亲放我出去玩，可母亲不许，危言耸听地嚷嚷着外面有野猫，会吃人。而我依旧一如既往地爬过墙头。我家院子很大，两棵笔直高耸的白杨正好填补了院子的空落。夏天来时，可以听见知了一天到晚在树上扯着嗓子鸣叫。我入学后就和姐姐一起趴在树阴下的石凳上，写作业，玩耍，拌嘴。姐姐仗着比我大几岁，就不许我出去玩，不让我看连环画。有时，我们会吵得很凶，父亲就会在一旁斥怪，甚至朝我们屁股上各揣一脚，然后继续围着那匹马，不是给它理理毛鬃，就是抓抓痒。父亲的脾气很暴躁，我和姐姐都十分怕他。那匹枣红马身材高大，腰臀滚圆，是父亲犁田耙地，外出拉马车的得力助手，惹得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父亲有一匹好马。在我记忆中，关于别人对马的称赞，这是一直都是父亲津津乐道甚至骄傲的。所以，父亲很爱他的马。他有事没事总爱蹲在马房里，默默地看马吃草，或是围着马，摸摸它的耳朵，拍拍它圆滚的臀肢。有好几次，我还看见他双手环抱着结实如木板的马脖子，像个孩子似的吊着。我惊奇马的脖子怎会那么有力呢？后来，我放马的时候，也总爱这样吊着，而马也总是很乐意地仰着头，把我从草地上吊得老高。

　　后来二叔家也买了一匹，白色的，却比我家的马矮小了许多。二叔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比我小一岁，除了上学，剩下来便是我们和马在一起的时间了。在我们这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庄后面，有一座山，人们都叫它南山，在山的脚下，蜿蜒着一条小河，没有名字，人们也不叫它南河。河水很少，不像村前那条河日夜汹涌，只有在下大雨发水的时候，才会看见浑浊的排浪，站在岸边，脚下会震得厉害。有时耐不住寂寞，也会破堤冲进果园，偷走一些蔬菜和水果。我和堂家弟弟就经常在那条没有名字的河里放马。每每夏季即将或是已来临的时节，我们这群孩子总是玩得热闹。在河里游泳，捉螃蟹，摸小鱼，在软软的沙滩上追逐，累了，就躺在青幽幽的草地上，闲侃着属于那个年代的无关过去也无关将来的话题。然而，也会因此遭到毒打。玩得尽兴，也就忘掉马的事了，等想起时，马跑得早已了无踪迹。最后终于找到了，却不是在河里，也不是在人家地里，而是被人家栓在了门前。这才知道坏了，一定是马偷吃了庄稼，被人家拉去了。而毕竟自己年龄小，拉不走马，便要回去找大人去说。我因此挨过父亲很多次打。但似乎没有用处，还是照样玩，马还是照样跑去吃庄稼，当然，打还是照样地挨。我在后来想到，年少的许多趣事，在你挨打面前，似乎觉得它一直都不曾会因此而改变过多少。

　　然而什么都有玩腻的时候，尤其年少的我们总爱喜新厌旧。但是，却一直喜欢着一种打石仗的游戏。选结实的石头当兵做将，排成一队一队，像电视剧里那样由一个将领带着浩浩荡荡的军队去攻打另一个国家或是叛将什么的，兵对兵，将对将，一个一个地来，哪个石头被打烂了，就代表这名兵或将死了。有时，三个人玩三国大战，都要争着当曹操，于是，三个曹操的军队混战在一起了。这种游戏是我的创举，一直伴着我和我的同伴们玩到不再适合这个年龄的时候，才放弃。而如今回去，还看到河上有不少小孩子正玩得不亦乐乎。

　　我在未见过马以前，我对马的概念，认为一直是被人骑的，领兵打仗，或是被什么英雄人物骑着闯荡江湖。然而，父亲买马却是为了耕种。我大惑不解，没有征战的时代，马都要去耕种的吗？当我牵着马走在村口的时候，村人见了，总是说到：长歌，怎么不骑上去？你爹买它就是要你骑哩！我信以为真，可个子低骑不上，于是大人们争着把我推上去。我在战战兢兢中终于学会了骑马。后来渐渐也用不着大人们推了，我把马拉到斜坡下，或是我站在大石头上，一窜就上去了。我想马天生就是叫骑的，不叫骑的马还叫马吗？所以，我不十分害怕，甚至有时马跑了起来，也依然得意。可父亲不知怎么知道了。他骂了我一顿，说那么高的马，也敢骑，撒欢了咋办？摔下来可摔个半死！我因父亲的话也因父亲的威严，害怕了好长时间。可渐渐又觉得有点危言耸听，而这马原本也很老实的。于是，背着父亲，我又洋洋得意了。然而，终究是出了事。四叔家的儿子因学我骑马摔断了胳膊。我不但被父亲狠揍了一顿，又受到四叔的责怪。所以，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敢骑马了。尽管每每走至村口，村人是那么乐颠颠地怂恿着我。

　　于是，我开始不喜欢放马了。特别是后来二叔四叔家的马买掉以后，我没了放马的同伴，也感到自己似乎超过了放牧的年龄。尤其是后来上了初中，回来放马的时候，村人总是逗着说：哟！大学长回来放马呀？我的心里也总不是滋味。而此时，我的同伴们不是外出打工，就是在继续上学，星期或放假回来，又总是闲悠在村头。这样，马在我家呆了整整八年，我与马伴了整整八年。再后来，又上了高中，我说把马卖掉吧！我不知道父亲是因我的话还是他本想卖掉，结果马真的被卖掉了。卖了两千多元，加一个胖乎乎的马崽。村里有人说，卖亏了，那么好的马！父亲于是追上人家，不知又要了多少。家里，再也看不到马了，那天，我的心突然空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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