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院子不像小白家有花有草，有石铺的地面，院子总是很脏，马屙羊尿，每到夏天，有成群结队的蚊虫嗡嗡地飞来飞去，终日不消散。父亲不喜欢孩子，不喜欢他们蹦上跳下，大声地吵闹。他习惯用手臂驱赶他们，走走走，到外边玩去。父亲尤其不喜欢小白，小白每次来总是翻箱倒柜，东摸摸西扒扒，几年都不曾见到的东西突然被他不知从那个旯旮里给拽出来，而阿华往往充当帮凶的角色，陈默和林静留给父亲的印象很好，他俩总是规规矩矩地站着或坐在凳子上，不动声色地看着我们玩耍。等他们走后，父亲就黑着脸告诉我，再领些扯皮烂蛋的人来，小心你的皮。父亲的话是当真的，我自然记在心里。但从来不反对他们来，然而他们似乎不常来了。最常去的是阿华家，阿华的父亲是建筑队的，不经常回来，她母亲是个和蔼的人，勤劳而朴实，整日蓬松着头发，喜欢站在门口笑眯眯地和每个过往的人打招呼。有时，她还会抓大半筛子晒得很干的花生给我们吃，我们就骑在院子里那棵老梨树光滑的枝桠上边吃边侃侃而谈，吃完了就拿起棍棒当作刀枪剑戟，在院里展开一场激烈的撕杀。最后往往一片乌烟瘴气，鸡飞蛋打。阿华的母亲一边收拾残局，一边喃喃自语：这群野孩子，这群野孩子……

然而这种无拘无束的玩乐在我家是绝不允许的，我怕父亲，小白说他们也怕我父亲。父亲终日一副严肃的而孔，古板而苛薄。他在村里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日出而作，日落而不息，他活在自己忙碌的世界里，忘记我们，忘记整个村庄。只有他发脾的时候才会想起我们，我和姐姐都不喜欢和父亲说话，有时甚至一天都没有说一句话。我们害怕每一个细小的差错会惹父亲大发雷霆。记得有次，马车在半路上坏了，父亲让我跑回去拿修理工具，结果忘拿一件，父亲一脚把我踹得老远，磕在干硬的地上，流了一嘴血。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很少甚至根本就没有抱过我，我常常以为自己始终是一个缺少父爱的人。而对于父亲，我想，他或许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爱，除非打和骂也算是一种爱的话。父亲的打骂是随心所欲没任何道理的，他始终都有骂人的理由，让人沮丧得喘不过气儿。大概是我的确太笨吧，不论做什么事，我都是以一头猪的形式存在他的脑际，而随时就骂了出来。

父亲似乎始终改变不了骂我们的习惯，以至于在我长到十几岁时，还把我骂得狗血喷头。大概是我的确长大了，他已不再捞什么东西往我身上打，只是骂。我想，骂有时还不如打，打得痛了，要不几天就过去了，而骂却骂在我心里。我甚至有些不能原谅父亲的行为，我越来越感到我们父子之间的裂缝无法愈合，真有点替他感到惋惜。或许父亲生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吧，他的坏脾气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在我印象中，他几乎一直没能给这个家庭带来温馨和睦的气氛。有时，我和姐姐，还有母亲，在一起本来玩得很尽兴，他一旦介入，兴趣便荡然无存。记得有一回，我去了很远的亲戚那里，看到有一家，父亲为自己已长大的女儿倒洗脚水，而乐此不彼。这本是一件极小的事，但我却感动得流了一夜泪。我不奢望父亲能为我倒洗脚水，只要他不再骂我们，不再无端生气，我就很感激了。

　　然而，父亲终究还是做过值得我永远追忆的事。那时我正上初三，深秋的一天，下了很大雨，天变得更冷，我没拿厚衣服。在我冻得浑身发抖的时候，却发现父亲站在窗外向里面张望。我没喊声报告就跑了出来。当我接过父亲手中还带着体温的衣服时，我真的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我们谁也没说一句话，然而就在这短短的瞬间，我却感受到了一次莫大的父爱。我知道父亲爱我们的，自始至终，只是他很坏的脾气决定他不知道怎样去爱。

父亲是村里最勤劳的人，从贫穷和大饥荒的年代里走出来的他，深信一个道理，不埋头苦干早晚有一天会饿肚子。他把每块田地打理的整整齐齐，没有一颗野草，即使在最炎热的夏天，仍然会背着锄头或挑着萝筐到地里去，别人都午休了，他还在地里背烤着如火的焦阳。农闲时，他还要赶马车给县城建筑队运砖。父亲很少有闲余的时间，即使有，他也没地方可去，没有人陪他拉家常。他会独自呆在院子里，给马梳理毛鬃，拍拍苍蝇，偶尔也会溜达出来，去村口大树下看人家打牌。他默默站在旁边，没人理他，那些人轰然一声大笑时，他就跟着笑。不久，他又转身回去了。有时，我为父亲感到悲酸，做了一辈子农民，仍一贫如洗，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最后，连他的孩子也不喜欢他，父亲给我们心灵带来的影响是那样根深蒂固。

后来长大些，才发觉这个家其实是不能缺少父亲的存在的。虽然生活在他的周围常让人感到无比压抑和沮丧，但这个家的里里外外，他都以最大的能力承担着。我想，父亲内心一定也很孤独，他其实一直含辛茹苦地爱着我们，爱这个家，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再后来，漂泊在外，每次打电话回去，接电话的总是母亲，父亲偶尔也会接到，往往说两句便无话可说，然后只好挂断。母亲说，每次接电话父亲就会站在旁边，伸着脖子听我遥远的声音，隐隐约约。有时好长时间没打电话回去，父亲就会问，长歌这几天怎么不打电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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