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云港的冬天,不是太冷,这里甚至终年不见一场霜雪,但是不幸,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叶氏珠宝唯一的继承人叶锦青,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而且,还是两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子和女孩子的父亲,所以,在云港,每个姗姗来迟的冬天,不管来的多迟,也都会让正在安坐在家中歇息的锦青铆足了劲打一个大喷嚏,展霖包地铁,砸场子的新闻已经沸沸扬扬的吵吵了一个多月,常言道富不过三代,他这才是第二代,就出了这么一个败家索类的活招牌给整个云港取乐,把叶家祖上的老脸给撕了个干净,外面折腾够了,家里也不得安生,太太侍兰看来心情倒是挺好,明明知道自从哥嫂死了,尤其是嫂子小南死了,他看见兰花就忍不住难过,这不年不节的,反倒特意订购了一大把兰花来插瓶子里凑趣。叶锦青很不耐烦的回头瞥了太太一眼,正瞥见她一屁股陷在沙发上,津津有味的翻看起早上新送来的最新八卦,翻着翻着,突然幸灾乐祸的尖笑,“人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没想到展霖这孩子,真这么给他不争气的爹妈长脸。”
锦青一听见这话就头疼,因为话头不对。他很是想找个借口离开家回公司清净清净,秘书美姬砰的一声推门进来,娇滴滴的双手扒在门框上娇叱,“不好了,老板,出事了,财务经理刚才给警察带走了,听说是,听说是咱们吃人家回扣,明天,他们可能还要来,好几个经理都吓跑了,老板,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呀,老板。”
叶锦青还没来得及搭话,侍兰太太在一旁抢先撇开了她尖尖的喉咙,“我早知道有今天,半个云港都瞧着季晚晴那条母狗孤儿寡母的可怜,都说是我们姓叶的不是东西,专欺负他们孤儿寡妇,现在知道了,越是老实人,才越不是个人,她那是咯吱咱们呢,那条母狗我还不知道,不言不语的就能把人咯吱的肠子都流出来,展霖那傻小子又不会长个心眼儿,整天和姓季那丫头鬼混,早晚有一天,整个公司不让他给卖光了,他也不是他妈养的。”
还是没容叶锦青说话,又一个秘书跌跌撞撞的从外面砰的一声直冲进来,迎头栽在美姬身上,“不好了,叶老板,大事不好了,财务经理一口咬定,那些帐单,全都是展潆小姐亲笔签的字,他把责任给推的干干净净。”
叶锦青的脑袋一阵剧痛,关于回扣的事情,他早有耳闻,因为事情不大,他以为不会有什么麻烦,也就撂下去没再过问,展潆就更不会过问了,实际上,她这个总监,纯粹是块笑料,是她那个头发长见识短的亲妈,都不知道怎么爱她了,糊里糊涂送了她一个总监当生日礼物,这下可好,财务经理那条老狗没准倒是告诉她吃回扣了,但是一定没告诉她吃回扣要见警察,没想到,这个笨的就知道回扣俩字怎么写的孩子,现在却是叶氏珠宝唯一的继承人,也是叶氏唯一的希望,看来这一次整个叶家,恐怕是全都要大难临头了。
侍兰在一边早就哭出声来,“叶锦青,你这个老糊涂蛋。”她破口大骂,“平白无辜害死自己亲生女儿,小潆才多大,她懂什么,你听着,我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玩命。”她的手帕一抽一抽的随着眼睫毛抽动,活像是一朵迎风摇曳的百合。
叶锦青简直乱成一团,又是忙着找律师,又是忙着找孩子,侍兰爱女心切,早蹦起来一个跟头冲出去,火急火了的替女儿预定了一张飞去荷兰的机票,远远的先打发她飞去荷兰,那个举世闻名的风车王国避避灾难。
展潆那一天便没有回家,连夜飞去了荷兰,虽然只比姐姐晚出生了半个钟头,二十岁的展霖现在还被当成个少爷似的养在家里,每天除了约心南出来兜风,泡咖啡馆,就是一个人睡游戏厅,午夜的云港灯如白昼,展霖一觉醒来缩缩脖子,冬天的云港可真是阴冷,初次和生养他的叶家结下深仇,起因却逃不脱是因为心南的母亲,他打电话约了心南出来,白天公司里出的乱子,当天晚上就上八卦了,他急着把心南约出来,很怕她因为过分善良而胡思乱想。他的借口是奶奶病了,让心南陪他一起去看奶奶,心南的房间虽然空了,人却没有走成,季晚晴既然是个寡妇,在这世界上,就只剩下心南一个亲人了心南一天天大了,她也一天天老了,人老了,就觉得人生寂寞,越觉得人生寂寞,就越怕死,尤其是怕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孤孤单单的死去,为了把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留在身边,从心南开始搬家那天起,晚晴就突然躺在**开始伊咿呀呀的装病,起初还只是装装,后来反而真的病起来了,哭天抹泪的求心南留下来陪她,给她养老送终,捎带手把半个云港都给搅的鸡飞狗跳,这是心南最气愤和无奈的。云港的冬天不比任何地方更富于浪漫和感动,二十年前,晚晴也有过心南这样丰美的身体,娇嫩的肌肤,二十年后她深陷的眼窝也许真的让心南每次想偷偷提着行李逃出家门时隐隐的有了些犹豫,至少是在云港,爱情的路并不好走,二十年以后,她的身边还会是展霖吗,在匆匆跑去咖啡馆赴约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想过,明天还会不会继续和展霖恋爱,直到后来,隔着咖啡馆的玻璃窗远远的看见他,知道他是在等她,从黎明到黄昏一直在等她,才迫切的扑上前去,和他见面。
展霖不善于作戏,见了面,竟然劈脸就问心南,“我姐姐差点就让警察抓了,你听说了吗?”
心南泰然自若的点了点头,随手翻开咖啡馆里的几份八卦,“今天早晨刚上的报,那些警察扑了个空,我觉得,事情应该到此为止了吧。”
“当然了,”展霖拉过心南阴郁的一笑,“我还怕你不敢来呢,怎么样,事情过去了,陪我去看看奶奶。”
“你和奶奶那么亲呀,”心南娇肆的倚在展霖身上,沿着小路缓缓向前走,冬天在云港本来就该是阴郁一些的,但是在心南心里,永远阴郁的,只有展霖那两只闪烁不定的眼睛。她望着这两只眼睛淡淡叹了口气,笑着试探展霖,“今天上报的要是我呢,你怕你妈她有一天也这么对我吗?”
“我不知道,”展霖坦白的说,“反正在我们家里,我姐什么时候都比我贵重,为了她,我都两天不敢回家了,一个人在街上流浪,本来不想让你看见,”他淡然的遗憾,“你全都知道了?”
“我没跟你说我讨厌你流浪啊,”心南好奇的嗤笑,”我跟你说的你全都忘了,没说的,你倒全都记得。”
“啊,对了,”她突然惊叫,”咱们就这么空着手去?你奶奶喜欢吃什么?”
“她什么都不讨厌,”展霖微笑的说,“我是她看着长大的,以前我给她买什么,她都说是第一次吃,其实我知道,她是装给我看的。”
“她那么爱你,”心南感动的说,“你希望她长命百岁吗,我是说,人活在世上,还是多几个亲人陪着好。”
“你觉的我亲人多吗?”展霖的眼睛又郁郁寡欢起来,他搂住心南,远远的向着奶奶的木屋缓缓的走着,海风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突然,他阴郁的停住脚步,**的将身边的心南拦腰抱在胸前。
“心南,你呢,你喜欢什么?”展霖终于鼓起勇气问她,“你喜欢风车吗,心南?”
“风车?”心南疑惑,“是小孩子玩儿的风车吗?”
“不是。”
“不是?”
“差不多吧,很大的风车,在荷兰,心南,我可能要去荷兰了。”
“荷兰,很远吧?”心南不安的问。
展霖终于叹气,“很远。”
“还回来吗?”
“可能不回来了,”展霖远远看看奶奶的木屋,像是要最后再看它一眼。
“心南,”展霖说,“你见过我爸爸?”
“嗯。”心南点头,“你长得真像他,比你姐姐像的多。”
“是呀,”展霖微笑,“那个家里,就剩下他还对我好。”
“为什么?心南追问,“你觉得,是他想赶你走吗。”
“不知道,和我一起走吗?”展霖问。
“去荷兰?”
“荷兰!”展霖激动地抱着心南,“我们有自己的家,还有小孩儿。”
“非得要去?”心南惆怅,她听说过荷兰,风车,异国他乡,展霖要带她去那个地方,没有人再认识她,云港的人,全都会忘记她,她的恋爱,纯粹的,代表初恋的恋爱,心南微笑,她喜欢和展霖一起,到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离开云港,离开家,她自由了。
展霖终于要成为自己一生一世的恋人,心南微笑,她侧过头去避开展霖的眼睛,只是独自微微的厮笑,没有再说话,她呆呆的横在展霖胸前,很久很久没有再和展霖说话。
“你怎么啦?”展霖轻轻放下心南,他们一起看着云港阴雨过后的黄昏发呆。
“展霖,你真的想走吗?”心南犹豫,“在云港,就不能有家?”
“是我自己想走,心南,”展霖孩子一样阴郁的看着心南,“你想你妈妈了吧。”
“你怎么知道?”
展霖笑了,“我也害怕。”
“怕什么?”
“有一天谁都不认识我了,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你还没老呢,”心南嬉笑。
“还用等老,”展霖玩笑,“跟我去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就成了。”
“可是展霖,”心南不解的问,“荷兰有人认识咱们吗,咱们在荷兰没有亲人。”
“就是因为没有亲人,我才要回去,”展霖恨恨的说,“有时候我就是觉得,和我没关系的人,对我反而还能好上一点儿。”
“那我是没关系的人吗,”心南不客气的问,“现在,整个云港都知道我和你是什么关系了。”说完,她微微的笑了,继续陪着展霖向奶奶的木屋缓缓的走去,她格外仔细的欣赏着一路上被海风吹来又吹去的云港风景,也像是要最后再看它一眼,她活了二十年的云港,她从没想过,会离开它。
他们很快到了奶奶家,展霖微笑着给奶奶喂了几口八宝粥,奶奶身体老了,肌肤老了,却很能说话,她按下展霖的手,追问他身后这个女孩儿是谁,展霖顺口说是他姐姐,心南陪着展霖来看过奶奶几次之后,就非常明白展霖的用意了,奶奶一直知道展霖有个姐姐叫展潆,她急切的希望展霖有机会能把姐姐带过来木屋,让她看上一眼,其实连展霖都不明白,他姐姐是个很难打交道的人,继承了父母身上一切的缺点,她可不认识这个来历不明的奶奶,小时候,展霖仗着胆子向父母探问奶奶的来历时,父亲曾经遮遮掩掩的顺口说她是一个当年被爷爷好心收留下来的孤女,兴许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保姆,从那以后,展潆很是嫌弃这个无依无靠的孤老太婆,当然,这全都是她妈教的,她是她妈妈的女儿,她终究是她妈妈的女儿。
心南很乐于能帮展霖做些事情,男人的无助往往是最让女人感到恋爱的前所未有的安全的,从此以后,就连走在路上被人误认为是展霖的姐姐,她也很高兴,为此,她特意又养起了一头飘飘的长发,因为展潆那一头长发是在整个云港都风风光光的。实际上,叶家和季家从前在云港都不算是名门望族,他们依靠投机发家,一步登天,从此以后,在云港,他们掉根头发都会惊天动地,展霖就是因为这个,才变的那么嚣张,他就像是一头狮子,只有在心南的身边,才格外驯服,初恋只是年轻时候的事,不管展霖他到底是不是第一次恋爱,心南的初恋,注定是已经交给他了,这个仿佛是最后一次躲在木屋里喂奶奶喝几口粥的善良的男人。心南浑身上下不禁颤了一颤,展霖的善良只有心南看的见,他的任何善良,终于只有心南才能看的见。
展霖扑上前去攥攥心南的手腕,“这么冷,”他难过的说。
“是天气冷了,云港从前,天气没有现在冷。”
“天气这么冷,还愿意陪我待在这个破房子里,心南,你真好。”
“你说我好?”心南惨笑,“我可还没答应,要跟你去荷兰呢。”
说完,她淡淡的看着展霖,企图偷窥到他脸上最尴尬的表情。
但是展霖什么也没说,回过头去继续喂奶奶喝粥,等奶奶喝完了粥,心南就立刻接到母亲的电话,季氏内部出了大乱子,听说是存放机密文件的保险箱被窃走了,心南听了匆匆赶回季氏,才发现这又是母亲耐不住寂寞而导出来的一出闹剧,为了能把心南留在身边,她使尽了手段,她本来就是个很有手段的人,但现在,她仅仅是为了最终能幸福的死在亲生女儿怀里才不择手段,这让心南恍然之间想起奶奶,这世界上第一个终要幸福的死在展霖怀里的女人,她已经老的牙齿都要掉光了,一样可以惹来一个善良男人由衷的眷顾和牵肠挂肚,男人对女人的爱,不管是什么爱,最后的结果都会让两个人永远在一起相依为命,心南又忧郁起自己和展霖的恋爱,在云港,女人长大的总是比男人要快一点,展霖一直以为,他恋爱了,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但只有心南知道,他们是在谈恋爱,他们只是每天在做一对云港的情侣应该做的事情,这对展霖天经地义,对心南却是提心吊胆,和展霖这样的男人恋爱本来就是个冒险,他恋爱的原因也许就是恋爱,他还没发育到和一个女人谈一场恋爱的年纪,这是让心南最犹豫的,尤其在她手挽着他,听他说要一辈子爱她时,那又是在冬天,天阴阴的,心阴阴的,整个云港,都像是阴阴的,他们只有在旁人眼里,才像是一对情侣,大约是因为展霖偶尔兴致来了,拉着心南披上身情侣装在云港的街头招摇过市,他们仿佛蜕变成了云港唯一的一对众望所归的情侣,在云港冬天那些个最美丽的雨后的黄昏。
“现在下雨了吗?”心南在云港瞬息万变的闹市黄昏里缩缩脖子,她的身上沾染着偶尔被阴雨打散的碎叶,风卷碎叶的冬天,正是她出生的季节,她悄悄流了颗眼泪,“云港的冬天有点冷。”她渐渐贴紧了展霖,冬天也许是她能贴在展霖身边不让他跑掉的最好季节,她知道他不会跑的,他不会让她无依无靠,恋爱对男人永远都是最纯粹的享受,也是最伟大的责任,他们都乐于像英雄一样的去承担和忍受,即使是像展霖这样的英雄。
四
展潆不幸在荷兰出了场事故,幸亏没有大碍,但这场事故却最终成为了侍兰不堪忍受的往事记忆中一根极其重要的导火线,而导火线的源头就是,展霖已经二十岁了,叶家已经没有任何义务再抚养他,侍兰急不可耐的要将他扫地出门,理由是他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天生的败家子,害人精,若不是他和姓季的丫头,展潆也不会小小年纪就遭此厄运。这一天,趁着展霖不在家,侍兰又开始絮絮叨叨的向锦青数落起展霖的种种不是,看那样子,就像展霖不是她亲生的。
叶锦青历来就是个优柔寡断的男人,否则,他也不至于堂堂正正的每天窝在家里听太太训斥,其实在展霖的事情上,他也早有过一些自己的打算,但是说不响嘴,毕竟,展霖这孩子,也的确像侍兰一口咬定的那样,根本就不是他身上掉下来的肉。
事情还要从二十年前说起,其实,若不是女人经常爱犯的疑心病,二十年前的那段故事,根本就是平淡,简单,甚至是平庸的可怜,连回忆也不值得回忆,更不值得,要把这个故事延长,再延长,一直延长到现在的展霖身上,他本来就是个孤儿,连亲生父母都不知道是谁,已经够可怜的了,但是知道了又能怎样,他亲生父亲叫锦玉,是锦青同父异母的哥哥,因为是个私生子,没分到家里的半点财产,生下展霖以后,不幸出车祸死了,让侍兰至今耿耿于怀的是,锦玉死了以后,锦青对嫂子小南,以可怜的名义,着实是嘘寒问暖,照料的兢兢业业,也许就是因为侍兰曾经找上门去大闹过几场,嫂子一气之下趁夜跳下海去,活活丢下还不满周岁的展霖嗷嗷待哺,在那个万分危机的时刻,锦青如果不下决心收养展霖,简直就该是天诛地灭,不过侍兰虽然也害怕那个据说是天诛地灭的报应,却还是抵死不让另一个女人进门,那就是锦玉的生母,也就是那个展霖自小就因为善良而独自一人殷勤照料着的,年迈的奶奶。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叶家现在要是穷一些,叶锦青一直以为,他还是穷一些的好,至少侍兰她就不会整天疑神疑鬼,老是疑心展霖要来谋夺叶家的财产,虽然他也是姓叶,叶家的一分一厘,却是和他没有半点关系,这也就是为什么侍兰宁可拿他当个少爷养在家里,也决不让他插手公司任何事情,按照云港的传统,侍兰本应该过了十八岁就把他扫地出门,但就是因为叶锦青优柔寡断,很不忍心看他歌嫂的孩子才这么弱小就要流落街头,反正迟早要赶他走,不如以上学为名,让他再好好玩儿几年。以后的事情侍兰说不上来是妒火中烧还是称心如意,展霖在外面接二连三的惹祸,她骂起人来总算是足够扬眉吐气了,直到有一天,发现他勾搭上了姓季的丫头,甚至差点害死展潆,她的亲生女儿,从此后家里是鸡飞狗跳,侍兰跳着脚警告锦青,“一山不容二虎,可别等我闹的整个云港都知道咱们家里还养着一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专等着谋财害命,我殷侍兰别的不怕,就是怕死,我还没活够呢。”而后,她又像从前那样,抽出手帕抽噎起来,鼻子一耸一耸的让人从牙根里发麻,女人说话之前是从来不会想一想的,叶锦青每一次牙根发麻,都像是叶家就要大难临头了一样,但这一次的大难临头,却连叶锦青自己都疑心,难道他真的没怀疑过吗?对于展霖,他真的那么坦荡,那么无私,男人的心是海里的针,展霖他为什么偏要喜欢姓季的丫头,关于他的身世,他从小就知道照料奶奶,这又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不露声色,安的到底是什么心,如果不是展潆狼狈的逃到荷兰避难,连叶锦青自己都不相信,如今他们都已经是二十岁的人了,他们已经是成年人了,但凡是做父母的,如果突然有一天发现他的孩子们已经成年,那应该是一件多激动人心的事,但惟独展霖的成年,带给他活着的两个父母的,却是后怕,十足的后怕,叶锦青相信,关于财产的问题,展霖知道真相后一定会误会,没错,他是没亲自抚养展霖长大,而是从小就把他送去荷兰读书,但天地良心,他那可是为了怕他自小受侍兰虐待,日子过的不舒服,为了让他远在荷兰不至于孤苦无依,生活窘迫,他还特意在荷兰开了家只赔不赚的分店,以便他随时支取生活费用和帮助,二十年下来,除了当年他爸爸原本也该有份的那笔家产,余下的,这个二叔冒充的父亲也没有什么太对不起他的了,叶锦青始终不肯相信,自己辛苦养出来的,会是个忘恩负义的孩子,即使是财产,他想要,如果不多,也不是完全没有商量,钱是身外之物,叶锦青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怕他即使有了钱,也会败家,他和展潆一样,都是任性惯了的人,叶家的基业,可不能就这么在他们手中付诸东流。
这样想着,叶锦青不知不觉的离开了家,顺着上山的小路一路走上去,走到哥哥和嫂子的灵前,略略拜了一拜,二十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其实对他们,尤其是对嫂子小南,他的心中一直有愧,当年,是他先爱上小南的,只是因为父亲当年嫌弃没有出身的女人,才不得不为财产抛弃了她,想当年,就是因为大哥违背叶家人的意愿,执意要迎娶没有出身的小南进门,父亲一怒之下,才没分给他半点财产,大哥死时很年轻,差不多,也就是和展霖这个年纪,也就比他大个几岁,但是展霖要想长到他爸爸那个年纪,不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吗,也就是再过这么几个冬天而已,今年云港的冬天,倒是比往年有点冷了,而且,还常下些细雨。
祭拜完哥嫂,锦青没急着回家,说好了展潆今天回国,现在,也应该下飞机了,展霖和姐姐的关系一般,毕竟不是亲生的,侍兰亲自去接女儿,她又不会开车,不如他直接去把女儿接回来,随便找个地方吃顿饭也就算了,他实在是看不惯女儿小小年纪就跟她妈妈学的耍性子,讲排场,她脾气太坏了,使起性子来,六亲不认,就连展霖这个弟弟,小时侯,也没少了挨姐姐打,每每想到这一层,叶锦青免不了总要后怕上一阵,姐弟两个的恩怨,原来自打那么小时候就种下了,这一辈子,迟早要各奔东西,谁也不管谁,不理谁,不怜惜谁,那趁他们还小,预先说破这层关系,到底是福是祸,叶锦青隔几步路就换一个念头,糊里糊涂的赶到机场,女儿却打电话来说她已经到家了,可是家里出了大事,急着让爸爸赶紧回家,晚了,就来不及了。
叶锦青一听见电话里有展霖的声音,就知道不好了,大事不好了,二十年来她一直殚精竭虑的变着法子阻止侍兰和展霖单独在家,展霖又一向和他姐姐和不来,这一次怎么突然亲自跑去机场接展潆,平日里,他们姐弟两个见了面,绝对是无话可说的,这也全怪锦青自己,那么小就送展霖去了荷兰,但是,这究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其实这一次,展霖也照样没和姐姐说话,他派两个跟班赶到机场把姐姐架上车,一路按着脑袋来见奶奶,谎言总有拆穿的时候,心南很快因为不是纯正云港人而败露了身份,奶奶伤心过度,大病了一场,奄奄一息,天知道为什么,展霖在家里飞扬跋扈,看谁都像仇人,惟独却对这个非亲非故的奶奶,看的比命还重,也许善良也算是一种不可多得的虚荣吧,他长年来一个人在荷兰生活,已经失去了和家人交流的能力,展潆下车之后非但没见奶奶,还抬手掴了弟弟一个耳光,姐俩认真打起架来,躲在一旁的心南吓昏了头,胡乱报了警察局,侍兰接到电话以后才马不停蹄的赶到警察局把人给领回来,这一回,她是忍无可忍了,真的是忍无可忍了,等到锦青火急火燎的从外面一头撞进门来,事情已经来不及了。侍兰咣啷一声从衣橱里摔出已经被锦青珍藏多年的,与哥哥嫂子最后的合影,锦青一眼看见,扑通一声跪到地上伸手去接,他知道这下完了,展霖再也不会认他这个爹了,因为展霖的手可远比他要快。
连展潆刚才还褪口大骂,现在也呆呆的吓在一旁,侍兰虽然微微也有些后悔自己的卤莽和沉不住气,但面对着这样一个理直气壮的现实,锦青夸张的尴尬只是让她好笑,毕竟在女人眼里,男人永远都是窝囊废,雷打不动的窝囊废。
展霖捡起照片以后,背过脸去开口叫了一声妈,余下的话其实不用多说,另一张一摸一样的照片,展霖见过,在奶奶身上。
“你不是我亲生的,”侍兰直言不讳的说,“我承认这几年对你不好,容不下你,但是你也自己想想,这二十年,你连累了我们多少,别说我不是你亲妈,就算是,也一样看不得你成天介窝在家里游手好闲,败家索业,我前半辈子养活你,后半辈子还养活你?你今年都二十了,我们叶家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再养你二十年,你自己趁早有个打算,反正你有手有脚,还不愁没地方住。”
侍兰几乎是一鼓作气的把展霖赶出了家门,锦青默默的站起身来给展霖签了两张支票,不管他相不相信这是真的,这个家到此为止,和他的关系已经不大了。
展霖拿起两张支票看了看,是空白的,父亲,现在是养父,无疑是在暗示他可以马上回荷兰去,继续过两年衣食无忧的留学生活,父亲毕竟是个大好人,乐善好施是他的骄傲,其实离开这个家是迟早的展霖怀疑自己其实早就在想象他和心南在荷兰无忧无虑的生活了,当然,那时,这根本就是他的想象,他唯一没想到的是,这想象这么快就变成现实,他不是他妈生的。
展潆吓的哇的一声哭出声来,虽然她很自私,很暴躁,很不像个当姐姐的,虽然从小到大,她和展霖谁看谁都不顺眼,虽然她才是她妈亲生的,但是,她不能没有这个弟弟,她这一生,想象中的最伟大幸福,就是随时随地的,像妈妈一样,看到她被人欺负,就扑上去保护他,给他钱花,虽然这一切都只是他的想象,虽然展霖现在已经是个男人,他迟早要离开家独立,他要娶妻生子,不再和她有什么相干,但是现在,她不能没有这个弟弟,除非,他要来谋夺财产,那还可以另说。
展霖装做不在乎,展潆越是哭的伤心,他越装做是不在乎,为了向在场的每一个人证明他不在乎,他仍然波澜不惊的背着脸,开口叫了侍兰一声妈。
事情像是有了一些缓和,如果侍兰不是个任性的女人,事情由此出现转机也未为可知,但是不幸,她是个任性的女人。
“我不是你妈,”她呛着喉咙尖叫,“你妈早死了,我可还没活够呢。”
侍兰承认自己妒恨展霖,不是为他爸爸,却是为他妈妈,她甚至大胆的臆测,展霖,他到底是谁生的,叶家能出一个私生子,就能出第二个,她真后悔当初没掐死他。
然而已经是来不及了,他今年已经二十岁,已经足可以来掐死她,还有小潆,她可怜的女儿,反正,侍兰就这么反反复复的胡思乱想,从过去直到现在。
锦青看见展霖放下了支票,又看见侍兰手疾眼快一把将支票顺走,一气之下背过脸去,他管不了他们,管不了除他自己之外的任何人,他只得闭着眼睛由他们闹去,眼不见心不烦,天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展霖回过头来看看锦青,这个已经养活了自己二十年的父亲,他不讨厌他,自己父母的死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却已经默默的养了自己这么多年,还要离开他吗,让他一个人孤苦无依,伤心难过,还有奶奶,展霖一念之间下定决心,父亲现在至少在替整个云港养活着七八千人,也许还不在乎再多养他一个,于是,他下定决心开口追问父亲,“公司里还缺人手吗,我想去面式。”
还没容锦青反应过来,侍兰又先抢先一步冷笑出声来,“世道这么差,公司哪有钱来养活闲人呀,最近清洁工倒是跑了不少,你有兴趣,可以试试。”
锦青听了之后抬手一个耳光掴过去,“你嫂子活着时,我就和她清清白白,都二十年了,你今天又拉扯上这些干什么?”
侍兰冷不防挨了一个耳光,早就给掴蒙了,等清醒过来,不由得恼羞成怒,指着锦青鼻子褪口大骂,“让你旧情人的儿子扫楼道,你心疼了是吗,我就是让你看看,什么叫上梁不正底梁歪,妈妈给人扫楼道,儿子照样给人扫楼道,他又不是你亲生的,轮的到你操心,他现在一无所有,身无分文,有楼道扫,就不错了。”
锦青呼的一下气晕过去,展潆却突然忍不住”咯”的一声笑出声来,“妈呀——让他去扫楼道,我怕楼道里交通堵塞呀!”但是很快,她就眼睁睁的看着展霖收拾好了一只皮箱,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展霖生来就是这么个脾气,宁死也不占别人一点便宜,连家里人的,也是一样,心地善良的展潆,终于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当然,这让展霖很不屑,根本整个云港,一直就让他很不屑,终于知道自己的父母其实早就已经不在人世时,他不伤心,他为什么要伤心,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原来可以这么幸福,他终于知道,他和他们不一样,而且,永远也不打算和他们一样,总之,他已经自由了,已经死了,也许,他早就已经死了,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他本该死在没有人再认识和需要他的时候,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甚至,他本该在整个云港都已经知道他的存在之前,早早的死在永远不知他是谁的荷兰,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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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蜻蜓之倾城恋五六』
五然而,几天之后的情形是,展霖既没有去扫楼道,也没有回荷兰,叶锦青毕竟是个很~~的~,否则也不至于养出财务经理这样的丧家老狗,但是,他还是很~~,展霖在他面前,就像是一只淘气的小猫;纵使和他有仇,,纵使张开~向他~过来,最多也是在~大~~留几个牙印,钱太多的人不怕有人来抢,任何人需~,他都会分些出来,展霖如果真的~靠他养活,至少在活着时,还养的起他,锦青向展霖的叮嘱是,他可以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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