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
吹过两边的树林,吹过林间的小路,也吹过比冰更冷的剑。
冷得刺骨。
剑出鞘,又很快回鞘。坚定,迅速,不留任何余地。
剑光在半空中一闪而没。
叶香山看着咫尺之前缓缓倒下的人,面无表情。
“第四个。”楚一的叹息从路边的树上清晰地传出来,依旧是懒懒的声音:“你的江湖阅历虽然尚浅,剑法却已经很不错。”
他从高大的树上跳下来,走到叶香山面前,淡淡一笑道:“那只臭狐狸有了你这么个对手,晚上怕是睡不着觉的。”他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人,转过身道:“你家公子到底派了多少个人来截我们?”
站在他身后的是枇杷。
枇杷笑道:“就现在看来,无论派多少个也不可能截住你们了。”
“他们不像是唐门的人。”
“本来就不是。”
“功夫不算太差,却甘愿背叛师门给姓唐的卖命。”
枇杷叹了口气:“一个人若想钱想疯了,是连命也可以不要的。可惜学艺未精,他们的对手总共只出了四剑。”
一剑杀一人。
叶香山冷笑。
他并不喜欢与人纠缠,所以他的剑向来很准,很快,而且能只出一剑的时候,便绝不会出两剑。
楚一又打了个哈欠,道:“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得尽快赶到梨花镇。”
枇杷的两只大眼睛一闪一闪:“我们去梨花镇干什么?”
“有一件事,需要回去证实。”
“是什么事?”
楚一懒懒地瞄了她一眼,不耐烦地道:“你的问题还真多,去了再告诉你。”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突然看见远方有一片火焰正在燃烧,烧得半边天都红了。
起火的地方,好像就是梨花镇。
梨花镇并不算大,居住在那里的人却不少。可是等到他们赶到的时候,镇子竟已被烧成一片焦土,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了。
火场里没有一具骸骨,更没有留下一点线索,镇上的所有人就这样失了踪,就好像已完全从地面上消失了一样。
楚一叹了口气:“看来,我们还是晚了一步。”
叶香山不说话,脸色已变得铁青。
枇杷却笑得很开心:“那四个人虽然学艺未精,但还是起了点作用。”她得意地望着叶香山,目光闪动:“现在,不管你们是想证明什么事,都已没有办法了。”
正近黄昏,一场大雨过后的天空显得更加阴沉。
风更寒。
楚一突然笑了笑:“听说唐门有种见血封喉的暗器叫毒蒺藜?”
枇杷愣了愣,点头道:“没错。”
楚一又道:“唐三公子用吗?”
枇杷想了想:“好像没用过,公子向来都只用自己的毒药和暗器,对于这种唐门其他人都会用的东西,公子是连碰都不会碰的。”
“那他,是不是在十七岁的时候失踪过一段日子?”
“不清楚。你问这些干什么?”
楚一挠挠头:“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
枇杷道:“那我们现在再去哪里?回天下第一庄吗?”
楚一笑道:“既然来了,就别这么急着走,或许会有其他意外的发现。”
大堂里灯亮如昼。
纳兰香扇笑着扬扬手中的银筷子,一脸热情地指着满桌的菜道:“麻婆豆腐、油淋笋鸡、辣子脆肠、灯影牛肉、独蒜烧虾仁……都是有名的川菜,我特意为唐三公子准备的,尝尝看!”
唐潜却完全忽视了他不知从何而来的热情,只是坐在桌子对面,静静地盯着他,目光里充满了探究之意,然后突然开口道:“叶香山在哪里?”
纳兰香扇扬起嘴角,回答得很干脆:“我不知道。”
唐潜叹了口气:“我很奇怪,你为什么会帮一个要杀你的人。”
纳兰香扇也学着叹了口气:“我也很奇怪,你为什么不去找那个坏你名声的小偷,反而来向我要一个要杀我的人。”
唐潜冷笑:“聪明如阁下,怎么会想不通。”
纳兰香扇啊哈一声,半眯起眼睛斜倚在软座上,手中的银筷旋转不停:“江湖传言,唐家堡上下总共有九九八十一道机关,每一道都可以在瞬间置人于死地,而炼制和存放毒药暗器的地下密室就已占了其中的最厉害的三十道,就算是当今最一流的高手也不可能连闯五关。”
“绝不可能。”
“但若是恰好有人知道机关的解法,又恰好对密室的地形很了解,那么从中偷走一些毒药就会跟从自己的衣兜里拿出一个铜板一样的容易。”
唐潜不可置否地挑挑眉。
“你当然也已想到这一点,这样一来,你就把注意力转向了自己人身上,可是那个叛徒却狡猾得很,早就为自己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和足以为自己洗脱嫌疑的证明,以至于你明知羊群中有狼,却又不能一只只地扒了皮来看,再加上‘妍墨’是你惯用的毒,所有的矛头便全都指向了你。万般无奈之下就只好离开唐家堡,想在下毒和被毒的人身上找到更多的线索,找来找去,就发现了叶香山身上的秘密。”
说到这里,他突然闭了嘴,眼里的笑意更浓。
唐潜道:“怎么了?”
纳兰香扇望向旁边的老板娘——她正在用小火炉煮茶,神情专注,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
即使是现在纳兰香扇去望她,也未曾抬眸。
好像这世界除了这壶茶,便再无其他。
纳兰香扇看着她,眼眸深深:“我本来以为事情就是这样,但现在又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哦?”
“也许,根本就没有叛徒。或者说,你——唐三公子,就是叛徒。”
此言一出,唐潜顿时怔住,连老板娘去揭壶盖的手也颤了一颤。
而说出这句话的人,正眉开眼笑,神采飞扬,看戏般将对面两人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
然后眨眨眼睛,一脸云淡风轻地问:“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片刻的寂静之后,唐潜笑起来,表情就好像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老板娘也在笑,却是苦笑。
比鸠毒更苦。
纳兰香扇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眉眼轻柔。
说话的声音也很温柔:“你可能还不知道,其实在一个多月前——也就是收到枫楼追杀符的当天,你大哥唐若凛突然找到我,以三十万两黄金的价钱请我调查你。”
唐潜的脸一下子沉下来,冷冷地道:“三十万两黄金?哼,他还真大方!”
纳兰香扇亮着眼睛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所以我答应了。”
“那么——”唐潜端起茶杯,往椅背上一靠,淡淡地道:“你查到了些什么?”
纳兰香扇弯起嘴角,半趴在桌面上:“你猜猜?”
唐潜掀开杯盖,轻轻地吹散热气,然后抬起眼皮,冷哼一声道:“想套我的话?”
“啊呀呀,被揭穿了啊。”纳兰香扇叹了一声,用手按住眉梢,愁着眉苦着脸,泄气般地哀叹道:“老实告诉你吧,我什么都没查到。更准确地说,所有对你不利的事,我一件都没能查清楚。”
他又把目光投向老板娘:“真是奇怪呢。”
老板娘在心底叹了口气——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唐潜说得不错,聪明如他,狡猾如他,精明得就像一只老狐狸,若不是胸有成竹,怎么会这么容易就往陷阱里跳,他迟早有一天会找上门来的。她放下手中的茶壶,微微撩起额前零散的发丝,抬起一双静如秋水的眸子,嘴角的冷笑似有似无:“你在怀疑我?”
纳兰香扇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沉着声音道:“调查的事情,一向是由你负责。”
他认真了,从他的语气里能感觉得到,他认真了!她本来以为平静得万无一失的心,突然之间又乱起来,只得缓缓地长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努力用正常的声音道:“没错,可是对于这件事,我尽力了,你若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纳兰香扇淡淡一笑,低下头然后又抬头,轻声道:“老板娘,我们认识多久了?”
老板娘一愣,迟疑着答道:“大概有六年。”
纳兰香扇平静地望着她:“准确的说,是五年八个月零两天。”
老板娘心中一跳,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不知道自己应该再说些什么,只得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点端倪,可是那双眸子一如既往的深邃而明亮,不可测。
纳兰香扇却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笑起来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会说这些。”
老板娘不能否认。
纳兰香扇接着道:“五年八个月零两天,你为我调查了多少个人?”
老板娘想了想,道:“三十二个。”
纳兰香扇点点头:“不错,那么这你交给我的三十二份资料中,其中可有失误?”
老板娘这一次答得很快:“没有。”
纳兰香扇挑眉:“你确定?”
老板娘一脸坚定地道:“我确定。”
纳兰香扇又接着问:“那么这一次……”
老板娘未等他说完,就突然腾地站起来,面露愠色,厉声打断他道:“这一次也一样,绝对没有失误。”
纳兰香扇静静地抬头看着她。
老板娘也冷冷地看着他。
两个人的视线交错在一起,明明没有声音,却又仿佛听见了雷鸣海啸,感觉到了那一下碰撞的激烈。那一瞬间,就连坐在旁边一直事不关己的唐潜都有点受不了地轻轻咳了一声。
纳兰香扇最先收回了目光,然后突然之间笑起来,道:“你何必这么紧张,我又没说不相信你。”
老板娘又一次愣住。
而纳兰香扇现在的表情就像是在看着一个赌气的孩子,无奈又有点好笑地道:“我若是不相信你,怎么会把这件事交给你?”
然后不理会老板娘惊讶的目光,转头望向唐潜道:“因为相信她,所以我决定一并相信你。”
正要去端茶杯的手蓦地停在半空中,同样诧异的目光迎上了一张看上去非常单纯无公害的笑脸。
不禁连连摇头:这个天下第一少,实在太让他惊讶了!
唐潜放下茶杯,缓缓地道:“那么三十万两黄金呢?你不准备要了么?”
纳兰香扇笑道:“当然要啦。你大哥只是请我调查你,又没说非要查出什么你的亏心事来,我只要收下那三十万两黄金,再照实把结果告诉他,剩下的让他自己去忙好了。”
唐潜叹了一声:“我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
纳兰香扇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多谢多谢。”他举起筷子,从面前的盘子理夹起一小块豆腐,塞进嘴里:“你此行的目的无非有二,其一是为了枫楼隐藏的秘密,另一个则是找出唐门里那只披着羊皮的狼。”
“不错。”
“而这两件事情对于我来说,都很容易办到。”
唐潜略抬起眼皮,冷冷道:“我可没有三十万两黄金给你。”
纳兰香扇笑了笑:“我不要钱。”
唐潜扬起半边眉毛——他看着那双沉静而明亮的眸子,突然有种很不好的感觉,他突然觉得,事情的发展已经开始偏离自己一开始所设定的轨道,始料不及地,无声无息地,就顺着对方的意愿去了。
早知道这个家伙不好对付,却不想自己竟然这么快的就落了下风。
不过……很有意思。
于是刻意忽略了心底某处不舒服的感觉,唐潜难得地**温和的笑容。
“那么,你想要什么?”
朦朦胧胧中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好像很着急。
也很兴奋。
十二岁的少年懒洋洋地移开挡在脸上的书,睁开眼睛,就看见那个穿着黄色小裙的女孩站在自己躺着的树底下,仰起还未成熟的脸望着自己,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满是藏不住的欣喜。
他收回目光,伸了个懒腰,才懒懒地道:“许清晓,你没看见我正在和周公下棋么?”
“我知道,我只问一件事……”
女孩脸上莫名地飞起一片绯红,低下头道:“我长大以后,会嫁给你吗?”
少年有些讶异。无缘无故问这个干什么?
于是淡淡地应了声:“嗯,大概是的。”
“那,我嫁给你的时候,你有多少岁啊?”
少年哭笑不得:“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我要到什么时候才算长大呢?”
到底什么时候才长大——
他想,大概是到她不再因为吃不到糖葫芦而大哭大闹的时候吧?
或者,是她可以定下心来去努力做一件事的时候?
又或者,是她愿意去关心去理解去包容一个人的时候?
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到底是什么时候呢?”纳兰香扇叹了一口气,停下脚步,看着出现在面前的房门,伸出的手不知为何突然有些迟疑了。
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仿佛门的另一边有个很深很深的陷阱,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又或者,推开这扇门,就是晴空万里,**明媚。
他失笑地摇摇头——自己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患得患失,一切不都在预料之中么……
可是……真的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吗?
就在他或疑惑或犹豫或迷茫的时候,门里突然传出一个悦耳的声音,只因为懒散的语调,而显得有些暗哑。
“臭狐狸,你在那傻站着干什么?”
这个声音刚响起的刹那,纳兰香扇先是一惊,却在听到那个自己曾经抗议多次却始终只得到一句“最适合你”的称呼之后,瞬间就亮了眸子,一扫刚才的阴霾,弯起嘴角,再次抬起手推开门,一脸灿烂地走了进去。
屋子里没有点灯,可是他依旧很清楚地看到了,窗前的阴影里一双冰冷却明亮的眸子,一闪一闪,如同暗夜里的星星。
一抹明朗的笑意浮上嘴角,纳兰香扇欢呼着扑过去,趁对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搂住那人的脖子,用清脆的声音乍惊乍喜地笑道:“小叶,你回来啦!”
叶香山有点头晕。
眼前这个家伙的身影还停留在门外的时候,他敏锐地感觉到,有一种惨惨淡淡的情绪,莫名而来,在空气中蔓延,徘徊——
然而下一刻,真的也只有那么一瞬,只觉得眼前一晃,那人便倾身过来,带着幽香,和一个实在是光鲜灿然的笑容——无法否认,很温暖。
只是这样的拥抱,这样的感觉,终归是不习惯的,甚至……是危险的。
他皱皱眉头,杀气顿时一点点地涌出来。
然而正在他将要出手的时候,那个懒散的声音又从头顶上冒出来:“喂,你抱完了没有?”
杀气立刻消失,叶香山沉着脸一把推开纳兰香扇。
纳兰香扇愣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望着房梁上斜倚的黑衣人,笑嘻嘻有点无赖地道:“一一,你吃醋了。”
“嘁!”
纳兰香扇的眸子里有点狡黠,有点期待,斜扬薄唇坏坏地笑道:“难道不是么?”
楚一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叶香山,然后懒懒地道:“这只臭狐狸一路上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奇怪的事,或者说过什么奇怪的话?”他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我可是好心提醒你,江湖上近来已有传闻,说天下第一少与常人不同,其实他……”
叶香山冷冷地道:“他怎样?”
楚一翻身跃下来,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燃桌上的灯,等屋子里亮起来,亮得足以让他将纳兰香扇脸上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才悠悠然往窗台上一靠,眨着那双很亮的眼睛,低声缓缓地道:“其实他,好——男——色!”
说什么!?即使提前做了心理准备,但纳兰香扇还是一下子被惊翻了,半张着嘴瞪着眼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呈现出一种石化般的死灰色,表情更是丰富到无以复加。
“原来是这样。”叶香山突然开口,语气硬得像铁,冷得像冰。
纳兰香扇僵硬地转过头。
叶香山瞥了他一眼,然后认定般地后退了一步,用更硬更冷的语气道:“以后,你离我远点。”
“哈?”毫无预兆的,纳兰香扇就听见一个雷轰隆隆地落在了自己头上。
而楚一,在欣赏完了这一幕后,很满意又很不负责任地从窗口跃出去,悠然自得地消失了。
唉……
纳兰香扇认命地叹了口气,望着楚一消失的地方,那一片黑色的阴影,有点无奈地想,这小子,每次来都要制造点麻烦,不过……
他看了一眼漠无表情的叶香山,回想起刚才瞬间即逝的杀气,淡然一笑——或许,并不全是麻烦。
于是他回过头,换上招牌笑容,轻松而温柔地道:“怎么,枇杷没有跟你一起回来么?”
叶香山隔着桌子,在一个墙角坐下,才冷冷地道:“好像无论什么事你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又何必来问我?”
纳兰香扇笑着走过去,翻身倒在房里那张又大又软的**,舒服满意地叹了一声,眼角满是骄傲的神色:“那是当然。”
“不过……”
“我却不知道,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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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你相信我吗』
夜已经~了。窗外无月,却在那一片无边无际的黑中,隐隐地亮着几颗星星,透过一层淡淡的薄雾,若隐若现,因为看不真切,倒让人在不知不觉中生出几分寂寥和惆怅。纳兰~扇就这样静静地平~在~~,微偏着头,~起眼睛望向窗~大小的那一方夜幕,又在~角噙一个笑,带了点微不可辨的嘲讽和无奈。当然这些,以及那双眼睛里忽明忽暗的眸光,蹲在离~很远的墙角里的叶~~是看不到的,也并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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