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0八年三月四日
云南省·怒江大桥边防检查站
[10:33]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
“我想见一下你们站长,反映一个情况。”
“请从那边上去。”
“我没时间。能否请他来这里?”
“这……您能告诉我是哪方面的情况吗?”
“贩毒。”
“什么?!”
“有关贩运毒品的。”
“请您稍等。一班长!”
“到!”
“陪这位同志在这里稍等!”
“是!”
“……同志,这就是我们站长。”
“您好,站长同志。”
“您好!请问怎么称呼?”
“……小姓公。”
“哦,是龚先生。听说……”
“站长同志,劳您跑路,不是我架子大,而是要在这里才说得清楚。我们到桥头去吧。
“这……“
“喏——在这儿才看得见我要说的地方。”
“请讲。”
“刚才我从那边桥头绕下去,一直走到了那处江边。除了洪水期,我想江面的宽度同现在不会有多大差别,您说是吗?”
“是的。”
“我又观察了一下四周,视线所及,两岸都没有发现监控设备,是吗?”
“是的。”
“如果在夜色里,两岸各有一人,使用一种类似于弓弩的弹射装置,甚至遥控模型船之类的,要在两岸间拉起一道绳索,不难办到吧?你们在这里恐怕也发现不了吧?”
“……是的。”
“那么,有了这根绳索,只要用一只汽车内胎当作浮船,要从此岸到彼岸运送百十斤重的物品,不难吧?”
“……是的。”
“我是乘昨晚从西河市到昆明的班车,却在中途下了车,再返回这里的。因为一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些问题,越想越觉得有必要回来一趟。我虽一介草民,也关心一点时事的,知道‘金三角’地区向我国贩运毒品的主要通道,就是这条国道。前面不远有一个木康检查站,然后就是你们这里。此后直到昆明,几乎就畅通无阻了。但禁毒的人民战争打了这么多年,祖国各地,却始终有毒品交易。仅官方报道的大的毒品聚散地,就有七个城市。由此可以推断,一定有相对稳定的渠道,还没有被打掉。而且绝不是零星的——比如我,要随身藏了个十克八克的,也就已经混过去了。您说是吗?”
“……是的。”
“我就又想:两处检查够严的,大批量携带毒品闯关,几乎等于找死。那有没有法子绕开呢?木康站建在半山腰,那若是辛苦一点,在一两公里外就改为步行,深夜里翻山越岭,能躲过他们的耳目吧?”
“……”
“然后就剩你们这一关。这条大江本是天然屏障,但也正因为是天堑,一旦突破,无异建立了一条又安全又隐秘的黄金通道,大可财源滚滚了。您认为呢?”
“……”
“有车来了!站长同志,既然我想得出这法子,就可能有别人想得出,您说是吗?算是提供一种可能性给你们参考吧,所谓‘预防为主’嘛。我得走了!”
“您不用急,还得好一会才开车呢。”
“那再说几句吧。运送时,连汽车都尽量少用,而是用两轮摩托。打扮成当地人的样子,骑辆旧摩托,驮个烂口袋,每段路换上当地牌照。速度也许慢一点,安全性却大大增加。您说可能吗?”
“……”
“再见了,站长同志。”
“龚先生,能否到站里去做个笔录?”
“实在抱歉,我急着赶路。我已经耽误好几个小时了。”
“用不了多久的,车多着呢。”
“恕难从命。您该不会强迫我吧?”
“那,能告诉我您的工作单位吗?”
“这还真没法告诉您。”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打零工的,行踪无定,自己都料不准明天在何处。再‘再见’。”
云南省·昆明市·来福街太平旅社
[21:04]
“施老板!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啊!”
“啊!哈哈!小老弟,可算想起老哥哥了!老婆子,看谁来了?快泡茶!”
“三年不见,一切都好吧?”
“好!好!好得不得了!龙老弟呀,说实话,这生意倒算不得兴隆,可财源嘛,嘿嘿!”
“怎么样?”
“财源却真是广进呢!哈哈哈……”
“这话倒新鲜!生意若是平常,财源又如何广进?”
“走走走!里面去说。老婆子,看着点啊!”
“老哥哥,您该不是发了什么横财吧?”
“哈哈!您等等……给!看看多少!”
“九万二……怎么这半年就一下冒出六万多来?”
“哈哈哈……这是您当年的主意高啊!”
“我知道了,奖金!恭喜恭喜!”
“密码是989898。您自己取,啊。”
“给我?”
“当然给您哪!这个折子就是专门为您办的!”
“我不要!”
“为什么?”
“太少了!百儿八十万的还差不多!哈哈哈……”
“小老弟,说正经的:我施老头穷苦大半辈子,现在可是丰衣足食了。托您的福啊!本来想等凑足十万,再通知您……”
“老哥哥,您就打算一直这么租别人的房吗?您莫忘了,三个孩子还托您抚养长大,您担子重着呢!收好收好。方便的时候您不妨探探房东的口气,价钱合适的话,干脆买了。”
“那可不敢想!还不得好几十万哪?”
“不够的,我先借给您。”
“老弟……我……我……”
“我看看孩子们去……”
云南省·昆明市·久安区公安分局
[21:41]
“冯组长,今晚正好张残值班,他最……”
“报告!”
“进来。”
“孔局长好!啊还有……首长们好!”
“请坐。”
“张所长,你们辖区有个‘太平旅社’,领导们想了解一下业主的情况,请你介绍介绍。”
“是!那是一家私人旅店,二00五年二月十五日获准开业。负责人叫施却,男,汉族,一九四八年出生,原为二建司钢筋工,一九七五年因伤致残,且丧失了生育能力。一九八一年结婚,妻子是农民,没有工作。一九九六年收养了一名弃婴……”
冯心带头鼓掌:“好!张口就来!孔生同志,你们基层民警的业务熟练到如此程度,难得啊!实在难得!”
“报告首长,本所辖区内有几百家私人旅店,要对每一名业主都这么熟悉,我还做不到!”
“那,是他有什么特殊啰?”
“最近几个月,根据他的情报,我们就顺利抓获了三名悬赏通缉的逃犯!”
“够厉害呀!他怎么做到的?”
“这老同志可不简单!觉悟又高,人又聪明,从开业起,他就备了一台摄像机,安装得非常巧妙,他只要在柜台下一摁,就开始隐蔽拍摄,无声无息……”
“他怎么知道谁是通缉犯呢?”
“凡有无证或持假证人员入住,老两口就会格外留心,如果发现形迹可疑,就悄悄拍下来,送给我们辨识。”
专案组的人互相对视,会心一笑。
“我们分局、市局领导都曾表示要接见他,奖状、锦旗都做好了,他却说,”张残用本地方言学道,“局长又哪样?处长我都不见!我干这些,就为了奖金!张所长,你要拿起这事到处乱讲,我可不干了!”
哄堂大笑。
“真的!他就么说的!这老同志没什么文化,可一贯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前两年,他又收养了三个孤儿呢!我们辖区流动人口最多,要是那些业主都有这样的觉悟,我们的工作就轻松啰……”
冯心向孔生使了个眼色。
“好了,就到这儿。你回去吧。”
张残一愣,起立敬礼:“报告首长,我……我不大会说话……”
冯心抢着说:“张所长,您说得很好。我们需要了解的就这些。谢谢了。”
“谢谢首长!那我……”张残的手机响了,“喂……是我啊,施大爷……什么?能肯定是手枪吗……好好好!我很快就到!你们千万注意安全啊!”张残满脸兴奋之色,“看!刚才施大爷的老伴儿送水时,假装跌倒,发现205房间的一个客人腰里别着手枪!是两个北方人,而且没证件!”
冯心又抢着说:“等一下!”然后掏出手机拨号,“喂!是不是有一组人住的205房……叫他们立刻撤出来……人家老太太都侦察出他们带着枪了!赶快走!要提醒他们防备跟踪……”冯心收起手机,“张残同志,很抱歉,现在我们还什么也不能告诉您。但您还是要带人去一趟,并假装追赶,之后就说没找到人,会继续搜捕。好好表场一下两位老人。”
“是!”
“这一切,都要严格保密!明白吗?”
“请首长放心!”
二00八年三月五日
云南省·公安厅会议室
“已知的资料就这些了。现在,我们要讨论的,就是动不动他?动了他,有何利弊?”冯心环视众人,“谁先发言?好!曹动同志请讲……”
二00八年三月九日
四川省·北淮市机场
[09:55]
“小严,辛苦了!来,行李给我!”
“不敢不敢!大组长御驾亲迎,小女子何以克当?”
“哈哈哈……严教授屈驾南来,冯某人蓬壁生辉,岂敢怠慢?请上车!”
“蓬壁生辉!这是你家么?嘻嘻嘻……”
“得!开口必被捉!严教授伶牙俐齿,心细如发,我是甘拜下风了!可见,嫁个满腹读书的才子,真好!”
“好啊,讽刺我只会嘴上功夫!”
“得得得!又错了!也真是怪:好多人都夸我口才不错,怎么一同你说话,却那么多破绽呢?”
“想知道原因吗?”
“太想了!”
“只因你十一年前初战失利,而且败得一塌糊涂,几乎可谓惨不忍睹,所以形成了条件反射,或者叫心理暗示。对不对?”
看冯心一副惊呆了的样子,严教授忍俊不禁。
“真不愧是心理学专家,简直一针见血,不!是一语中的!刚才等你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琢磨,这次要怎么怎么万分注意用字遣词,心里先就紧张起来了,怎不出错?”
“别那么夸张好不好?恐怕是有愧于心,所以故意示弱,哄我高兴吧?”
冯心很无辜的样子:“怎么会?我又何愧于心?”
“哼!明明知道我最近忙得焦头烂额,你们的案子又没结,却非要立马把我抓来,心中怕还是有点……那个吧?”
“服了!我这才真服你了!连这样深层的心思都挖得出来,我想不五体投地亦不可得矣!”
严教授已笑弯了腰:“好了好了。究竟什么案子?”
冯心岔开话题:“我刚才看了航班表,下午六点四十有返回的航班。你了解案情后,如果不想呆,我仍然亲自送你到机场……”
“然后你就向王部长告御状:这个严热太不像话了!简直无组织无……哟!你不是认真的吧?”
“非常认真。我知道你忙。很忙。但要是你对这案子没兴趣,我保证不会告你的状!”
严热偏头仔细看着冯心:“这话太重了点吧?没要我昨天立刻出发,已可谓照顾有加,我岂会不知好歹?冯组长,您要再这么严肃,以后我可不敢同您开玩笑了!”
冯心赶忙堆起笑容:“千万别误会!我只是……心里沉重……”
四川省·北淮市公安局
[16:48]
“报告!”
“请进。怎么样,小严?有何……”
“给我订票吧。”
冯心的笑容倏然凝固,拿水杯的手僵在半空,极慢地直起腰,极慢、极慢地回过身。
严热肃立不语。
“严教授,您……真要走?”
“越快越好。仍然亲自送我到机场,这可是您承诺的。”
“……行!也好。你回去吧。”冯心颓然坐下,“数日间,被他拖着奔波两万里,纵横十省区,我们都搞得头大如斗了,实在也不该拖你下水……”
“还好,他从不出国。要是东欧、西亚、南非、北美地跑,可怎么得了?”
冯心不住摇头,伸手拿起话筒欲拨号:“行!你回去吧……”
“给我订哪里的票?”
“当然是北京啊!”
“我不回北京。”
“那你要去……”
“调我过来,你一定是算准了:一见到这样的案子,小严保管是一头扎进去,拉都拉不出来了!”
“其实,我料错了……”
“其实呢,现在呀,就算大炮来轰,也轰我不走了!”
“哈!这个小严热!原来是还我的崩子!”
“嘻嘻嘻……”
“我还真以为你没兴趣,立马要走人呢!”
“的确要走。但,是去吴山。”
“嗯?”
“破案我一窍不通,在这里可帮不上忙。我去把他的老根老底挖出来!七点半有班飞机……“
“太辛苦啦!休息一晚,明天走!”
“还是抓紧时间吧。冯组长,我想像得到您的压力有多大!”
“谢谢!谢谢!”
“可我如何能不露痕迹地接近他的家人?这还是个大难题……”
“这倒不成为问题。”
“哦?有何妙策?”
“给你安排个妇联干部的身份,下派到居委会挂职煅炼,怎么样?”
“我才真服您了!”
“服什么?”
“实在诡计多端!嘻……”严热笑声突顿,“冯组长,若是您这样的人,走上了犯罪道路,该多可怕呀……”
二00八年三月二十日
四川省·东津市·专案组临时驻地
[11:50]
“关门!快关门!”
“怎么了,陈老?”
“我在你这儿睡个午觉,行不行?”
“当然行。可……为什么?”
“唉!我算是怕了这‘曹大炮’了!缠得我三天没睡成了!”
“他干嘛缠你?”
“哼!前几天,他不是把华肠也‘策反’过去了吗?大概尝到‘水磨功夫’的甜头了,现在竟打起我的主意!但有片刻空闲,就来磨、磨、磨……”
“陈老!陈老!您在吗?”
“嘘!”陈安惊惶失措地连连向冯心示意。
“谁呀?”
“冯组长,我曹动啊!听说陈老到您这儿来了?”
陈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请进。曹老,有事吗?”
“没事没事!随便逛逛……哎哟!陈老果真在!”
“曹大组长!曹大哥!曹大爷!你就饶了我好不好!”
“别别别!陈老,您这不是折小弟的寿吗?别激动,咱们平心静气地探讨,啊?摆事实,讲道理……”
“讲个屁!你便说破大天来,也休想我赞同你的观点!当着冯组长,今天我姓陈的给你个回答:不能抓!永远都这三个字!”
曹动“腾”地跳起来,声若洪钟:“陈老头子!我也告诉你,别不识抬举!这么多天,我低声下气、好言好语地劝说、开导,你就是顽固不化,尾巴还越翘越高……”
“哈哈!冯组长,老朽灵感大发,拟得一付对联,赠与曹老,倒也十分贴切。”
曹动一愣:“对联?”
“听着啊:一脸假笑,还佯作谦恭,敢问有谁领情;十分简单,却自诩高明,难怪无人喝彩。横批是:枉费心机。”
冯心就不开口,仿佛已见惯了。
曹动显然没回过味来,举手挠头。
“冯组长,此联对仗略欠工稳,尚请斧正。告辞了!这家伙没完没了,一会儿连你都不得清静……”陈安边说边走,但未及开门,体积至少有陈安三倍的曹动已抢上去,托住陈安双肘,毫不费力地举了起来,放回沙发,满面堆欢:“陈老,我的老兄!我的老哥哥!再探讨探讨!五分钟!就五分钟!说话算数……”
“冯组长,您看!这、这不叫无赖吗……”
“报告!”
“呀!是严教授回来了!”
“我知道你不睡午觉的,没打扰吧……”
“没有没有!辛苦了!辛苦了!”
“我才不辛苦……曹老——啊陈老也在!你们好!”
“您好您好!坐!”
曹动又抢先把严热拉着:“坐这里!你来得正好!你评个理……”
“曹老,严教授回来,是否下午安排个会,听听她的意见哪?”
“当然当然!你布置下去就是!我同小严……”
“冯组长,不用了。”
“什么?”
“……照例呢,应该有个报告。可实在抱歉,这次,我没有什么可汇报的……”
“嘿!你‘卧底’十天,多多少少……”
“这次偏偏没有得到任何结论,拿什么汇报呢?家里积压了好多事,我打算下午回去了。”
三人都鄂然无语。
“冯组长,这次一点忙都没能帮上,真不好意思。我吃饭去,你们慢慢聊。”
三人面面相觑好久。
“没有结论!这叫什么话?小丫头古古怪怪,有问题。大有问题!呃——老狐狸,你倒是分析分析呀,怎么回事?”
“一、二、三……”冯心默默地读秒;第十一秒时,陈安缓缓睁开了眼睛,缓缓吐出四个字:珍惜羽毛。
一小时后。
“‘……哎!没见过这么蓝的天哪,这么白的云,灼灼桃花满枝头’!”
冯心使劲鼓掌:“唱得太好了!可直追马玉涛矣!”
“你使劲乱拍吧,看我会不会晕!”山风扑面,桃枝摇曳,严热捋捋额前乱发,“唉——沐着这金子般的阳光,吸着这清甜的空气,只感美景当前,不可言说,一切词句都苍白无味……”
“‘高原**无限好,叫我怎能不歌唱’!”
“对对对 !正是这感觉!”
冯心长叹一声:“河山虽好,可恨的是,阳光下还有罪恶隐藏!”
“我就知道,你可不仅仅是请我来欣赏这河山秀丽、雪峰雄奇的。说正题吧。”
“那好。我就要听听你的结论。”
“我没……”
“严教授!此案的规格之高,投入的力度之大,在共和国历史上,恐怕都是空前的。既然王部长要我来挂这个帅,我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集思广益,群策群力,把案情搞清,使罪犯伏法。您也看到,连国安部门、连军方的一些老前辈,我都请出来了。姓冯的在警界,也算薄有微名,这样到处搬救兵,难道脸上很有光吗?小严啊,我……”
“冯组长,您要认为我有‘珍惜羽毛’的私心,我也无话可说!”
“不不不!我决没这意思!”
“哼!”严热紧抿双唇,捡起石子奋力抛掷。
冯心欲辩无辞,大是尴尬,搓手摇头,连连叹气。
严热额头见汗,才回过身来,居然笑容满面:“我知道你不会这么揣测我的,准是那老……”严热飞快的举手掩嘴,“嘻嘻嘻……”
“呃!人家陈老可没这么说你。”冯心庄容道,“我担保!”
“冯组长,我问你个事:论破案,你在中国警界可算第一高手?”
“嘁——第一百还差不多!”
“一百又未免太谦。可为什么许多大案要案,你都能执掌帅印呢?”
“这我也……你是想说:我马屁功夫天下第一吧?”
“非也!非也!我认为啊,是王部长独具只眼,识出了你的独门神功!”
“原来我还有什么‘独门神功’!如此高论,愿闻其详。”
“你正直,厚道,待人诚恳,处事稳重,尤其是团结人的功夫,天下无人可比!所以呀,越是各界高手齐聚的案子,越是非你这样的人来统率不可。这不就是第一高手了?”
“哈哈哈……不对!你这算是夸我,还是贬我啊?”
“由衷的赞誉!嘻……”
“嘿!你这话还真像有道理耶!下次问问王部长……”
“别别别!你也太老实了吧?游戏之辞,岂可当真!”
“嘿嘿嘿……”
“闲话到此为止。冯组长,这次的报告,我是真不能写的。”
冯心大感失望,却点点头:“也罢!不写就不写,这么短的时间……”
“不在于时间。我也有结论了。可是……我不该现在讲出来。”
“你顾忌什么呢?我要你提前介入,就是想多个角度、多个思路嘛!”
“你真想听我的观点?不怕受影响?”
“我的严大教授,你当我几岁呀?”
“那先说好:不形成文字。”
冯心大喜:“行!”
“只算我私人观点,而非职业报告。”
“行!”
“也只能你一个人知道。”
“都行!”
“还有:以后如果证明我错了,不许笑话我!”
“我以人格担保!”
“还有:虽然我回去了,但你们调查的一切图文影像资料,仍要随时传给我。”
“这更没问题!你已是专案组一员,当然有权了解。”
“还有:一旦决定提讯龙隐,我必须来旁听!”
“这更是求之不得!还有什么条件?尽管开!”
“没有了。“
“那我洗耳恭听啰!”
“别这么热切的样子,恐怕你会失望的。我的结论只有三个字。”
“请讲!”
“不是他。”
冯心眉峰一跳,但语声仍显平静:“理由?”
“就不是他。没理由。回了吧?”
严热径行下山,走了十几步,回头见冯心半张着嘴在原地发呆,不禁好笑:“怎么了,冯组长?走啊!”
“怎么了?如果换一个人,保证已经跳起八丈高,你知道吗?”冯心几乎是在喊了。
“知道。所以才封你为‘第一高手’呀!”
“但这三个字如果不是你说的,我恐怕跳起九丈高了!知道吗?”
“何独厚于我?”
“因为,你才是‘第一高手’。也因为我了解你的工作态度。还因为我十分尊重你的专业。”
“多承缪赞,愧不敢当啊!”
“咳!”冯心颇感哭笑不得,“严大教授,你总得讲讲,怎么得出这结论的呀!”
“不能讲。”
“为什么?你倒说出个道道来!”
“讲了也白讲。”
“嗯?”
“因为,我从事的,就是不讲理的工作。”
“啊!”冯心愈益惊讶,“新鲜!实在新鲜!原来你是这样定义你的工作的!”
“而你的工作,就是讲理的了。也只讲理。”
冯心一震,若有所思。
“你们搞刑侦,讲的是冷静,凭的是理智,遵循的是逻辑,注重的是证据,要摈弃的是主观色彩,不能动的是什么?是感情。对吗?”
“没错呀。”
“如果为刑侦工作下个定义,我宁愿抛开教科书,这样表述:搜集一切有形的证据,证明犯罪事实的发生与否。对吗?”
“也可以这么说。”
“但我的工作恰恰相反:针对的是心理,重点在思想、情感、品质、人性、道德、家庭背景、成长经历等等等等,都是无形的、非实物的……”
“然而更深层,或者说更本源?我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难怪你说讲也白讲,因为,从刑侦角度看,你的论证过程……”冯心费力地斟酌词句,“也许不能成立。”
“何必挑这么客气的字眼?根本就是毫无价值的,甚至荒诞可笑的。你们的口号是:一切让证据说话。对吗?”
“那么,你的结论其实还有两个字,补上去就成了:不可能是他。对吗?”
严热含笑点头。
“或者说: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可能犯罪。对吗?”
“我早就宣布过:‘冯大帅’的理解力绝对一流!”
“不是他……不是……小严,我再次请求你:把论证过程告诉我。”
“不能不能,真的……”
“严教授,我可不愿用什么组织纪律、党性原则来压你……”
“压也没用。一切调研材料,在我交上来的工作日志和录音、影像中都完整清晰地……”
“别狡辩!我不要看材料,而是你怎样从中得出结论的。”
“冯组长,您非要结论,于公于私我都无法拒绝。那就够了嘛。过程对你却毫无价值,知道了反而乱你心智。所以……”
“我坚决要问呢?”
“别难为我行不行?”
“你要不说,我就不走了!”
“我要赶飞机……”
“我派司机送你呀!”
“那你……”
“我就在这里!反正山间夜晚,露重风寒,姓冯的倘有个三灾两病、三长两短,嘿嘿!那就是你害的!”
严热不禁莞尔:“你、你这不是撒赖么?”
“何止撒赖?”冯心一跳老高,“派人把你抓起来,私设公堂,严刑逼供的心我都有!我……”
“你敢!执法犯法,罪加九等!嘻嘻嘻……”
“小严。小严!请看在我多年陪你斗嘴的份上,拉老冯一把吧!”
严热笑弯了腰:“好了好了!我投降!真怕你了!”
“多谢多谢!”
“只消举一两个例,保管你就没兴趣听了。”
“也行也行!举三个好不好?”
“就两个!嗯……说什么好呢?呃,得先考量一下你的诗文功底!”
“哈哈!”冯心摇头晃脑做自负状,“这些年,为了同你舌底争锋,鄙人几乎牺牲了全部业余爱好,已非吴下阿蒙也!”想了想,却又马上补充,“只要不是太过生僻艰深,恐怕也难不住冯某!”
“那好。”
“请出招!”
“先来几句南唐后主李煜的: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不烧铅汞不逃禅,不爱乌纱不要钱。我有一言应记取,文章得失不由天。衙斋卧听潇潇竹,疑是民间疾苦声。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冯心实在忍不住了:“这、这些诗词几时变成李后主的了?”
“哟!这人到中年,记性锐减,乱了乱了!那,就来几句毛**诗词吧: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这这……”
严热径自滔滔不绝地背下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今宵酒醒何处?扬柳岸,晓风残月。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什么乱七八糟呀!这等浓辞艳句,安能出**之口?”冯心板着指头数,“李煜、杜牧、柳永、秦观,还有温庭筠。连李清照都出来了!”
“呀!冯兄学问大进,可喜可贺!看来还得难一点儿,才考得住你。”
冯心蛮大派地一挥手:“再难个三四点都不怕!”
“这次不先说作者了。来一首词。《酷相思·梅》:老子难束难拘压,混惯冰雪生涯。狂洒洒几条瘦枝叉,山冻炸、没曾怕,直把群芳惊杀。都缘不共怯寒花,惹来万千妒骂。还负垢担霜舍命发:任尔取媚豪门,偏我扶傍贫家。”
冯心吟哦良久:“认输。再来再来!”
“还来一首词。《酷相思·竹》:节挺枝昂欲破天,怕谁笑我愚顽?不屑春繁。不惧秋残。懒逞妖妖艳艳,依旧岁岁年年。
虚怀多易招白眼,热肠更蒙冷面。也傲冬寒。也耐夏炎。为把荣枯阅遍,身在万水千山。”
“嗯……这也没见过。莫非吟的‘花中四君子’梅、兰、竹、菊?”
“《酷相思·松》:几撮黄泥尽可家,酷寒愈见高华。正一种孤洁傲群花:洗荡蒙尘旧色,吐出别样新芽。”
“怎么只有一半?”
“不知道。”
“好词!寥寥数十字,尽写‘岁寒三友’之神韵,的是好词!再来再来!”
“这次来副对联。”
“正中下怀!”
“生死簿上,已经勾除一笔;功罪栏里,又要添写几行。横批是:你可知道。”
“你可知道?你可知道……这一问,直令人惕然心惊!唉……看来,冯某实在还孤陋寡闻得很哪!”
“这三词一联,均为同一人所作。而且是你认识的。”
“我认识?莫非是你?”
“我可没这水平。”
“是你老公?”
“瞎猜什么!”严热居然**一丝羞态。
“那,定是魏明老师!”
“不对。”
“陶老?姜老?我可再想不出谁了。”
严热拿出手机:“你来看……”
“这是……客厅……”冯心眯缝着眼仔细辨认,“《梅》‘庚午年初春辽东观野梅有感’……《竹》‘壬申年盛暑宿蜀南竹海’……《松》‘乙亥年冬至日登黄山归来偶得’……”
“干支纪年知道吧?”
冯心屈指推算:“今年是戊子……乙亥是95年。壬申92年。庚午就该90年了。对不对?”
“行啊,老冯!我现在上楼了……”
“亭子……对联刻在这儿……喝!‘忧乐亭’!是‘先天下之忧’……‘龙隐’!这是龙隐家?”
“不错。此联作于何时,还不知道。但亭子建于1996年3月,那时就刻上亭柱了。”
冯心负手来去,念念有词:“忧乐……你可知道……任尔取媚豪门,偏我扶傍贫家……为把荣枯阅遍,身在万水千山……洗荡蒙尘旧色,吐出别样新芽……忧乐……忧……乐……这算一个例子。再举……别摇头!说好了的!”
“那……得考考你的记忆力。”
“哈哈!这可是本人的强项!”
“十四号,监控龙隐可有什么发现?”
“十四号……下午两点十七分,第五组采到了他的毛发——我后来打电话告诉了你的嘛:与遗留在朱微家的做比对后,确认为同一——此外没什么了……”
“夜晚呢?”
“也没……想起来了:十五号上午九点零七分,你打电话问我:昨晚是哪几组人负责监控?然后要了第八组小戚的手机号……”
“知道我为什么找他?”
“他说了一声,你问什么‘看蚂蚁’的事。那晚龙隐同平时的习惯一样,深夜散步,漫无目的,没接触任何人啊?也是用录音笔记录下一天的所见所闻所感,他就回住处了……”
“那天我打小戚的手机,通话时长为43分27秒。”
“那么久!”
“而且,当晚值守的其它组员中,我先后叫了四个人来通话。”
冯心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说些什么?“
“核对细节。”
“我记得,那是十点多,他走着走着,突然蹲下了,很久没动。影像比较模糊,我问过:那是在搞什么活动?小娇告诉我:嗨!看蚂蚁!我问:蚂蚁有什么好看的?她说:无聊呗!我也就没再……”
“是啊,在他们眼中,不过就是种无聊的表现。”
“那,你看来呢?”
“我尽量准确地还原了整个过程:10点37分,他发现地上有一只被踩死的蝗虫,足有一指长,大批蚂蚁蜂拥而来,他就蹲下观看。十一分钟后,大概脚麻了,他四下打量想找个什么垫座的,没有,干脆就坐到地上,聚精会神地又看了三十分钟才离去。但离开之前,他做了一件事。”
“什么?”
“蝗虫陈尸处,正好在人行道当中,随时可能再有人走过。他小心翼翼地捡起蝗虫,放在了蚂蚁的来路上,一个行人绝不会落脚的地方。虽然如此,蝗虫被踩死的地方仍有残留物,许多蚂蚁趴伏其上,他就俯下头,吹气驱走了它们,然后四顾,见近处无人,竟匆忙撒了泡尿。知道为什么吗?为的是蚂蚁们就不会再聚到那个危险地带了!”严热掏出矿泉水,仰头大喝一气,“我听到这里,突然挂断了电话,连谢字都没说一声。因为,我……”严热猛地转过身,“当时我已说不出话了……”
冯心点上一支烟,默默吸着。
“老冯,我有一个秘密——是我们家有一个秘密。好几十年的秘密。你想不想知道?”
“只要你愿意说……”
“快过来!快……慢点!看见那叶子上的苍蝇了吗?你能不能抓住它?”
“抓?打死它我也许办得到……”
“是活捉。而且要毫发无伤。”
“不可能!这家伙伶俐得很……”
“我就能。不过我只有七成把握。试试看啊……”
严热伸右掌,弯屈成弧形,一脚轻出轻落,然后极慢地曲膝探身,右掌便缓缓接近了苍蝇,突然飞快地向左划出,眨眼间已成拳收回,转身笑眯眯地看着冯心。
“抓住没有?”
“我说了只有七成把握。就是出手十次,有三次可能落空。”
“这次呢?”
严热抿嘴点头:“但这还不能算完。看着啊。”严热左手拇指压向右拳,逐渐向掌心推进,右手四指随之逐渐退开,很快,左手的拇、食二指便轻轻拈住了“嗡嗡”直叫的苍蝇;接着,用右手拇、食二指尖钳住了双翅,展示在冯心眼前;片刻松开,苍蝇一晃就飞走了。
“叹为观止!真没伤着它!”
“我父亲却是百发百中!告诉你:这种叫‘大麻子’,不喜欢动,挺容易抓。另有‘大红头’、‘金苍蝇’、‘机灵鬼’、‘小黑鬼’……”
严热边倒水洗手,边介绍“捕蝇心得”,冯心听得津津有味。
“‘黄司蚂蚂,吹吹哒哒,大的不来小的来,家公家婆一齐来’——这是我最早学会的歌谣。而我童年最温馨、最鲜明的记忆,就是跟着父亲捉苍蝇来请蚂蚁。那种身段苗条、步态轻盈的叫‘家婆’,头大肚儿圆的叫‘家公’。还有‘国王’,体形怕有‘家婆’的十倍,气度雍容,背生双翅,轻易可不上前线的,除非敌手凶猛、战况惨烈。当四处巡游的侦察兵发现了食物,兴冲冲地飞奔回去报讯,随即,浩浩荡荡的大部队牵沿不断的赶来,父亲就开始像我刚才那样,捉来一只又一只苍蝇,直等蚂蚁们群起而上、奋不顾身地抓牢了,再松开手指。看到那么大的苍蝇,拚命扇动双翅,却挣不脱那么弱小的蚂蚁们的牵制,你会由衷赞叹那小生命的神奇力量,你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上那些勤劳、勇敢、团结、聪慧的小小生灵!”
冯心“啧啧”连叹,悠然神往。
“而这时,父亲的解说就开始了:它们奔走来去是在干些什么?交头接耳是在说些什么?怎样调兵遣将?怎样分派任务?怎样布署阵法?宣传队怎样鼓舞士气?医疗队又怎样救死扶伤?唉!说之不尽!那份生动,那份精彩,任何干巴巴的童话、寓言都相形失色!”
“什么时候得空,你带我请一次蚂蚁,啊?”
严热大笑:“得了吧!被人发现,还不笑掉下巴?说:看那两个老疯子!”
“那……我们悄悄地嘛……”
“我父亲说,除了工作,今生带给他最大乐趣的,就是蚂蚁。但这个爱好,却实在有点见不得人,所以至今都是偷偷摸摸,唯恐外人知晓。”
“一个白头翁,在地上一蹲老半天,眉飞色舞,还念念有词,居然就为看蚂蚁,是未免有些……哈哈哈……”
“谁都会认为那是空虚、无聊的表现。可我却知道,一个对那么弱小的生灵都呵护备至的人,一定珍爱生命,一定对生活满怀热情,一定是内心充实祥和的人。”
冯心负手踱步良久:“这也算一例。再来。”
“不说了。这些能算什么?证据吗?能提交法庭吗?什么也不算!”严热的语气透出莫名的烦燥,“不说了不说了!”
冯心的神色异常凝重:“可我非常乐意听。严教授,我保证:你不是在白费唇舌。”
严热倔强地抿着嘴,与冯心对视着。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
下一章“第5章:二00八年三月四日”内容快照:
『二00八年三月四日』
“说就说!”严~又打开~机,“你来看……”“厨房吧……这是~室嘛……”“同一般家庭有不一样的吗?”“没~呀……~净?”“再看……”“客厅……冰箱……茶叶……楼梯房……这么一大堆!什么~?”“不认识吧?是皂角。”“什么年代了,他们家还在用这个?”“在他家,见不到什么味~、~~;也见不到护发、护~、美容类的产品,除了~~池摆一块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