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就说!”严热又打开手机,“你来看……”
“厨房吧……这是浴室嘛……”
“同一般家庭有不一样的吗?”
“没觉得呀……干净?”
“再看……”
“客厅……冰箱……茶叶……楼梯房……这么一大堆!什么东西?”
“不认识吧?是皂角。”
“什么年代了,他们家还在用这个?”
“在他家,见不到什么味精、鸡精;也见不到护发、护肤、美容类的产品,除了洗手池摆一块硫磺皂;也没有任何饮料,唯一的是茶叶。可他父母的退休金每月有两千多。四个子女每年孝敬的钱不低于八千元。”
“这种艰苦朴素惯了的老人也并不少……”
“他家的生活质量可高得很。你我都没法比。”
“怎么说?”
“他母亲留我吃过四顿饭了。看起来很一般的家常饭菜。”严热下意识地舔了舔**,“曾看到过一句话说‘城市无美味’,我以前是大不以为然的……”
“保姆是个烹饪高手么?”
“你我去做,照样鲜美无比。你可知道猪肉多少钱一斤?二十四块一斤的吃过吗?”
“香港都没这么贵!”
“在吴山,有一个群体,一般是从不到集贸市场购物的。或三五几天,专门驾车去郊外一处村落,购置米、面、油以及蔬菜、水果、肉类、禽旦、水产品等等,几乎一切食物。价格比市场上的至少高一倍。”
“凭什么这么贵?”
“因为没沾过农药、化肥。”
“谁能保证?”
“信誉。纯粹的信誉。这在吴山至少有十年了。你当然想像得到,这个群体都是些什么人。但无论多有钱的、多有名的、多有权的,都得自己进村去。唯独龙隐家,是有人每天送上门。我说的是每天。而且,既不收钱,也没见记数。”
“这份人情可不小!”
“帐呢,说是同龙隐结算。这且不管它。可如果你亲眼见到那个已六十二岁的驼背老者,再想到就是这个残疾之躯,十五年来风雨无阻,每天奔波二十几里,在供应他家的一切食物,却仿佛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溢出欢喜和幸福,你说,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十五年!太……太……”
“再说一件事。他六号从山东南池乘火车去的四川成都,领着三个小姑娘,买的票却是两张卧铺、两张硬座。三个孩子轮换着去睡觉,他却只偶尔打个盹。而老谢去买票时都还有卧铺。几十个小时啊!他就为省几个钱吗?”
“你分析呢?”
严热不答,话锋一转:“盯上他这十几天,从他手里出去三笔钱,总额达七十二万五千元;除了云南的施却,另两人都相识不过数月,非亲非故,穷得叮当响,却连借条都没一张。现在你们调查出同他有联系的非吴山人,已达394个。这意味着什么?”
“……‘在全国布下了一张巨网’!”
严热话锋又转:“三号,在云南尤太家,他说过这样的话:‘你们借出这二十多万,不就等于还我了吗?已经四、五倍啦!’你还记得吗?”
“记得。”
“可二号为你擦皮鞋,你打赏了十块钱,瞧他乐成什么样儿!”
冯心不禁失笑:“这人真是……怪!”
“我看出的,却是一种态度,一种原则,一种对待金钱的观念:能省处,一钱如命;当花时,不吝万金。”
“可他的经济来源呢?就靠卖水果?擦皮鞋?”
“这得分两个阶段来说了。在吴山,龙隐算得改革开放后第一批进入商海的,八十年代就已经被称为‘龙百万’,但具体拥有过多少财产,恐怕已无法查证。他家现在的住房,建于1987年4月,从全国范围调查的情况来看,这是目前为止发现的,他名下唯一的产业。那么,我们不妨来推测一下——现在也只能推测呀!”
“你说说看。”
“一开始,在家乡,他拿出资金来扶持一些处于困境中的人,逐渐摆脱贫困。任何事物的发展都需要时间,好比栽种果树,有的一两年,有的要三五年甚至更久,才能结出果实,才有收获,在此过程中,便只有投入。而一旦跨过这一阶段,会出现什么情形呢?老冯,发挥一下想像力,我们会看到一幅怎样奇妙的图景哪!想想云南的尤太和施却吧!再想想六号在山东他临上火车前,约见的那个谢强吧!不到两小时的会面,一顿二十七元的便饭后,却送他一张有一万元存款的龙卡,叫做‘零花钱’。更绝的是,第二天才又存入一百万!为什么?怕他不接受呀!老冯,如果龙隐向尤太打个电话,只打个电话,说他遇到困难需要用钱,尤太一家人会怎么做?”
“恐怕房子都会卖了!”
“那么,以此类推,这样的电话打出十个、百个,会怎么样?”
“……实在惊人哪!”
“这种结果,是他早就预见、着意为之?还是无心插柳的意外之效呢?我认为已不重要。播下了种子,付出了耕耘,就一定会有收获!而且,我相信,做这些事时,他对所有的人都没有先提要求或条件,什么借据呀、利息呀、还款期限等等等等。你想,既然是需要帮助的人,难道还拿得出什么财产担保么?”
“可如果这人不仅没赚到钱,反而亏个精光呢?”
“这就有个体差异的问题了。我详细的比较过已知这394人的经济状况,差异极大:有经营着上百万、上千万产业的,也有摆个小摊,开个小店,仅能温饱的。为什么?五个指头还不一样长呢。我想,以他丰富得可怕的阅历,看人的眼光绝不会差,那么,他扶持的力度和方式,自然也会因人而异,考虑到其人的知识、智商、能力、心态等等,来扬长避短。比如:他决不会鼓动为他家送食物的邹大爷向房地产业进军,而是在自己的土地上搞有机农业;施却老两口开个小旅馆正合适,如果去炒股、炒期货,恐怕就会一败涂地了。由此也能理解,他为什么总以一个小商贩甚至擦皮鞋的姿态,出现在人们面前——那才最能真切地了解对方的思想、人品、生存状况等等等等。很容易想像,一个接受到如此真诚的帮助的人,将会付出怎样辛勤的努力,以求有一天能回报他。知恩图报本是深深浸透了中华民族灵魂的传统思想。而且,从他在尤太家说过的话,可以推断,他对许多人都说过类似的话:将来你要过上富足的生活了,也不要想回报我什么,如果见到身边有面临困境的人,帮他们一把,就算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了。”严热的语速加快,“我还告诉你一件事。儿行千里母担忧——他母亲最清楚地记得,1990年2月11日,即元宵节的第二天出门,说去外地做生意,12月27日才归家,从此后,一直到现在,龙隐每年在家呆的时间,加起来没超过56天。老冯,十八年啊!26岁到43岁的十八年,对一个男人,那是黄金般的年华呀!像这样一个人,甘伏于草莽之中,混迹于市井之间,仅仅会就为了钱么?”
“那他是为了什么?”
严热喝了几口水,深深吸了一口气:“为了一项事业。一项宏伟的事业。一项前无古人的伟大事业。”
“伟大?!”
“请不要惊异,我就是用了这个词!他是在播下无数善良的种子,一旦生根发芽,就会开枝散叶,就会生生不息的呀!”
“这人实在聪明之……”
“聪明个屁!”
冯心吃惊得了张大了嘴,严热却恍如未觉。
“他是个笨蛋!一个蠢货!一个大傻瓜!”
“这这这………怎么说?”
“真聪明,干嘛去犯罪?而且犯下这等杀头之罪?他就是个蠢得无以复加的超级大苯蛋!”
“你先前说……‘不是他’呀!”
“我说了吗?”严热使劲摇了摇头,像是刚从恍惚中脱出,“老冯,其实,那天一接完你的电话,我就明白:一根头发,便足令他万劫不复了!我就已经没心思再呆在吴山了!我没什么事了!”
“为什么又呆了几天呢?”
“我决心要弄清两件事情。”
“第一……”冯心及时发问。
“龙隐是否有孪生弟兄……”
冯心急迫地问:“结论?”
“当年的接生婆,在1993年7月24日过世了。但她两个女儿当时都在旁边帮手,都是亲眼看着龙隐出生的。不是双胞胎。我同她俩的谈话有录音。我认为是可信的。”
“第二件………”
“冒充龙隐的老婆和儿子的电话,是四海集团公司董事长喻冰家的,这你知道。”
“我不知道的是……”
“在工商部门,我查出了有关四海集团的一些很有意思的原始材料。”
“请讲!”
“1999年9月2日之前,叫‘四海经济开发有限公司’,成立于1995年2月8日。而它的前身又叫‘四海商行’,成立于1986年7月15日——你猜,老板是谁?是龙隐。”
冯心二目放光:“接着说!”
“喻冰,1963年生,家境贫寒,十岁前与龙隐是邻居。1983年到1990年在小学教书。1990年8月突然辞职,进入四海商行任副经理。而1993年11月1日,四海商行突然变更工商登记——从那天起,喻冰才成为四海商行的老板,一直发展到今天的集团公司。”
“90年……93年……厉害呀!还有呢?”
“没有了。我们可不敢轻举妄动。也因此,调查进行得很困难。他究竟编织了多大的网络,覆盖了多广的区域,实在难以估量。394人,也许还只是冰山一角呢!”
“今天上午,又发现了四个!现在,基本可以勾勒出一个轮廓了:他遥控着一大批人,对目前已知的27个富人,实行24小时跟踪监视,而且就在附近租房居住;两人一组,各负责12小时,半个月换另一组人;而两组人互相之间似乎不认识,只在换班交接时发个手机短信。可奇怪的是,并没发现使用任何监听工具,只是远远地盯梢,一旦目标进入建筑物,并不跟进去。更奇怪的是,这些富翁都跟龙隐有联系,应该是朋友圈子的呀!”
“难道,他扶持这些人发了财,就是打算某一天,又将他们洗劫一空,以此谋利?这也太容易暴露自己了嘛!”
“除非……同一时刻下手,且不留一个活口?莫非这就是帮主所谓的‘最后一击’?也不大合情理呀……”
“这个人身边,埋藏着太多的秘密,有太多太多不可索解又互相矛盾的东西!”
“无论从哪一方面分析,龙隐就是那个‘龙先生’,用曹老的说法‘非是他不可’,这已是全组人的共识。但我们至今不敢动他,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
“物证还不够?”
“不。是因为‘帮主’。过去,在他控制下,潜龙帮还似乎严守着许多规矩。十年做案六十九起,实在算很有节制的了——当然,那也许是出于安全考虑。现在散入社会,每个人岂非都成了一颗重磅炸弹?”
“就像沈乡?一旦……”
冯心沉重地点点头:“哪怕将什么军师、长老一切人等,一网打尽,但只要擒不住这条孽龙,‘潜龙帮’随时都可能借尸还魂,再掀风波!你不知道我多为难:曹老是主张抓的一派,而且要尽快地抓,以避免再出血案;陈老一派虽然现在已只占三分之一,却坚定地反对,认为如此老奸巨猾的对手,稍稍觉到异常,必然潜形不出,那将贻患无穷。两种意见都有道理,天天是吵啊吵,会上吵到会下,吵到饭堂,吵到寝室!”冯心苦笑摇头,“我知道,他们都等着我表态。可这个板,我实行不敢随便拍呀!一旦帮主漏网,谁负得起这责任!可就这样等着他精心谋划,从容布置,然后雷霆一击吗?唉!什么叫进退维谷?我算知道了……”
“对!这老匹夫才是真正的元凶首恶!单看拉沈乡下水时,他所设的奸计,可知这老匹夫有多么阴毒!多么会利用人性的弱点!”
看严热咬牙切齿的样子,冯心尽量不显出异色。
“老冯,说起来,倒应该感谢沈乡两公婆呢!若不是他们滥赌,我们恐怕还盯不上龙隐,岂非更……”
冯心全身一震,如被电击,抬手示意严热噤声,然后木然跌坐路旁大石上,眉峰紧锁,陷入了沉思。
严热看了看表,大步走向当风处,解开领扣,任烈风劲吹。
“严教授!”
严热步履滞重地走回来,眼中有浓浓的忧郁。
“小严,我做了两个决定。”
严热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见冯心没有说话,机械地问:“第一个是……”
“我要请王部长再调两个人来。”
“哦……两个谁?”
“柏钢和‘水银’。”
“哦……什么?!调这两个预审专家,你……难道你打算……”
“是的。”
“老冯!兹事体大,你可要考虑好!”
“我决定了!”冯心显出一种难抑的兴奋,语气坚定,充满自信,“本来,以此案的特殊性,不应该……起码不会这么早要你介入的。但冯某福至心灵,偏就做了这个决定!小严热从独特的角度,就能看出一些东西,我们这些干了一辈子刑侦的老狐狸都看不到的东西!哈哈哈……”
看冯心又欢畅又轻松的神情,严热困惑不已:“你……你怎么一下子……”
“我打通了一个关节!一个百思不解的关节!突然间是百脉通畅,灵台清明,痛快呀痛快!”
严热也傻乎乎地跟着笑。
“这回‘曹大炮’盖过了‘老狐狸’,该怎样得意非凡、神气十足呀?不知要显摆多少年呢!哈哈哈……”
严热想像那两个吵了几十年、视吵嘴为享乐的老前辈的模样,也不禁大笑出声。
冯心看看表:“哟!差不多了,走。”
“不急不急。第二个决定还没说呢。”
“现在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怕找不到你了。”
“什么意思?”
“我怕你一听,就会蹦到那雪峰顶上去。这还罢了,若是一家伙蹦到了珠穆朗玛峰,我得派多少人去找你呀!”
严热心念电转,却不得要领:“什么事能让我乐成那样?我不信!”
“那就不信呗。”
“你吹牛!”
“我就吹牛呗。”
“我才不上当呢!我问都懒得问了!”
“那就不问呗。”
“哼。哼哼……”严热转身走几步,又转身走几步,“久闻‘冯大帅’言出如山,可曾有过例外?”
“没有。”
严热没法子了:“那,什么时候可以说?”
“嗯……至少,等审过龙隐吧。”
“好!”
“但,这个人,恐怕不是好审的。”冯心极目远山,神情凝重,“得下一番大功夫,把预审方案弄得扎扎实实!可惜,你要走了……”
“不走又如何?”
冯心眼睛一亮,口气却是淡淡的:“说不定,还能帮上一丁点儿忙呢。”
“可惜!可惜呀!”严热眼珠乱转,“我们‘一号’催得贼紧!这次出来实在也太久了,你知道,我的教学任务又重,又有……”
冯心霍然转头:“我只问:你自己愿不愿意留?”
严热夸张地叹了口大气:“没法子呀!谁叫咱是组织的人……”
“那就是愿意啰!”
“我倒无所谓。哪里都是干的革命工作嘛。你说是不?”
“好!学校的事扔爪哇国去!”
“你说得轻巧!我们‘一号’的脸,若是那么一拉,我……”
“悠悠万事,此案为大!我保证请王部长亲自打电话去学校!无论你呆多久,谁敢说半句长短?”
严热的口气也是淡淡的:“可别忘了强调一下:严热同志一心牵系着本职工作,天天吵着要回学校,只差没同你打架了。经过冯心同志苦口婆心的说服工作,才终于明白大局为重的道理,安定了情绪,全身心投入了辛勤的革命工作……”
冯心也一本正经地模仿着王部长的口气:“但还保不准以后会不会有思想反复呢!‘一号’同志,这次的案子,可是非同小可的!党中央、国务院都是高度关注的……”
“嘻嘻嘻……”
“哈哈哈……这样放心了吧?”
“但,我去吴山。今晚就走。”
“这预审方案……”
“哎呀!连水平都来了,你还担心什么?他那‘无孔不入的水银’是白叫的吗?”
“可我想,你的专业角度……”
“留下我的意见供你们参考就行了。”
“但你又急着去吴山干嘛?”
“老冯,你说,人为什么要犯罪?只用一句话来概括。”
“这……‘没有敬畏之心’!”
“哈!亏你还记得!但那是我去年的观点了。那是很不全面的。也不准确。”
“现在呢?”
“我会说:是因为失去了心理平衡。”
“解释一下。”
“你想一想:有多少贫贱夫妻,金钱、地位什么也没有,却恩恩爱爱、甜甜蜜蜜、快乐又轻松地活着,内心充满幸福感,是不会产生犯罪的念头的。而好多人,虽已儿孙满堂,平生锦衣玉食,却为了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成为了罪犯,坐牢杀头,是不是?”
“嗯……”
“我来报到那天,同你开过一句玩笑‘若是您这样的人,走上了犯罪道路,该多可怕呀’,还记得吗?”
“记得。”
“那你会去犯罪吗?”
“不会。”
“为什么不会?”
“这……你问这问题,就有问题!不通!”
“那我就反过来问:为什么会?”
“这这……还是不通!”
“因为你生活的各个方面,都令你自我感觉良好,能过成这样,挺满足的了。这就叫心理平衡嘛!但如果,你生活中发生了什么突变,一切都被打乱了,甚至被颠覆了,失去了一些原本最珍爱的东西,你还能活得这样心平气和吗?就不会想填补上生命里出现的空缺吗?假如缺的是钱财,你就不会去偷、去抢、去绑票?假如缺的是感情方面的,你就不会去报复?去杀人?去强……”
“这……”
“连看到地上有一叠钞票,那可是无主之物,附近也没人,许多人在弯腰去捡之前,都还会有犹豫,有思想斗争,有内心挣扎,甚至突然间满面通红——这我可是花费了大半个月的收入,亲自做过实验的!何况决定要去犯罪?犯大罪?犯杀头重罪?”
“那你的意思……”
“一个能把自己的生活,提升到如此境界的人,居然会加入犯罪组织,会去打家劫舍,能没原因吗?他会是个法盲吗?会不懂得后果吗?我就是去找这个原因。我一定要找出来。非找到不可!”
“有方向了吗?可以说说吗?”
“我感觉到:他的生活中,一定曾发生过极为重大的变故,改变了甚至粉碎了原有的生命秩序,才打破了他的心理平衡。有两个时间段引起了我的注意。”
“第一?”
“1993年11月1日前夕,也就是他创办的四海商行落入喻冰之手的前一段时间。”
“第二?”
“1997年3月2日,也就是帮主说的龙先生加入‘潜龙帮’的日期之前一段时间。”
“有道理!嗯……有什么困难吗?尽管说!”
“没有。只是走以前,提讯一下沈乡,有几个细节,我想当面问清楚。”
“行。那,我也有几个疑问,想听听你的见解。”
“要看我能否解答得了。”
“首先:他这么天南地北、行踪飘忽,干嘛要拖着几个孩子?”
严热沉吟了很久:“老冯,这么说吧:假如我也有这么一个朋友,假如我也有这样十几岁的子女,又假如他同意,我也会让孩子跟在他身边,这样生活一段时间的。要我付多少钱都乐意!我相信那会是很值得的一笔投资!教育投资!”
“所谓‘同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意思?”
“生活在这样的时代,现在的孩子们,几乎视书写为苦役了。可你看她们三个:天天在替他把动辄洋洋万言的录音转抄成文字时,争先恐后;而且,为一个字词的正误,可以那么认真地冥思苦想,反复斟酌,恨不得没有一个错别字!为记录中的人和事,可以那么热火朝天地讨论、评述!这是多么巧妙多么高明的教育方式呀!老冯,我听得最多、最细、也最感到震憾的,就是他同孩子们相处时的对话——虽然每天的时间那么有限。唉!这人若是从事教育工作,该……我简直都吃惊:一个连婚都没结的男人,同孩子们相处、沟通、交流的技巧,怎么就能掌握得那样炉火纯青!真不可思议……”
“我正想问这个:以他的条件,为什么还不结婚?是不是有什么……”
“你怎么也八卦起来了!”严热一下严肃之极,“我可以随口举出十条二十条可能的原因。但这是人家的隐私范畴,我们可不应该去发掘!”见冯心尴尬的表情,严热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一下松驰了,“对不起!嘻嘻嘻……老冯,我……你知道我这人说话……”
“没事没事!我也就是好奇,顺口问一下。你接着说。”
“行为会养成习惯。我们倒是可以从龙隐这个特别的写日记方式里,证实他的行踪,从而……”
“对!本来,从手机的通讯记载可以寻出踪迹的,偏偏他的手机大多处于关机状态。已知最长的一次关了九天!要命的是:与沈乡的几次会面,都在关机时段!这难道全都是巧合吗?”
“孩子们替他记录的,当然不可能是全部内容,所以他给的是散页的纸。有些不宜让孩子们知道的,他自己再补写上去。我猜想,应该是一年装订成一本。但要拿到这日记,恐怕……”
“他一定收藏得极为隐密。好在,毕竟不是光碟之类的小东西,总能找到蛛丝马……”
“说不定啦,就在他家哪个箱子柜子里锁着呢!这回呀,我要张大贼亮的双眼,看它个翻江倒海!看它个一尘不染!哼哼……”严热做阴险状。
“哈哈哈……呀!用错成语了!终于被我抓……”
“没错。”
“还没错?这里怎么能用……”
“没——错。”
“赖皮!我们请陈老……”
“没错!把张果老请来也没错!嘻嘻嘻……”
“别跑!咦!”冯心猛地一呆,以手击额,“这是指她没错还是我没错?都可以呀!这丫头耍我……”
二00八年三月二十四日
四川省·东津市·特制审讯室
[08:41]
“啪”,水平忍无可忍,在桌上轻击一掌:“龙隐!别太放肆了!这里不是嘻哈打笑的地方!好好回答问题!”
龙隐笑眯眯地:“风度!请保持风度,水警同志。”
水平脸上的肌肉止不住地抽搐了一下:“你!你……”
“哦……对不起对不起!我做小生意的人,勤俭节约惯了,能省一个字也好。但看样子您不喜欢这样称呼,嘿嘿!可见这‘官’字总是招人爱的呀!那请教水警官:要怎样回答您才会满意呢?是否提供一个标准答案,我来照本宣科?”
“你……”
“老水呀,可别上这小子的当!我刚才不就是……”
“先前那位柏警官,别看长得凶神恶煞,可人家多么地循循善诱!多么地和蔼可亲!您倒好:长是长得斯斯文文,姓也姓得阴阴沉沉,脾气倒不小。”龙隐猛地重重一掌拍下,“您发什么火?把俺诓到这莫明其妙的地方,净问些岂有此理的问题,俺是规规矩矩,有问必答,都没不耐烦呢!拍桌子,那是土匪习气,知道吗?那叫军阀作风,知道吗?当然了,像我这等无知小民拍一拍,那还情有可原,敬爱的人民警察能干这种事儿吗?咹?”龙隐“拍”地又一掌,“赔钱来!赶快赔我钱!”
“什么什么?钱?”
“菜钱!耽误俺几千秒钟了,那些菜全都蔫了!发臭了!生霉菌了!得艾滋病了!你们全得买下来!俺二百多块进的货,算优惠人民警察,二百五吧……”
“胡说八道!明明才五十多块进的货,想敲竹杠啊?没门儿!”
“您知道呀……”龙隐略显尴尬,“那、那、那商家还假一赔十呢!算了,咱不扯这些了!水警官,到底有什么事情,我希望你们爽快点说,别绕来绕去的!若是想把我绕得晕头转向,嘿嘿!还保不准谁先昏头胀脑呢!就为我没办暂住证?我可不信……”
“警方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找您。”
“这我一百个相信!否则不是扰民吗?”
“可是,您这人说话,实在……不靠谱!什么都是东拉西扯,离题万里!您自己说:到现在究竟讲过几句真话?”
“嘿嘿嘿……那是因为你们问得不对啊!您说怎么办?可惜,您又没有测谎仪……”
水平漫不经心的样子:“有又怎么样?”
“听说那玩意儿神奇得很,真话假话,一测便知。但这种小地方,绝不可能有!”
“要有的话,您接受测试吗?”
龙隐二目放光:“当然了!”
“真的?”
“向毛**保证!”
水平迅速拉开抽屉:“那请在这儿签个字。”
“那玩意儿可老贵老贵的,这地方真会有吗?我不信!”
“您签了字不就知道了?”
龙隐毫不犹豫签完字,眼巴巴地望着水平。
水平起身,“唰”地拉开了旁边的帘子。
“哇噻!真的耶!”龙隐赶忙跑过去,这里瞧瞧,那里摸摸,仿佛一个孩童见到了心仪已久的玩具,“好!太好了!来吧……但先声明:我可要故意讲点假话的哟!我也想测测它呢!真有那么厉害么?水警官,从现在起,我们约定:直奔主题,不许废话!况且,你们的留置期限可只有二十四小时的,是不是?”
“我不问您了。”
“什么意思?”
“我介绍您见一位朋友。一位老朋友。”
“哦?有意思!快请快请!是谁?”
门开处,沈乡急步走进,激动不已地直直望着龙隐:“龙先生,我……我对不起您!”突然跪下,双泪长流……
隔壁。冯心从龙隐身上收回目光:“窦博士,请问您的看法是……”
“冯组长,如果相信仪器和数据,我只能告诉您:不是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但心理素质极好的人,是能骗过仪器的。这在国际上不乏先例。”沉吟片刻又道,“这人不正常。很不正常。在沈乡叙述过程中,看起来他的表情随情节而变化,与常人无异。但注意:只是脸上。各项生理指标和皮电反应,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起伏!就像一个机器人,连起码的心理震荡都不发生!太不正常了!”
冯心的眉峰渐渐聚成一条。
沈乡讲完,龙隐“嘘”了一声,便浑身放轻,仰头闭目,已经两分十六秒、十七秒、十八秒……
十九秒时,龙隐挺腰坐正,目光灼灼,大叫:“笔墨伺候!”见一个都没反应,又笑道,“就是要纸笔来写字!哈哈哈……呃!现在可不许看!”龙隐将本子翻转,扣在桌上,“沈兄啊沈兄,我实在佩服您!”
“佩服我?!”
“竟敢去搞龙先生的指纹!”
“我……”
“龙先生来会您,就规定只能一个人么?嘿嘿!真是初生的犊子不怕虎啊!凭您就能搞来龙先生的指纹,龙先生得改个名,叫虫先生了!啧啧啧!胆大包天哪……”
“但我真的……”
龙隐抬手打断沈乡的话:“把这位沈兄请到那边,面向墙角。请这两位武装同志站在他身后,免得他偷看。我也介绍几个人给你们认识!”
随后,沈乡听见龙隐陆续向水平介绍这是某某、某某、某某。然后相互寒喧几句。然后告辞。
“沈兄,我问您:刚才一共有几个人进来过?”
“五个。”
“有您熟悉的吗?”
“没有。”
其实,六种声音都是龙隐一个人所发——包括水平的!
“我再问您:以自己所犯罪行,应该受到怎样的审判,您心里有数吗?”
沈乡惨笑一声:“就算能逃过死刑,也至少是无期……”
“错!我告诉您:最多十年徒刑。您若好好表现,说不定还能减个一年两年、三年四年的呢。”
“持枪劫抢,绑架勒索,怎么可能十年……”
“大胆!我龙先生的话都敢不信,该当何罪?”
“嘿……信!我信!”
“瞧您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可知口是心非,大不以为然。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您……”
“我再问您:您两口子沾上赌博恶习,多长时间了?”
“龙先生,老实说,自我九八年下岗后开始做生意,所挣的钱,几乎全部送给**了!”
“那有十年喽?此话当真?”
“都到这步田地了,我还撒谎吗?”
“恭喜您:答对了!但这下我可惨喽……”
“什么?恭喜?”
“现在告诉您我刚才写的什么吧:我赌您两口子的赌龄超不过五年。否则,我输二十万。”龙隐将本子展示给大家看,“可不是美元啊!是人民币!”
水平忍不住了:“龙隐!你、你、你……”
“你你你你你!你什么你?”
“你太猖狂了!”
“水警官,请注意您的用词。对这种含有阴险暗示的话,本公民保留抗议甚至提起诉讼的权力!”
“水平!忍着点,让他表演!”
沈乡如在梦中:“龙先生,您这玩笑开得……”
“气死我了!姓龙的万事吊儿郞当,唯有打赌时认真无比,居然被当成玩笑,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与这等笨蛋同处一室,久了非被传染不可!赶紧带走!赶紧……”
严热惊讶地发现,窦博士脸上居然有了表情,而且在摇头叹息,喃喃自语,赶紧凑过去一点,听见几句:“……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哪?一时奸诈得像曹操,一会聪明得像诸葛亮,这时又分明是个大白痴!”
确实:谁也料不到,龙隐居然做出如此言动,岂非不打自招?难道胜利来得如此容易?难道敌手真的如此洒脱,只要败局一定,丝毫不做徒劳的反抗和可笑的挣扎,以保持一份尊严?
沈乡已带出去了。
门又关上了。
水平一字一顿地吐出“龙先生”三个字:“现在您还有什么话说?”
龙隐笑得又灿烂又轻松:“没了。”
“那,帮主是谁?”
“什么帮主?”
“你……‘潜龙帮’帮主!”
“您问我,我问谁去?我怎么知道是谁?”龙隐两手一摊,无辜得像个婴儿。
“你!”
“这等重犯,我要知其踪迹,早就报告政府,邀功请赏去也,何须您来问?我那样没政治觉悟么?笑话!”
“你!你!你……”
“哈!明白了!我不就与沈乡打了个赌么?就招来嫌疑了?哼!谁规定不许同罪犯打赌了?谁又叫你们把他带到我跟前来叽叽呱呱的?我就喜欢打赌,怎么了?您就敢发誓平生没同别人打过赌么?赌一根烟、赌一碗面,也是打赌,难道犯法了?治安条例有写着么?说不准一会儿您还同我打赌呢,又怎么……”
“住口!”
龙隐乖乖地收声,但眼睛一翻一翻,**不住掀动,活脱脱一个顽童。
“沈乡当面指认,您就是‘潜龙帮’的副帮主,您怎么解释?”
“没兴趣。”
“什么?”
“这么蹩脚的故事,我每天可以编三个出来!呃……”龙隐压低语声,神秘兮兮地说,“你们是不是在拍电影哪?可得先讲好演出费我才……”
“严肃点!”
“是!那我问您:如果这小子指认你们局长是‘潜龙帮’的人,您怎么办?马上抓起来吗?”
“你……”
“现在的政策我不关心。我年轻时,八十年代吧,偶然看过公安条例,恰巧记得里面一句话是‘重证据,不轻信口供’。看您也像个老警察了,总不会不知道吧?”
“该有的证据自然会有。一样一样地来。嘴上讨便宜是无济于事的!”
“这话才说到点子上了!我重申一遍:别跟我绕。有什么王牌,最好一把甩出来,好比集束炸弹,威力或许强大些。只要证据确凿,我便舌灿莲花,能把死人说活了,照样得认罪伏法。沈乡算是人证,我前面的解释合格吗?看您的表情,就是不够的意思了?”
“您与他素不相识,难道他故意诬栽您?”
“我相信他不会。但可能他眼神儿不好,认错人了呀!难道就不许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么?”
“一模一样?您认为这说法能服人吗?他可不是见您一次两次、一秒钟一分钟!”
“我估算了一下,他们会面五次,加起来相处的时间不低于十六个小时,说他会认错人,的确不合情理。”
“这还算明白话。”
“怎么办?我岂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烦!真烦!烦死了!”龙隐起身,负手转圈,一付苦恼之极的样子。
“水平,这小子扯蛋本事一流,凡是无关的话头,您不要接。否则,他一顺竿儿爬,立刻扯到十万八千里外,扯得您发晕……”
“水警官,我猜,您这人多半没几个朋友。”
龙隐转过头,斜眼偷偷观察水平的反应。
“因为,看您的样子,就不像个大方的人!”
水平木着脸不吭声。
“连说话都像挤牙膏、小气巴巴的人,怎么交得上朋友?交不到朋友的!交不到的!有谁喜欢同木头说话么?嘿嘿……”
大约独角戏唱得无趣,龙隐自己找台阶下了:“没劲!真没劲!**怎么说来着?语言无味,什么什么……嘿嘿!水警官,看来不彻底推翻这个人证,您是决心不再亮牌的啰?好!那个偏要长得同我混为一谈的混蛋,您想不想见到?我可以把他交出来!”
“那不就结了?是……”
“但,有个前提条件。”
水平实在有些发怵了,不知这家伙又来什么花招:“什么条件,请讲。”
龙隐笨手笨脚地四处乱摸,好半天找出张建设银行的龙卡来:“这里面有一万元人民币。我同您打个赌:如果那混蛋的确与我一模一样,便算我赢;否则,这卡里的钱就是您的了!密码是246810。”
“谁同您打赌!”
“哈哈!怕输了吧?得!工薪阶层,输了怕饿肚子,可以理解。那十比一的盘口总行吧?”
水平皱着眉不吭声。
“还犹豫?得!我这人就是大方成性,再退一步!一百比一,总可以了吧?老兄喂!您输了就是一百块,少抽一条烟而己!这等便宜,天下少有,不赶紧占的……”
“打什么赌!说正题:那人是谁?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天哪!当警察的都这样没劲吗?”龙隐猛地一拍桌子,“裁判!裁判在哪里?”
“什么裁判?”
龙隐一付气急败坏的样子:“就是你们领导!当官的!大官儿!我要换人!我强烈要求换人!”龙隐突然转身,抬手一指,“镜子后头就是当官的!我看见了!好多个!一五、一十、十五……数不清!告诉你们,我会透视的!我有特异功能!”龙隐忽然又笑容可掬,“现在必须宣布我第五个毛病了:我一败了兴致,脑子马上短路,就什么都忘了,就直犯困!五分钟后,直接进入深度睡眠状态!到那时呀,”龙隐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保证第三次世界大战都吵我不醒!非睡到明天早上七点二十二分不可!就是今早上你们把我请进来的时间……”
冯心转身环视大家,苦笑道:“这小子又开始耍赖了,唉……他倒清楚我们的软肋……”
曹动满脸怒气:“让我去会会这疲赖家伙!哼……”
陈安也阴阴地哼了一声。
曹动猛转身吼道:“你也哼什么?”
陈安永远都是细声细气的:“你去?打架么?哼哼……”
曹动的脸胀红了:“又哼哼什么?”
“哼哼就是说:要打架,你也未必打得过人家。还以为自己二十岁、三十岁呀?”
“你……我打不过这小子?你放……”
“我说未必。”
“那你去好了!耍嘴皮子你不是挺能耐么?对付得了这小子,我就服你!”
“哼哼!哼……”
“哼哼哼什么意思?倒是去呀!”
“哼哼哼就是:我也不去。”
“啊哈……”
水平已经叫了三声,龙隐耷拉着头,安祥地闭着眼,呼吸悠长。
门开处,冯心大步走进:“好!我来同您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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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00八年三月二十四日』
龙隐一丝反应也没有。冯心无意间扯了扯~中那张百元纸币:“五分钟尚未……”龙隐已~~跃起,清醒得像诸葛亮:“世~最动听的~音,便是这钞票的脆响!简直比少~……~哈!是您?”仔细再看一眼,“原来东北大老板,却是警方大~!有趣儿有趣儿!”冯心没料到竟被他一眼识出:“龙先生的记忆~不错呀。”“过奖。请教尊姓?”“小姓冯。”“‘错把冯京作马凉’的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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