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气喘吁吁地爬上垭口时。车丽华眼前一花,泪珠就泉涌般地夺眶而出.。
九百九十九个难眠之夜,念着的就是这片天地。现在,这片天地就摆在面前,真真切切地摆在面前。她抹了抹眼睛,深情地看着这养育了她十八年的热土。
连绵起伏的山峦在灰蒙蒙的天空的笼罩下,显得拥挤不堪,让人产生一种三分天七分山的感觉。山色呈现出整体的褐色,只有那马尾松点缀出几处绿,那青棡.毛栗突出几团。还有那山脚下一丛丛的茅草,扬起些白花花的穗。山间几乎没平地,只有一长条宽窄不等.參差不齐的小缓坡。高处垦成了地,低处围成了田。一条小溪在旁的灌木,草丛掩蔽下蜿蜒,只在宽敞平坦处,才闪出水的亮色。那亮色,还不如那一弯弯牛旋着犁的小块田,蓄水的亮。隔着几座山,山腰就有那么两三间房屋,被一圈杨梅.核桃.花红.柿子之类的乔木掩映,只**几爿屋角,在几缕炊烟的缭绕中显得分外亲切…..
这就是魂牵梦萦的皂角垭。
皂角垭是个只有三十几户人家的山村,因垭口那几棵皂角树而得名。深藏在川.黔交界处大山间的皂角垭,四周大多是石子山,山上稀疏的几簇草木,就像没几根毛发又剪了个平头的秃子。山里人只能在那山脚几小块月牙般的田里和山坡那狗啃似的地里找吃的。偏偏这片土又作怪,种啥子都像那秃子山。一束稻谷,就二三十粒;一个苞谷,就三五十颗。就是那豌豆长得好,一开花时,一地的白花花。
皂角垭是个村。可是,那叫个啥子村哟?三十几户人家,住在沿溪排下的百多座山上。顶多的,也就是两户挨着,分个山上.山下。就是生产队那时,也是各种各的田地。等到收成时,队干部到各家的田边地头估个数。这家拿出点,那家搬点回,匀着点就是了。
乡里不管,管不着,也不想管。二十几里山路,走个来回,脚板都要起几个泡泡。再说,只有送进去的,没有拿回来的,哪个愿做那赔本的事?县里的,更不消说。百多里路,就是到乡里,都要备多两个轮胎,下去撞鬼呀!
外面的不进来,里面的也不出去。走个亲戚,逛个街,要屋里有,包包里有啊。送,没东西;买,没钱。出去做啥子?要说出去,也就是到山那头的羊哨子村了。那里有个平坝,住着二三十户人家,是大队所在地。逢十有个场,四周的人们就聚集到这里,卖个鸡呀蛋的,再到那几间小店铺,买些针呀线的,火柴.煤油什么的。再不,就是背米,去交个公粮。领救济,背回点苞谷。
这就应了那句话:天高皇帝远,乡人自逍遥。
逍遥,是不得的。从几百年起,这里的人就没个逍遥。
皂角垭的人家,全姓车。听老辈子说,祖上是明末的将军。兵败被元人追杀,一路逃命,逃到这里才落下了脚,安下了家。车姓的都是他的后代。
这话是真是假,也无从考证。
说真,没个家谱,也没个文字记载。老辈子说,是怕惹祸,不敢留。
说假,车姓的娃娃就是比旁姓的能读书。乡里小学考试头几名,都是姓车的。只是,没钱,读不下去。就是车姓的大人,说句话也比旁姓的多了些文诌诌。于是,就有人说,那是真的。只不过祖上不是武将,是文官;不是避难,是隐居。
年青人说,不管祖上是避难,还是隐居,落脚的都是穷山恶水,不会是那鱼米之乡。放着好好的文官武将不做,累及后人愁吃忧穿。山珍海味没见过,吃糠咽菜没少过。这种先人认他干啥子?也有那么几个,撞着嫌贫爱富的人和事时,就伸直脖子吼一句:有啥子了不起的,我祖上还是将军呢!
说归说,过归过。皂角垭的穷,就是人的影子,咋个也摆不脱。
也有那挨不了穷的,一跺脚,迁了出去。可一去,有的就像那打水漂漂的石子,沉底了。也不知是入了青山,还是进了黄土。有的正赶上兵荒马乱,别说找饭吃,只怕连吃饭的家伙都保不住,兜个圈圈又回来了。总之,让那些翘首以待的人没了念头,也就收起那份不安分的心思,埋头在这属于自己的田地里找吃。
找吃,难啊。巴掌大的土,都下了种,再也找不着能挖的地了。
好在人的生养发慈悲,垭里的人家生女娃娃的多。女娃娃又长得漂亮,十里八乡的都来求。亏得这些外嫁女,时常接济娘家,垭里人家的日子,也就这么紧巴巴地过了下去。。
苦的是垭里的小伙子,娶得都是山外人家挑剩捡落的女子。就这样,每一代都有几个光棍棍。于是,就有了换亲。于是,生女就成了喜事。
说来也怪,娶回的外乡丑女子,一吃了这里的豌豆饭,一喝了这里的山泉水,生的女娃娃,又都是美女。难怪有人说,这是上天不绝这方土地。
车丽华是个美女,是垭里顶尖的美女。
她人长得漂亮,书也读得多。按说,山里的女娃娃都不读多少书,能读完小学就顶了天,偏偏她是个例外。爸妈成亲六年,妈妈才怀了她。又,隔了十年,才怀上弟弟。原以为没了生养,爸妈就十二分地疼爱她。她又生成的犟,哭起来,三天不吃不喝,丹凤眼成了鱼泡眼,爸妈只好依着她。这一读,就考上了中专。中专在城里,那是要花大钱才能去读的,家里哪供得起?
她爸爸排行老二,叫焕祥.山里人习惯按排序称呼,就叫他车老二。
车老二经不起女儿的死缠硬磨,又不忍见她不吃不喝的样子,就找老大焕章,老三焕坤商量。三兄弟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决定让她读。因为乡里初中的老师说,华妹子是做大事的人。自然不能误了她。三兄弟搜尽了家里所有的钱,卖了圈里正长架子的猪,也才供她读了两年的中专.就再也没法子了。
垭里的女娃子有哪个读过初中?男娃子有哪个上过高中?她本该知足了。但她就是心不甘。她是读书的料,乡里的,城里的老师都这么说。要是自己读不下去,也认了,偏偏读得下去,还读得好。她绝对可以读高中,读大学,就这么读下去。正因为,晓得家里穷,才报了中专。谁知还是差一年,连毕业证书没能拿到.她能甘心吗?
她回来了。回来又能干啥子呢?家里那七分水田,一亩二分旱地,有爸。那一口猪,三五只鸡,有妈。那一日两餐,瓜啊菜的,白水煮煮,弄碗盐巴辣子水蘸蘸,又耗得了多少时间?弟弟上学了,她就在院坝里坐,望着那垭口,想着那外面的世界。弟弟回来了,就教弟弟做作业。
教着,教着,她惊骇了,弟弟光新更是读书的料。识字也罢,算数也罢,都不用她讲第二遍。望着弟弟,她下了狠心:决不能让他走我的路。
为了弟弟,必须走出去。这是她走出大山的原始动力。而踏平门槛的媒人,更促她将意愿变成行动。当然,还有诸多的因素在作用。那就是,知识让她接触了外面的世界,她抵不住它的诱惑。长了鹰的翅膀,就不能象鸡一样窝着。这是在她痛得不能再痛,苦得不能再苦,坚持得不能再坚持的时候,终于明白的。在许多个不眠之夜,慢慢地梳理出来的。
那些夜里,她饮着泪酒,不停地问自己:我是为弟弟出来的吗?我这卑贱的人,有那么高尚的思想吗?到了那个夜晚,她将自己的**之身换了一叠厚厚的钱时,终于明白了。而在那一刻,她感到下**一阵疼痛,有一股腥热的液体慢慢滑下。那是血.她将下**卷入口中,舌尖舔着痛处,咽下那微咸的血。
从那一刻起,她不再痛,不再苦,不再坚持不下了.也就是那个晚上,她立下了誓言:九百九十九天,我才回去,我一定回去,带十万块钱回去!
现在,如愿了,回来了。
当游弋的目光落定在自家的屋顶时,她心头一颤,眼睛一热,泪如雨下。想起那年离开时,也是站在这里,也是这般情深深地看着这片天地。只是,那时心头塞的更多的是逃避,要避得开开的,逃得远远的…..
“回来了,我回来了!”
她喊着,声嘶力竭地喊着。
此时此刻,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将对家乡,对亲人的万千思念,将在外的种种屈辱和辛酸释放出来。
“回来了,我回来了!”
大山以更深沉的回音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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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群雁起飞头雁领(二)』
“华~子回来了。”消息一传开,车~家.就~地有人~门,几乎没个停。亲朋好友,左邻右舍,自不必说,就是那平常没啥往来的乡里乡亲,也好个~闹,看个稀罕,图个打探。华~子出去这几年,两三个月,就有三五百的寄回家。到过年过节,~耕,开学这些~用钱的时候,就是千儿八百的。时常还有些~物鞋袜之类的。这些钱物,在城里人眼里,算不了啥子,可在~里人眼里,就是~人眼珠子往外突的大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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