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很快就过去了。
山里人沿袭着那世代的风习。凡事能有三天新就不易了,何况,车老二家三个三天都有了,也该知足了。要晓得,人家的热闹始终是人家的,自家的热闹终究是自家忙活出来的。哪有看热闹看出生活的。虽说,已是隆冬,地里不需打理,但屋里屋外的事多着呢。
各家各户忙着自家的事。有的买上百十片瓦,刨出几块木板,将屋顶的漏处补补,将朽了的墙板换换。有的唤上几个亲朋好友,将圈里的猪宰了,零碎的炖在锅里,那香气就绕着山沟久久不散。也有忙里偷闲的,拿几块苞谷粑,装点葵花子.毛栗.核桃之类的山货,走个亲戚。
时值年头,一年的辛劳,有了个终结,也该有几天松心的日子。
逢赶场的日子,平日难得见个人影的小路上,隔个一袋烟的功夫,就有那么三五结伴的人,一路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地涌向垭口,涌向羊哨子。到了场上,一见那披红挂绿的摊摊,就鸟雀状地四下散开,各自寻觅自家的所好。扯上几尺布,称上几斤糖,买对香烛,拣挂鞭炮……直到包包里的钱全掏给了别人,这才默默地挪开脚。望望别人怀里的大包大包,看看自己手里的一点点,不由自己地叹口气,好东西太多,钱太少。
车丽华不去凑这份热闹。摊摊上有啥子好东西?只怕东西买不着,倒弄脏了一双鞋。她拿出几百块钱,让爸妈带弟弟去赶场。
她在院坝里的那棵桂花树下坐了下来。
以前,在家的日子,特别是在桂花飘香的日子,她就坐在树下,手里捧着一本书。看着,看着,眼光就移向了高高的垭口,思想就飘向了外面的世界。
在这树下,她编织了多少美妙的梦啊!
现在,梦醒了。外面的世界已不再神秘,也不再让她神往。因为她已深深地融入了那个世界。而眼前的这块生养她的土地却变得陌生,变得格格不入,变得令人生厌。想到这,她的心就一阵阵绞痛。
凉风很微,轻轻地吹,拂在脸上,汗毛孔冷嗖嗖的,有种绒绒的感觉。
脚前的枯草,叶片耷拉着,草心已尖出了一点嫩绿。头顶的树叶,偶尔落下几片。叶片还是绿的,只是叶柄已经枯萎。
大自然的变化,以一年为轮次,四季各呈风韵。而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却日复日地,重复着昨天的故事。
她闭着眼,静静地想着这熟悉的一切,这一山一水,和在这山水间生活的人们。
木板搭建的屋子,屋檐低长,为的是尽可能地遮风避雨。人屋与畜栏相邻,猪牛粪便的恶臭,在院坝里弥漫。
几小块靠天蓄水的田,贫瘠得产不了几颗稻谷。稻谷交了公粮,谷柜就空了。填谷柜的是地里产的豌豆.苞谷。平常米饭难得一见,能见到苞谷饭就算殷实的人家了。更多的是豌豆饭..肚子不胀,屁倒没少放。四时的菜蔬,都是清水一煮,蘸着辣椒盐水,见不到半点油花。
指望找个活钱的,只有栏里的那头猪。从年头养到年尾,拖出去卖了,再割几斤肉,也算一年见了回荤。家境好的,自家宰了。卖一边,留一边。腊起,吊在堂上熏着。逢个节,来个亲戚,这才割下一条。
还有那穿的。不到过年,见不到件新衣。还常常是过了大年十五,就收进箱里。常见娃娃穿件露胳膊现肚脐的新衣满山跑。
还有那用的,除了农具刀具,炒菜的锅.铲是铁的,别的都是自做的木器……
贫瘠的土地,造就了这块土地上的人的“贫瘠”。
山里缺水,人也就懒得用水。一年难洗两回澡,连脸都懒得洗。起身就捧着水浇一浇,抹抹眼圈就算了。长年累月,身上积起的怪味,闻着就想呕。
车丽华早起洗脸,晚睡冲澡,整日里洗手不断。爸爸说是城里养成的毛病。水用完了,还能去挑;帕子用烂了,那是要拿钱去买的。妈妈说身上就那点油,哪经得这成天的洗?人洗多了,老时犯病,医都医不了。她懒得听,也懒得说,只是逼着弟弟和她一起做。
这些事,扳着指头都数不过来,最叫她透不过气的是它和外界的隔绝。现在,都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了,外面都进入了信息时代。这里别说电视。电脑,连电话都没有,就连那收音机都没有。
人们说的,想的,做的,都离不开这巴掌大的天罩着的这巴掌大的地。
在这片狭小的天地间,一直这般生活的人不觉得,而她心里就空荡荡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了。
想啥子想,多余,有病!日子是过的,不是想的。在家的日子,本来就不多。本就该和家人好好地团聚,犯不着茶饭不香地折腾自己。她心里责备自己。
此时,她真后悔没陪爸妈去赶场。一家人欢欢喜喜的多好啊1在外孤零零的时候,不就盼着这一刻,可到了这一刻,又把它忘了。人呀,就是贱。
“腊月子里哟梅花开,
哥哥等妹哟妹不来。
三九哟寒风哟刺骨寒哟,
冷得哥哥哟打摆摆,
活该不活该。”
对面山路上传来了歌声,弯处转出个人来。
“活该,活该!”
车丽华朝那人大声喊着。这一喊,倒觉得轻松了许多。
来人似乎见着了她,朝她挥了挥手,竟拐下小路,朝她走来。
身影有点眼熟,像是大伯家的二娃光明。渐渐近了,果真,是他。
光明走到堂姐的面前,眼睛望着她,只是嘿嘿地笑,一只手就在头上挠呀挠的。
车丽华比光明大一岁。以前在乡里读书时,总是同去同回,感情自然比其他的同堂兄弟姐妹更亲。此时,见他一副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的样子,就说:“有啥子事?说呀!”
光明还是嘿嘿地笑,还是挠呀挠的。
车丽华看他那带有喜气的神色,想起了妈妈那天提起他相亲的事:“女方同意了?”
“同是同意了,就是……要盖间屋。”
她笑着说:“不盖屋?扯张被单睡露天呀?”
“哪有钱盖?姐,你带我出去找钱,好不好?”
没想到是这种事。看着光明眼巴巴的样子,她为难了。
她晓得,在人家的眼里,她够风光了,就以为城里的钱好找,哪晓得那钱来的辛酸?她又怎能和人言语?不言语,哪个又晓得城里的钱不好找?
带吧,光明除了一身力气,还有啥子?到城里,只能找苦力活。钱找少了咋个说?找不到咋个说?不带吧,当年大伯连下蛋的鸡都卖了,供你读书。现在,你找着了一砣金,就不能带他找粒金沙?咋个做人?
带,也得带。不带,还是得带。这事根本就没个回旋的。
“我带你去。二娃,你不晓得,城里的钱,不是那么好找的!……”
光明马上说“我晓得。咋个说,也好过在这山**。”
话说到这份上,她还有啥子好说的:“我先跟你打声招呼。到时,你莫怪我!”
“不会的。姐,我走了。”说话间,光明掉头就跑了。
望着那飞奔的身影,她大声喊:“你去哪?”
“我去告诉她!”
就为了一句话,跑九里山路,值吗?
那,不是一句话,是一个梦,是一个希望……
车丽华目送着那个矫健的身影,直到他消失在山路弯处。
如果是我,也会的。她心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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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群雁起飞头雁领(四)』
小雪來了。车丽华最喜欢这个表~,小雪也亲表~。两人一见面就~作一团,亲~得哟哟直~。几年不见,小雪出落得花朵一般。~~条了,~凸了,臀翹了,是大姑娘了。脸色~~,~色白~。尤其`是那双~汪汪的大眼睛,瞳仁黑黑的,在长长的睫~掩映~,就象一汪~潭。对自己相貌颇自负的车丽华,此时心里都有了一种自愧不如的~。小雪挽着~胳膊,头靠着~肩头:“~,我~跟你去。”“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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