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了。.山里的年,好过。
年三十,各家各户将那准备了几天的、敬过了灶王爷,拜过了祖先的菜,往桌子上一摆,一家人团着桌子,等那挂鞭炮劈里啪拉地响完,就动起了筷子。不管家贫家富,菜都是十八碗。这是老辈子传下的规矩。八菜一汤是大宴。年夜,吃的是两年的饭,自然是十八碗。.富的是鸡鸭鱼肉,穷的是青菜豆腐。总之,往十八碗的数上凑。实在没有的,就一样菜盛它几大碗。或者,就把那豌豆凉粉、豌豆凉皮、炒豌豆、煮豌豆……都端出来,也弄它几大碗。
桌子小,盛菜的都是大碗。小桌子就被大碗摆得满满的,摞得高高的,饭碗就只有端着。娃娃们谗了几天,筷子尽往那早就瞄好的碗里伸,女人的筷子就只顾往娃娃的筷子上打。“让娃娃吃”,男人说了句。回他的是:“屙肚算哪个的”。于是,男人不吭声了,女人继续打筷子。等到娃娃们一个个捧着肚子,去门口翻鞭炮屑,找那没爆的炮仗时,男人这才磕打磕打旱烟竿,接过女人倒的那碗苞谷酒。女人的筷子,这才是真的筷子了。
夫妇坐着浅饮慢吃,一边说着自家来年的打算,一边论起邻家的长短。说起开心事,就咧嘴笑笑;;提到伤心处,就嘟嘴嘘嘘。平时难有几句话,此刻是一说难休。没了话头,就将那一年里头说过的又翻出,再说一遍,照样有听头。不说不行,磕睡虫就在眼皮子底下卧着。平常,天一黑就上床。现时要守岁,不醒着点,一睡过去,明年就是别人的,不是自己的了。
车老二夫妇也在守岁。不同的是,说的都是女儿的事。吃完饭,车丽华就被小雪、光新拉去看舞龙灯了。家里只有两个老的,说起话来就没遮掩了。
“我觉得华妹子有点不对头,你说呢?”豆花一脸忧色地说。
车老二长烟竿凑着火盆的炭火,“吧吧”几声,点燃了烟,猛吸了几大口,这才“嗯,嗯”几声,算是个应答。他是个木讷少言的人,磨盘压肚也难放个屁。
豆花早习惯了他这腔调,只管说自己的:“出去几年了,回来啥子都不说,真让人焦心。也不知这几年怎么过的?做的啥子?……”
车老二磕了磕烟锅:“不是好好的?”
“好啥子?一天有说有笑的,那是在人前。转过背,苦就写在脸上。你这当爸的,眼是晃的?你呀,女儿晚晚睡不着,你晓得不晓得?女儿天天抹眼泪,你晓得不晓得?……”
豆花说着,眼圈就红了,泪水就来了。想想今天这个日子,又赶忙撩起衣襟,擦了擦。女儿是妈的心头肉。这肉哪疼了,哪痛了,当妈的会没知觉?可是,知觉了又能怎么样?这肉长有脑,长有脚,想走能拦得住?她太清楚女儿的秉性了。过了年,女儿又要走了。她想到这,就心神不安,赶忙给观音菩萨上注香。女儿出去后,她就请回了菩萨。起初,早晚各上一注香。后来,一想女儿,就上注香。
婆娘的挤兑,车老二只得受了。他这个当爸的,没能力供女儿读书,就落下了个愧疚的心病,在女儿面前就抬不起头。婆娘长了眼,他眼又没瞎。只怕他看到的,比她看到的还要多,他想到的比她想到的,也不会少,但……他猛吸了几口烟,才吐了句:“人,命哦!”
此时,车丽华三姐弟坐在垭口那边的草坪上,等着看舞龙灯。
山里人的舞龙灯是别具一格的。
山里人家散居,难见三五户住在一起,聚起来也难。舞龙灯是从羊哨子村起舞。那是这方圆十几里难见的坪坝,住有二三十户人家。加上近处的,也就组成了两支队伍。队伍的前后,各有一人,分别舞龙头、摆龙尾.。敲锣打鼓的、吹锁呐、芦笙的,穿插在队伍的中间。其他的人们,就举起松油脂木材扎起的火把,燃起,就成了火龙。
火龙队一南一北,分兵打道,就这么热热闹闹地上路了。火龙沿着山间小道,走村串寨。每到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就燃放鞭炮。随着鞭炮声,龙头乱摆锣鼓齐鸣,吹锁呐、芦笙的就边吹边舞,顿时一片热闹。鞭炮声一停,龙头就向主人家来个三点头,往下一家游去。待到龙尾到时,主人家就将过年备下的吃食,拿些出来。也有那家境好的,拿些钱物。这是给火龙队的酬劳。这时,龙尾又是一个三点头。到此,此处热闹结束。
初时,火龙短短的。每到一处,就有人加入。待游完四村八寨,那火龙就有一两里长,煞是壮观。
火龙是不游皂角垭的。说是垭里人家住得太散,游完,只怕都日上三竿了。实在的是,垭里人穷,燃不起鞭炮,拿不出像样的吃食。垭里人要贪这份热闹,不是找上门去加入队伍,就是举着火把在垭口候着。
漆黑的夜晚,或聚或散的几处火光,零星地布在这寂静的垭口,倒也是一处风景。看着那时尔飘上,时尔窜下,蜿蜒游走的火龙,渐渐拢近,垭口的人也耐不住了,一边不歇地摇摆着火把,一边喔喔地叫唤不停。小雪、光新早早就闹了,车丽华倒还沉得住气。她只是眼不眨地望着那越来越近的火龙,那一条细长弯曲的亮线,进入眼帘。眼,热热的,心也暖暖的。距离太远,这边的呼,得不到那边的应,呼喊声就愈发急迫了。呼着,喊着,那边有了回应。先是火龙中有几个光点忽上忽下,隐隐约约飘来了点声音。接着,那忽上忽下的光点越来越多,那隐隐约约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后来,火龙不再前行,只上下舞动。那锣鼓的闷响,锁呐、芦笙的脆音,夹杂着人们的呼喊声,在这狭窄的山谷里回响开来,如万钧雷霆。
车丽华狂舞着火把,拼命地喊着……舞着,喊着,眼前有点模糊。越来越模糊,满眶的泪花闪烁着那点点的火光。那火光引着她向上,身子轻飘飘的,向上飘呀飘,象一条腾云驾雾的龙,昂首张爪翘尾,直往天上飞…又像龙身上的一片鳞,附着那龙身,在空中游走……
不知过了多久,四下渐渐低没的声音,将她从幻觉中拉回,她这才收声罢手。看到身边弟妹那惊诧的眼光,她不好意思地抹去了泪。再将目光移向对面山峦时,那火龙已没入山间,只剩下短短的尾。望着那一点一点消失的光点,她深深地吁了口气。
小雪自那天起,就像膏药贴着表姐不离了,连年也不回家过了。她觉得表姐一举一动,都透着稀奇,都和那神奇的城市连结着。看火龙的兴奋还没褪去,她又缠上了表姐。
“姐姐,城里过不过年?”
“过,都是中国,哪里不过年?”车丽华还没回过神,随口应了句。
“姐姐,城里过年好不好耍?”
车丽华一愣,看着小雪,不知该怎么说。她不由想起在外过的两个年。
那哪是年?
头一年,是在建筑工地上过的。民工们都回家了,她也想回家,但没钱。爸爸闪着了腰,住了医院,钱都寄回去了,还找人借了些,哪还有钱回家?只好一个人留在工地。没心情弄吃的,泡了两包方便面,火腿肠倒是咬了七八根。吃了,就抵住工棚的门,还抄了把铁铲,放在枕边,防个坏人。然后,蒙头嚎啕大哭,哭着过了年。
第二年,倒是和那帮小姐妹一起过的。每人出了五十块钱,到饭店要了一桌,个个喝的醉醺醺的。。回到店里,刚要关门,就来了几个喝得更醉的臭男人。嘴里说着按摩,手直往她怀里伸。她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几巴掌。年,是捂着肿脸,哭着过的。
想到这些,她脸上就罩上了一层阴影。
小雪望着她,眨了眨眼问道:“姐,你怎么啦?”
车丽华警觉了,忙说:“我在想城里过年的事。其实,城里这年,过,也不过。”
“啥子意思?”小雪连忙问。
车丽华已定了心神,缓缓地说:“城里人,现在日子好过了,不愁吃穿,就不念着过年那点吃喝穿戴了。城里人又不迷信,也不搞拜神祭祖的事。再说,称里又不准放鞭炮,过年那点气氛也就没有了……”
“不放鞭炮,放啥子?”光新一路点着炮仗,一听到,接过话头便问。
小雪推了他一下:“你莫打岔。姐,你说,城里那年怎么过?”
“怎么过?还不是这么过。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饭。菜比平时多几个,好一点。吃完了,就看电视。看完了,就打几圈麻将。”车丽华淡淡地说。她实在也不觉得城里的年,有啥子过头,“有的人,连菜都懒得做,就在饭店里吃。还有人干脆到乡下过。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说是回归大自然。”
小雪失望了:“那也叫过年?一点都不好耍。”
“你不懂了吧?这就叫:有钱天天过年,没钱过不成年。”车丽华本想跟她好好地说一说,又觉得一时半刻说不清楚,就掉转话头,“就像今晚的舞火龙,要是天天舞,你会天天跑这么远来看吗?”
小雪摆了摆头。表姐的话,她似懂非懂。好像是好的东西,多了,就不稀奇了,就不好了。不好的东西,少了,就稀奇了,就好了。但她又不明白了。那好的,就是好的嘛!城里就是比乡下好嘛!哪有胶鞋不穿,穿草鞋的?哪有米饭不吃,吃豌豆饭的?……
光新这时才有了机会:“姐姐,城里不放鞭炮,放啥子?”
“放焰火.”
“焰火是啥子?”
“焰火嘛,焰火是……”
车丽华说了焰火,又说到礼炮,说了几十层高的摩天大楼,说了一两百米宽的大道……还有过年得了几百、几千块钱,转身就交给爸妈的孩子。那有众多儿孙还要去敬老院度晚年的老人……小雪、光新听得一楞一楞的。不知不觉,就到了家门口。她叫弟妹先回去,说是有点累了,在院坝里歇一下。
寂静的山野,灰黑灰黑的。月亮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只丢下几颗小星星。那星星也吝啬得只有微弱的亮,没有光。四下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灰黑层次的差异,依稀勾勒出山的轮廓。没有风,风被山挡住了。但山挡不住寒意,好像天际间的寒,全被逼进这山沟里了。这样的夜,思绪是无法展开翅膀的,只能躲藏在一个小角落,畏首畏尾地颤抖。
我今天怎么呢?她在桂花树下坐下,就自问自责起来。追溯起来,是舞火龙诱发了她心的骚动。那沸腾的火龙,那震撼的声响……惊动了骨子里的髓,激荡了血管里的液。毕竟,头上这片天,脚下这块地,是生养她的家乡。再怎么厌恶,再怎么背弃,也掩埋不了那情真意切的眷恋,也抛甩不去那刻骨铭心的热爱。就像是地底运行的溶岩,一旦有个出口,就喷发出来。一喷,就一发不可收拾。她静静地坐着,仿佛火龙就在对面山间游动,就在眼前游动。甚至,眼皮都能感受到那火的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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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这方土养那方人(一)』
小雪醒来时,屋里是一片明亮。她~了~眼,抬腕看了看表。蒙蒙的,看不真。因为,眼屎粘住了睫~。于是,再~眼,直到没有了那讨厌的眼屎时,这才看表。时针和分针几乎重叠在10的刻度。这么晚了,该~!她急忙跳~~,连拖鞋都没套好,就往~漱间跑去。今天是车家至亲的五个兄弟~~聚会的日子。到华~那聚合。以前是一周一次,现在,因她到了车间而改为两周一次,可不能耽误。昨晚,临~前,还提醒自己: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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